第75章
南薰殿清靜, 此處的宮人,都比別處更舉止輕柔,低聲慢語。
一入此地, 好似時光都停住了, 不再往前。
只是明蘇是萬不肯委屈她的母妃的, 故而殿中的好東西并不少,陳設擺放,皆是古物珍品。倒為此處的清靜之中, 添了幾分古雅。
鄭宓與淑太妃對坐在榻上,大殿南面的窗開着, 窗外一樹紅梅, 花葉上半蓋着白雪, 煞是好看。
方才入門時,鄭宓便看到庭院東側的花圃翻過土了, 想必太妃是有什麽打算, 要在來年種些東西。
鄭宓乍來拜見, 少不得寒暄,便就着所見, 道:“這樹紅梅開得真好,想是費了不少心力。”
“不過是野蠻生長罷了。”淑太妃謙虛道。
宮人奉了茶,便被淑太妃屏退了。太後甚少登門,今忽駕臨,必是有事。
鄭宓又與她閑話了幾句, 說的左不過是宮中閑事, 想到昨日玄過回禀時提到,忙亂間驚擾了太妃娘娘,便将昨日事, 也與太妃提了提,算是安撫。
因明蘇的緣故,鄭宓待淑太妃自來親切,又免不得帶上些敬意。
此時說來,便未拐彎抹角,直言了來:“太上皇在上華宮買通了幾名內侍,串聯了宮門守衛,與幾名大臣書信往來,意圖複辟,被陛下發覺,将那幾些內侍守衛都誅殺了,連宮中都牽扯出不少內應來。”
此事淑太妃昨夜已令宮人打聽過了,只是沒有鄭宓說的這般清楚罷了。
明蘇與太後私交甚好,淑太妃是知曉的,否則也不會将太上皇遷去上華宮,卻将太後留在宮中,侍奉頗恭。
眼下聽她對昨日之事知曉得如此詳細,也不奇怪,只是諷刺了太上皇一句:“他哪兒閑得下來呢。”
鄭宓也是這般想:“不鬧上幾回,他必不死心。”
淑太妃眼中的冷意轉瞬即逝,語氣裏帶出一絲漠然:“他哪有死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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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明白她的意思,依太上皇的陰暗性子,斷不肯信明蘇,必然以為明蘇會去害他。
朝臣們心中也明白,陛下與太上皇絕無相安無事的時候,必是一方壓倒另一方的局面。
“太妃安心。宮中這一回回清洗下來,看得清天命所在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時日一久,太上皇縱使有心,也是無力。”鄭宓安慰道。
淑太妃有避世之意,明蘇一貫不肯擾她清靜,鄭宓自然也不願她為這些事憂心。
她們二人說起來,皆是太上皇的後妃,但提起太上皇,都無一句好話。
淑太妃與太後也見過不少回了,卻從未有過深談深交。
但淑太妃總覺太後待她頗有一種親近與尊敬。
“陛下孝順太妃,願以天下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自有她去處置,太妃不必煩心。”
鄭宓又道,她漸漸把話頭往明蘇身上引,好道明今日來意。
淑太妃卻越發奇怪起來。她與太後,她是妃,太後是後,尊卑有別,怎麽太後與她說話,比從前更和氣了,和氣得倒有些恭順了,語氣竟與明蘇同她說話時有些像。
她奇怪歸奇怪,卻也沒多想,聽鄭宓提到明蘇,想到有些日子沒見她了,道:“前兩日,我令人送了些糕點去垂拱殿,宮人回來說是陛下氣色不大好,像是沒歇足。”
鄭宓頓覺羞赧,面上有些發燙。明蘇本來事兒就多,歇得遲,每晚還這般來來去去地折騰,自然會影響睡眠。
淑太妃卻不知,只歸咎到太上皇頭上:“必是他攪出的事,叫陛下費心勞神。”
鄭宓頗覺不自在,端起茶盞,低頭飲了一口,方若無其事地應和了一句:“正是……”
而後,又意有所指道,“我這幾日見陛下,也覺她神色甚憔悴。”
說得淑太妃面露憂色,鄭宓又道:“按陛下的性子,若單單是太上皇興風作浪,她至多累些,起色差些,精神頭是不減的,應當不至于憔悴。”
淑太妃正了正身,神色也正肅起來,這世上,唯一叫她挂念關切的便只有明蘇了。
聽太後這話,淑太妃立即警惕起來,問道:“聽太後話中之意,似乎有所猜測?”
