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賢妃受五皇子牽連, 早已被廢去妃位,貶為庶人,囚禁冷宮之中。

宮人擡着玉攆, 鄭宓與淑太妃一前一後, 二人皆神色凝肅。

身前身後侍奉的一行宮人侍衛, 無一人敢發出聲響,皆是将心弦繃得緊緊的。

在宮中待久了,宮人們聞着味兒都能嗅出此時山雨欲來的氣息。

冷宮凄涼, 宮室破舊,宮門外安排了幾個守衛。

此地荒僻無人問津, 裏頭關的不過是些犯了罪不得寵的婦人。此處的守衛, 自然清閑。

那幾名守衛站得歪七扭八的, 倚靠在宮牆上閑聊。

兩位娘娘的玉駕駕臨,守衛瞧見, 連忙收斂了嬉笑, 慌不疊地行禮跪拜, 心中則惴惴不安,不知方才的散漫是否被瞧見了。

玉攆停下, 鄭宓在前,下了攆,徑直往裏頭走,淑太妃緊随其後。

她們走得極快,邁過門檻時, 鄭宓因走得急, 險些被絆倒,幸而雲桑警醒,扶了她一把。

淑太妃在她身後, 想提醒一句「你慢些」,卻出不了聲,喉嚨裏像是堵了塊石頭,嘴唇都在顫抖。

從聽那內侍說李槐這個名字,鄭宓與淑太妃便都有了猜測。

賢妃自破敗的殿門中走出,有宮人立即上前呵斥:“太後娘娘與太妃娘娘駕臨,罪婦張氏還不速來跪迎!”

賢妃看到二人,先是眼睛一亮,随即面色灰白,她從前何其風光何其高傲。

而如今面前那二人依舊衣裳鮮亮,高處雲端,而她卻已被碾入泥裏。

“罪婦張氏,拜見太後娘娘、太妃娘娘。”賢妃跪地伏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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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朝身後瞧了一眼,雲桑會意,低低一禮,領着衆宮人,留在了庭中。

鄭宓與淑太妃走入殿中。賢妃低着頭,看着她們從她身前走過,方站了起來,她看了眼外頭侍立的那衆多宮人。

而今,便是這些她從前最不放在眼中的宦官宮婢,都比她尊貴。

外頭破落,殿中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只是鄭宓與淑太妃都揣着事,無心去看。

入了殿,淑太妃便徑直道:“說罷,你知道什麽,都說出來。”

賢妃站在她面前,這殿中只她們三人,似乎也不必擺什麽場面,說什麽面子上的話了。

可賢妃仍是跪下了,道:“明辰病了好幾日,求娘娘派個太醫給他瞧瞧吧,獄中濕冷,疾病難愈,若不延醫問藥,恐怕難以支撐。”

淑太妃道:“好……”

她應允得如此幹脆,賢妃倒有些意外了。

鄭宓道:“明辰所犯,謀逆之罪,陛下顧念手足之情,未曾重責,只将他貶為庶人,關押于宗正寺大獄之中,已是仁慈。希望他餘生不負聖恩,痛悔己過。”

這話說的是皇帝寬厚,對上皇第五子明辰已是網開一面。

其實是告訴賢妃,明辰要在大獄中囚一世,是好是歹,全憑上意,要她見好就收。

賢妃聽得出來,可她拿捏着的這樁秘事,已是她最後的籌碼。

而明辰的餘生卻還有漫漫數十年,賢妃不得不再讨要些恩典。

“陛下仁厚,天命所歸,澤被萬民。明辰是罪人,就在囚室中草草一生了,罪婦沒別的心願,只盼明辰這一生,能完完整整地過完,再留個後嗣,讓他不至于血脈斷絕,身後無人祭。”

鄭宓皺了下眉,她不耐煩再與賢妃周旋,更不耐煩聽她得寸進尺,正欲開口,卻聽淑太妃道:“好,我應你。”

鄭宓驚訝,她轉頭看了淑太妃一眼,卻見太妃容色,極為平靜。

唯有嗓音帶着些微顫音:“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賢妃得償所願,自然不再拖延,她自地上站起,開口說道:“是公主從江南回來的那一日。”