鄭宓思索了片刻,未做隐瞞:“昨日,我聽趙梁說起一樁舊事,說的是,陛下那年自江南回京後,性情大改的事。”
趙梁是太上皇身邊的近侍,上皇遷去了上華宮,他自然也跟着長居上華宮,又怎會到禁內來,還得了太後召見?
淑太妃聞弦音知雅意,立即從鄭宓這句話中聽出來,是她特意召了趙梁到跟前來問話,至于為何會召見,自然是她對什麽事起了疑心。
“太後娘娘是說,陛下在江南出了什麽事?”
鄭宓搖了搖頭,望着淑太妃,正色道:“我是說,陛下自江南回京面見太上皇後,太上皇動了什麽手腳,使得陛下多年過去,始終不得釋懷,以致成了夢魇。”
淑太妃一怔,容色沉了下去。
此時已臨近正午,前朝剛剛散了朝,明蘇乘坐禦攆回了垂拱殿。
昨日罰了玄過三十脊杖。
行刑的宮人必不敢多用力,但三十脊杖下去,縱然是往輕了打,也少不得休養半月。這一上午,明蘇身邊少了玄過,她難免有些不習慣。
待問過了上華宮今日情形,明蘇便只帶着幾名近侍,去了玄過那裏。
玄過是內侍首領,位卑而權重,住的房舍,雖不華貴,卻甚是整潔清雅,且極清幽。
明蘇命人不必通報,帶着近侍便踱着步,走了進去,一面走,一面四下環視。
玄過趴在榻上養傷,聽聞動靜,擡頭看了一眼,看到來人,大驚失色,驚呼了聲:“陛下!”忙便要起身。
“趴着趴着。”明蘇擺擺手,示意他別動,又擡了下下巴,令身後的近侍去伺候着。
玄過誠惶誠恐,他也确實起不來,趴在床上,拱手行禮:“小的拜見陛下。陛下怎麽來了?小的這裏是賤地,陛下怎可踏足。”
有近侍搬了圓凳來,擺在床前,明蘇坐下了,她看了看玄過,與他道:“不說這些,朕就是來看看你,你好生休養便是。”
玄過原是有些怕的。他受刑需将養,陛下身邊諸事繁雜,少不得人。
而宮中最不缺的,便是有能耐也有野心的人,自然有人趁他不在,頂了他的差使。
他雖跟随陛下多年,到底有情分在,可昨日出了這樣大的纰漏,陛下動了怒,失望也是情理之中。若使喚旁人使喚慣了,不再倚重他了,可如何是好。
身上的痛尚可忍受,反倒是心中的擔憂,來得折磨人,攪得他一夜未眠。
今日醒來,玄過想着最好的結果,便是半月後,他傷養好了,回到陛下身邊,陛下不再怪罪,仍舊如往日一般倚重他。
卻沒想到,陛下竟是親自來探望他了。
“陛下……”玄過眼中有淚意,聲音也帶了些顫抖。
明蘇望着他,倒是笑了:“玄過,你我主仆這麽多年了,我雖生你氣,罰了你,可罰過,也就了了,今日來看你,便是要你好生休養,養好了傷,早日回來朕身邊。你怎麽還哭了?”
她不說倒還好,一說,玄過便止不住累了,一面擡手去抹,一面道:“小的沒想到……”
明蘇搖了搖頭,很是無奈,她待不了太久,說了兩句話,便起身欲走,走出兩步,又覺得奇怪。
玄過再如何歷練,到底也只二十來歲,平日裏也未顯出什麽了不得的品味來,可這間居室,卻不同。
裏頭的擺設,古樸雅致,側面有一書架,書架上的書,皆是經典古籍,中間有一道竹簾,竹簾卷起了,裏頭點了檀香,煙氣袅袅地升騰,極為清幽雅致。
此間主人,當是個底蘊頗深的雅士才是。
明蘇止步,問了一句:“這是你的居室?”
玄過擦幹了淚,不知她為何有此問,如實答道:“是,但從前,此處是師傅的居處,師傅去後,此處便封了起來,沒人動過,小的搬進來後,也就維持了原樣。”
檀香清淡寧神的味道仿佛一下子濃重了幾倍,使得明蘇透不過氣來。
她竭力維持着平靜,心口卻像是被捅入了一把利刃,狠狠攪弄。
她張了張口,唇色發白,最終無聲地說出一個名字:“李槐……”
南熏殿中,鄭宓與淑太妃相對靜坐着,她觀察淑太妃的臉色,心下失望不已。
即便來前就想到,淑太妃多半不知,一來,趙梁陳述時提過。
事發之後,淑太妃才趕來,二來,若是她知曉,又怎會這麽多年,都未曾設法纾解,以致明蘇至今,仍是噩夢不止,時常冷汗淋漓地半夜驚醒。
既然此處得不到答案,鄭宓便欲告辭,淑太妃卻回憶道:“我問過明蘇。”
鄭宓望向她。
“起初,她一聽我提起,便是臉色煞白,直到過去兩三年,才能神色如常,但不論我怎麽問,她都只是敷衍,從未吐露一詞。
我在宮中查過,但那時宮中處處是太上皇的眼線,什麽蛛絲馬跡都未留下。”淑太妃說道。
鄭宓心頭一沉,早幾年尚且查不到,如今更是留不下什麽線索了。
“難道只能去問太上皇了嗎?”鄭宓喃喃道。
可太上皇那邊的路,幾乎已是封死了,一來,他不會說。
二來,明蘇盯得緊緊,只怕她前腳過去,明蘇後腳就知道了。
她面上滿是焦慮與憂心,看得淑太妃一怔,道:“太後娘娘怎……”
她沒說下去,心中卻想,太後如此着緊,可不像嫡母待庶女的态度。
她視線掠過鄭宓昳麗姣好的面容,心頭猛然一跳,太後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年紀,若是她對明蘇……
鄭宓正憂心着,未留意淑太妃的神色變化,見太妃亦是不知,便起身道:“時候不早,我且回去了。”
淑太妃心下亂得很,面上卻還得維持從容,随之起身道:“臣妾送送太後。”
若是平日,鄭宓必會推辭,可眼下,她心思不在此處,只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走出大殿。
一到殿外,便見殿門處有一身着青衫的內侍正與門口的守衛推搡,看到太後與太妃出來,他立即拼了命地大喊:“娘娘!小的有要事禀報!”
兩個守衛吓了一跳,呵斥着去捂他的嘴:“大膽!竟敢驚擾娘娘!”
鄭宓蹙了下眉,正欲命人将這內侍拖下去好生審問,便見那人像是發了狂一般拼命掙紮,兩個守衛竟按不住他一人。
他掙脫開來,猛地朝裏奔來,他知道四下裏都是宮人,他掙脫不得太久,很快又會被按住帶走,便只朝着裏頭用盡了力氣大喊:“賢妃娘娘有秘事奏禀,事關陛下!求娘娘聽聽吧!”