她用了舊稱,稱明蘇為公主,說完了第一句,她看向淑太妃,眼中有些恐懼,有些憐憫。

那一日公主自江南歸來,一路風塵,颠沛流離,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精神氣都像是被抽幹淨了,模樣極是憔悴狼狽。

她被帶入宮中見皇帝。

見了皇帝,她依舊為鄭宓求情。

可她卻是沒什麽底氣的。

鄭家傾覆之時,她拼盡了全力,險些搭上自己的命,都未起分毫用處,更何況是這時逃亡出京,被人捉拿回來。

她那時也就十來歲,少年人固執癡情,脾氣倔,認定了一人。

即便被她抛下,即便自己也身處危境,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間,卻還是心心念念着,想要心上人活下去,想要為她求得一條生路。

“陛下前一夜是宿在我宮中的,那時他已接到公主翌日入京的奏報了。

鄭家沒了,皇後也殁了,朝中情形早已是翻天覆地,與從前不同了。

公主不過一名女子,又為陛下厭棄,回了京又能做什麽?

我随口問了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公主,他不曾回答,面上卻是玩味之意甚濃。

我侍奉他多年,對他也算有幾分了解,見他這神色,便知公主回京後,日子怕是難熬了。”

她們三人也沒尋地方坐下,便就這麽立在破破爛爛,四處透風的殿中,賢妃沒怎麽耽擱,只是不免要思索如何方能将話說明白,畢竟時隔已久,許多細節,都模糊了。

“陛下身邊有一名內侍,姓周,周內侍是新近被起用,那陣子,宮中不時便有人因卷入鄭氏逆案被發落,有人跌入深淵,自然邊有人爬上雲端,周內侍是後者,他新到陛下身邊侍候,根基淺,還不如何打眼,我便私下與他示好,欲留個引子,往後若想打聽什麽消息,也方便。”

這是妃嫔們常做的事,向皇帝身邊的宮人示好,留些善意。

但賢妃這行事,顯然就不僅僅是只想留些善意了,她是想往皇帝身邊安插眼線。

這膽量,連鄭宓都意外。

“禦前侍奉的人,第一條便是口風要緊,周內侍自有大好前程,自然是笑臉相迎着便婉拒了我,我也不氣餒,仍舊命人與他送些財物。”

“就在公主回京的那一日晚,周內侍突然于深夜叩響了我宮中的後門。

他渾身是血,像是剛自血泊中爬出來一般,滿面的倉皇恐懼,我宮中的內侍首領認出了他,因知我與他示好,便将他領了進來。”

賢妃看了看鄭宓,又将目光落在太妃臉上,道:“那日的事,我便是聽他講的。”

那日,公主被帶到紫宸殿,皇帝早等着了。

他那日心情極好,一整日什麽事都沒做,倒是将一個木櫃中的書稿拿出來,擺在禦案上翻了又翻。

周內侍知曉,那些皆是鄭太傅的手書,鄭太傅獲罪後,他生平所寫詩文,所做文章詞賦,全部被付諸一炬,被判作了禁書,天下人不得私藏。

可皇帝這裏,卻留了不少,這些手書,并非詩詞,也非而賦,而是從前,鄭太傅寫來,與皇帝讀書之用的文章箋注。

滿滿一櫃,不知多少心血。

皇帝洋洋得意地翻了一陣,像是擺弄什麽玩物,直至聽宮人來禀,說是公主已入了宮門,他方像是尋到了更有趣的玩物,命人将這些書稿全拿去燒了。

周內侍就在殿中侍奉,他看到公主入殿,心中便是一驚。

信國殿下,宮中人盡皆知的清秀溫潤,可入殿的人卻形容枯槁,面色蠟黃,一身衣衫穿在她身上,便好似挂在了枯樹上,空空蕩蕩,整個人不知瘦成了什麽樣。

她入殿行禮,便是請罪,請罪之後,又苦求皇帝放過鄭宓。

周內侍屏息斂目,聽着公主求了一陣,皇帝終于道:“好吧,那你為朕辦一事。”

公主自然答應。周內侍沒忍住,擡了下頭,便看到皇帝的面上笑意陰沉,望着公主的目光,便好似逗弄着老鼠的貍貓。

皇帝站起身,趙梁便要如往日一般跟上,皇帝卻止住了他,在殿中環視了一圈,滿不在意地點了幾名宮人,道:“便由你們幾個侍駕。”

周內侍就在這幾人中。

侍駕是宮中人人夢寐以求的好事,可周內侍卻本能地有些害怕,預感這一趟,斷不是好事。

可皇帝發了話,哪有他小小內侍說不的餘地。他只得跟上。

皇帝領着公主到了一處大牢。

宮中設有牢獄,用以關押犯了事的宮人與妃嫔。牢獄建在一處低窪處,裏頭陰冷潮濕,一眼望進去,昏暗得難以看清。

皇帝興致盎然,公主則十分疲憊,行走時,腿都是抖的,可她仍是打起了精神,竭力維持着清醒。

他們走到最裏頭,刑架上吊着一人,那人披頭散發,衣衫被血浸透了,身上沒一處好地,挂在刑架上,還留了口氣。

皇帝站在一旁,笑吟吟的,沒開口。

公主先是遠遠地看了看,她發覺了什麽,面色有些變了,踉跄着上前,口道:“李中官!”

也不知她怎麽瞧出來的,她上前撥開那人散在臉前的頭發,露出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周內侍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确實是曾經皇後身邊最受重用的內侍,李槐。

李槐是官宦人家出身,父祖犯了事,他被充沒為奴,成了宦官。

因出事那年,他已有十餘歲了,十餘年的詩詞文章與安寧和樂的歲月浸潤出來的溫文爾雅早已滲入骨髓,此後不論他将性子打磨成了什麽樣,許多喜好,與內裏的秉性,總是不變的。

宮中人人皆知,李槐侍奉皇後與信國公主極為忠心。

尤其是信國公主,自她年幼時,李槐便是事事關切,将她照料得極是妥帖,二人的主仆之情,是多年的照料中培養出來的。

相處了久的事物,哪怕只是一條狗,也少不得生出許多情分。

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有七情六欲,有歡笑悲喜的人。

公主欲将李槐從刑架上放下來,卻解不開那打得死死的繩結,她急得落淚,李槐見了她,卻很高興,喚她殿下,要她不必為他一将死之人費力。

皇帝在邊上看着,笑意不減,他揮了下手,命人将李槐放下來。

李槐被挑斷了手筋腳筋,根本站不住,一放下來,就倒在地上,公主大急,忙去扶他,皇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而後慢悠悠道:“朕要你辦的事,便是這件了。”

他說着話,不緊不慢地将一旁牆壁上懸挂的寶劍拔出,走到公主身邊,将劍放到她手裏。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公主愣住了,劍從她手中脫落,掉在了地上,一聲铮亮的脆響。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她搖頭:“不……”

皇帝笑,淡淡道:“想要鄭宓活,你就得親手殺了他。”

公主做不到,淚水毫無知覺地流下來,她顫着手,渾身都在發抖,跪在地上,哀求:“換一件,父皇……”

“就是這件。”皇帝絲毫不退讓,語氣出奇的柔和,“逃亡的滋味,你是知道的,朕要的人,将天下翻過來,都能找得到,你殺了他,朕寬赦鄭宓,留她一命,你要不敢動手,朕便命人繼續通緝鄭宓,就地格殺,将她的人頭,送到你面前。”

他步步緊逼,握住了她的命脈。

公主低下頭,看向李槐。李槐沒多少力氣了,一張臉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面目,聲音嘶啞,話語卻極溫和:“小的本就活不成了,殿下只管動手便是,于小的是解脫。殿下不動手,小的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他沒提鄭宓。周內侍聽得出來,他是有意的,不想讓公主以為,是用他的命換了鄭宓的命,讓殿下心中留下陰影。

公主拿起了劍,她的手在抖,用劍抵住了李槐的胸口。她下不了手,眼睛裏全是眼淚。

周內侍不忍心看,低下了頭,但他卻聽到皇帝的聲音。

“這可不行,謀逆之人,哪能死得這般幹脆。”

周內侍看了一眼,便見皇帝撥開公主的劍,将劍鋒對準了李槐的肩。

公主像是已麻木了。

皇帝嘆了口氣,道:“連這小事,都不能替朕辦成,又何來誠意?朕沒工夫陪你耗在這裏。鄭宓本是逆犯,絕不能赦。”