裏頭有兩位娘娘,也不知他是喊給誰聽的。
話剛說完,只聽砰一聲悶響,他整個人都被撲倒在地上,被幾名宦官死死按住。
“賢妃娘娘不敢欺……”他臉漲得通紅,還在竭力地說話。
可惜,卻已使不出力氣了,一名宦官用一塊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帶過來。”鄭宓下令。
淑太妃看向她,鄭宓與她對視一眼,淑太妃點了頭。既然事關明蘇,那便不可不聽。
宮人生怕這狂徒暴起,傷着兩位娘娘,以粗麻繩将他五花大綁了,方帶到二人面前。
他走近了,鄭宓細細一看,才認出,此人是賢妃宮中的一名小內侍。
平日裏不怎麽打眼,斯斯文文地在內侍堆裏,有時侍奉賢妃前來請安,她見過幾次,卻從未聽他說過話。
“你說……”淑太妃道。
宮人将這內侍口中的帕子拔了出來。
內侍一能說話,忙低下頭,口中則一刻不停地道了來:“小的是賢妃娘娘宮中的宮人,娘娘獲罪後,小的便被遣到別處當差去了。
娘娘憂心五殿下,花了許多積蓄,求人打聽五殿下如何了,可無人敢為娘娘辦事。
小的受過娘娘大恩,不敢不報,便小心留意了,直到今日,方聽聞,五殿下在獄中染病已多日……”
他說得有些颠三倒四,且似乎還打算從頭道來。可無論是太後也好,太妃也好,無一人打斷他,皆是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講。
鄭宓已隐隐有了預感,賢妃興許知道內情。
“小的将消息告訴了賢妃娘娘,娘娘很急,可她什麽都做不了。
小的想,宮中能在陛下面前說上的,便唯有太妃娘娘了……”
他吞了下唾液,稍稍擡了頭,神色間很害怕,卻還是努力地把話說下去,“賢妃娘娘經小的提醒,想起了一事,要、要小的來請娘娘見她一面,她有要事要禀,關乎陛下。”
淑太妃未開口,既未說去,也未說不去。她看着這內侍,賢妃既然派他來闖宮,便是孤注一擲。
孤注一擲的事,怎會只有一句事關陛下。
果然那內侍看了看淑太妃,又看了看太後,他像是到了此時,才知曉害怕,口舌幹澀得厲害。
可到了這地步,已是無路可退了。
內侍幹澀地說出一個名字:“李槐……”
鄭宓與淑太妃皆容色大變。
垂拱殿中,明蘇坐在禦案後,擡手揉着太陽穴。
頭很疼,揉了半天,也沒什麽纾解。明蘇只得放棄,她幹坐了一會兒,吐出口氣,可胸口還是堵塞得疼。
李槐的模樣,不斷地在她腦海中出現。她不敢想,忙取過一本奏疏,欲轉移注意。
奏疏上寫了許多字,明蘇看了許久,卻都看不進去,李槐的模樣越來越清晰,有他面貌儒雅,沖她笑,喚她小殿下的模樣,有他面目全非,渾身染血,看着她,竭力地對她笑,對她說,小的不怨殿下的模樣。
自宮變後,那段被她刻意忘卻的記憶便被喚醒了,不住地湧現出來。
明蘇把奏疏丢開,怔怔地望着禦案,頭卻疼得越發厲害。
一旁的內侍見陛下臉色不好,小心地上前,喚了聲:“陛下?”
明蘇被吓了一跳,身上汗毛乍起,猛地轉頭看向那內侍。內侍大驚,忙跪下了。
明蘇吞了吞唾液,腦子裏是一座陰暗的牢房,還有李槐倒在血泊中,痛苦地喘息,卻斷不了氣,無法解脫。
“阿宓……”明蘇無聲地喚了一聲,立即便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李槐的面容從她的腦海中慢慢退去。
“阿宓……阿宓……”她不住地在心裏喚鄭宓的名字,想,阿宓哪裏去了,她怎麽不來看我。
完全忘了她們清晨方才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