他說罷要走。

一聲慘叫傳來,劍鋒沒入了李槐的肩膀。

在場之人,無不掩面,不忍目睹。

“還有呢。”皇帝卻道。

公主拔出了劍,刺入了李槐的腿上,又是一聲慘叫。

鮮血流出來,血腥氣使人毛骨悚然。

周內侍不敢看,也壓根記不得接下去,又是多少劍,他只知道,後來,李槐倒在血泊裏,抽搐着,卻怎麽都斷不了氣,合不上眼,不知受了多久折磨。

而公主像是已經失了神志,身上臉上濺滿了血。

“你可記住了,你今日是用李槐的命,換了鄭宓的命。”皇帝最後這般說。

賢妃說完了。

淑太妃問:“周內侍呢?”

“當夜陛下滅口,命人誅殺知情之人,我不敢留下周內侍。”賢妃說道。

恐怕不只是不敢,必然還命人殺了周內侍,且掩去他來過的痕跡,以免惹禍上身。

鄭宓來前便隐約有了猜想,可她卻沒想到,真相比她所想的,更可怕百倍。

明蘇用李槐的命,換了她的命,可那時,她早被刺殺于容城外了。

皇帝用一件虛假的事,騙得明蘇親手将李槐折磨至死。

鄭宓不敢想,當明蘇發現她受了蒙騙,是何滋味,這些年她又是活在如何錐心的自責痛悔中。

淑太妃擡步走了出去,鄭宓也跟着出去。

賢妃見此,忙道:“娘娘不要忘了答允罪婦之事!”

沒人答她。

當初,幾位皇子争奪儲位時,賢妃雖覺信國公主行事霸道,為人偏激,卻從未将她放在眼中,且還勸五皇子不必與她争鋒,便是因為她知曉這一段秘事。

這般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人,早已注定是枚棄子,陛下也絕不會留她性命,利用完了,必會殺了她。

誰能想到,這枚棄子,竟敢逼宮。

她更是做夢都沒想到,這天下,最後是她的。

而她與明辰,淪為罪人,只能仰仗她的仁厚度日。

賢妃怔怔地看着她們離去,她如今什麽都不盼了,只盼着太後和淑太妃能遵守承諾,明辰能平安無事。

鄭宓與淑太妃離了冷宮,淑太妃神色木然,連招呼都未打一聲,便回了南薰殿。

鄭宓目送她離去,與人吩咐:“去垂拱殿。”

垂拱殿中,明蘇依舊坐在禦案後,她已好一些了,只是心頭仍舊慌得厲害。

她看了兩本奏疏,想要見鄭宓,又怕鄭宓嫌她過于粘人,明明她今早已十分嚴肅地與她吩咐過,要她今夜不可再偷跑去她的寝殿了。

明蘇不大高興,她知道,鄭宓是怕她受寒,可她這般明令禁止,倒好像她一點也不想見她一般。

明蘇起身,在殿中來回踱步。

踱了幾圈,又想,也好,她正好可靜一靜。

她每日去見阿宓,可其實,每次在阿宓身邊,她都很煎熬,心中都是愧疚。

她其實不該與阿宓在一起的,她愧對李槐。但凡她還有一絲良心,便不該再與阿宓糾纏。

可她卻不舍得,也放不下。

明蘇低咳兩聲,心口抽緊,尖銳地疼。

她放慢呼吸,欲緩一緩,殿門忽然自外推開,鄭宓來了。

陛下早有吩咐,太後來此,無需通傳。宮人們也早已見怪不怪,太後一入殿,便又關上了殿門。

明蘇愣了愣,不知她為何突然來了。

“都退下。”鄭宓說道。

殿中幾名內侍忙望向明蘇,明蘇點了下頭,衆人這才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殿門再度關上。

明蘇笑了一下,她的臉色很難看,嘴唇都是白的,眉宇之間十分憔悴。

可她的眼神始終溫柔,望着鄭宓,若無其事地笑道:“你怎麽來了?可是想我了?”

鄭宓沒有回答,她走過來,走到明蘇身前,将她攬入懷中,用力地抱緊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為什麽我要寫這麽陰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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