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明蘇想念那段時日, 想念的不過是她們的年少時光罷了。
年少時,宮裏宮外那樣多的人環繞着,可她們卻仍是只有彼此, 只看得到彼此。
而那段流亡歲月, 是她們少年時最後的一點餘晖。
那時确實是苦的, 居無定處、風餐露宿,還要心驚膽戰地躲避追殺。可如今回想起來,明蘇懷念, 鄭宓也懷念。
她伸手替明蘇攏了攏領口,将大氅的帶子系得緊了些, 又摸了摸她的臉頰, 笑着說:“從今往後,便與那時一般,我們之間再無旁人。”
太上皇是明蘇心中的最後一根刺, 有他在, 明蘇總也高興不起來, 那些過往的陰影始終籠罩着她們。
偏偏他是明蘇的父親,明蘇再如何恨他, 也絕狠不下心去殺他。
而如今,幹淨了。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了起來,朔風冷冽,明蘇手中的宮燈被吹得左右搖晃,燈影也跟着晃動起來。
明蘇垂下眼睑, 似是仔細在想, 她們之間是否真的再無旁人了,是否當真能順順當當地過日子了。
鄭宓心下嘆了口氣,望着她的目光裏滿是柔情, 不讓她再想了,勸道:“快去歇會兒吧,明日且有的忙。”
喪儀上的早晚哭祭,明蘇為承嗣之子不可不到,這幾日,她必得早起晚歸,怕是要忙得腳不沾地,還是快去歇着,養精蓄銳的好。
明蘇也果真聽她的,沒再想了,只是笑了一下,道:“還差一頓晚膳。”
她們原先說好的,今日晚膳要一同用。她還惦記着此事,也跟着笑了笑:“何時得空,何時便兌與殿下。”
得了她如此保證,明蘇這才走了。
她獨自提着宮燈,厚重的大氅壓在她身上,将她襯得越發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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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太瘦了,仿佛這些年都未好好地笑過,松快過,沒有一日是輕松的。
明蘇徑直地朝前走,她的身影越來越弱,即将就要隐沒入黑夜裏,路的那頭亮起了幾盞燈籠,是明蘇身邊的近侍來迎她了。
鄭宓看到她回過頭來,她的形容在燈火中顯得越發的柔和起來,擡手沖她做了個快進去的手勢。
鄭宓笑了笑,轉身敲響了殿門。
殿門立即便開了,幾名內侍宮女迎出來,将太後迎入殿去。
明蘇就着夜色回了寝殿,在榻上躺下了。
再過不到兩個時辰,她便要起身,前往上華宮,可她卻睡不着。
這還是連月來,頭一回沒有鄭宓在她身邊。她躺着,總覺身邊有些空落落的,很不習慣。于是她幹脆便合上眼,自顧自地想着事。
這一想,她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明蘇想着事情睡着了,半夢半醒間被喚醒,竟在溫暖的錦被裏,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她猛地睜眼,聽到外頭宮娥又喚了一聲,便也沒耽擱,徑直掀開錦被,下了榻。
興許是因多年之後,罪魁禍首終于有了個應得的下場,明蘇竟便夢見了李槐,李槐還是那般清朗的模樣,分明在宮中為宦多年,那一身氣韻卻仍是斯斯文文的,好似一個飽讀詩書的士人。
他還是稱她為殿下,行止謙卑,笑着道:“殿下可能釋懷了?”
明蘇搖頭:“當年是我動的手,你忠心耿耿,我卻報答不了你的忠心,害你為我殒命。”
“殿下不動手,小的也活不下來,何況小的受盡折磨,殿下那一劍是讓小的解脫了,不必再痛再熬了。”李槐無一絲怨怼。
明蘇再三地想,還是無法釋懷。
李槐便問:“殿下無法釋懷的,究竟是傷了小人的性命,還是為那些年,那一樁樁的無能為力,自慚自輕,以致多年下來,成了心結。”
明蘇怔了一下。
李槐擡頭望了眼天色,嘆息道:“時候不早,小的要走了,往後都不來了,殿下也往前看,前路寬闊,別有風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他說完,恭恭敬敬地向明蘇行了個大禮,而後身形漸漸淡去,如一縷青煙飄散在天地之間。
寝殿門傳來宮娥叫起的聲音。
明蘇本就睡得不踏實,半夢半醒間猛然睜眼,竟在溫暖的被窩裏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殿門外宮娥又叫了一聲。
明蘇這才清醒過來,也沒耽擱,徑自掀開錦被下了榻。
“陛下……”宮娥隔着殿門,再喚一聲,明蘇去開了門,早早候在殿外的宮人們捧着盥洗之物與今日要穿的袍服魚貫而入。
明蘇站在門口,擡眼望天,天還黑着,烏沉沉的。
她只覺一股郁氣積在她的胸口,令她堵塞着難受。
夢中的情形慢慢地模糊起來,唯只記得李槐要她放下。
更衣梳洗後,只草草吞了幾口粥,鄭宓來了,要與她一同去上華宮。
天寒地凍,肩輿坐着太冷,鄭宓的轎輿正好。
明蘇昨夜與她一同回來,今早又與她一同去,路上便得出許多獨處的時間。
明蘇看了看鄭宓,總覺得,她是有意的,阿宓知曉她喜歡與她待在一處,便也願由着她。
轎輿擡得穩穩當當,鄭宓端坐着,察覺到明蘇在邊上悄悄地看了她許久,她轉頭看她,笑了一下,道:“陛下這般看我,真與小時候一模一樣。”
打小,明蘇就喜歡盯着她看,好似怎麽都看不夠一般。
如今,她附身在他人身上,換了個模樣,明蘇還是喜歡看她,像是只要看着她,便能滿足了。
她說得明蘇臉紅起來。鄭宓卻是笑着搖了搖頭,自懷中掏出一包油紙包好的糕點來:“我看你只咽了幾口素粥就出來了。”
她一面說,一面将油紙拆開,裏頭是幾塊模樣完整的桂花糕。
她送到明蘇手邊,明蘇便拈了一塊,放入口中,香軟可口,帶着桂花的清甜香氣,也不幹,一入口便化了。
明蘇多吃了兩塊,便見鄭宓輕柔地凝視她,道:“你該多用些早膳再出來的,不當這般草草對付。”說着,顯出無奈地模樣,“要顧惜身子。”
明蘇點了點頭,笑着保證:“今日只是有些來不及了。往後不會了。”
她這般鄭重,鄭宓也不知道信了還是沒信,只是淡淡地瞧她一眼:“也不知你是往心裏去了,還是只是說着哄我。”
她這神色,與年少時勸明蘇別那麽用功讀書,稍微也歇一歇時一模一樣。
明蘇那時也是尋着各種借口,說往後不會了,會多歇息的。轉頭還是我行我素。
明蘇看着鄭宓的模樣,只覺往日時光竟與此時重疊在了一起,她突然脫口道:“我夢見李槐了。”
鄭宓怔了一下,明蘇立即抿緊了嘴,轉頭望向窗外,有些懊惱的樣子,懊惱自己失言了。
“夢見李槐了,他說什麽了?”鄭宓問道。
明蘇低下頭,不願再說。
鄭宓卻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轉過頭來,與她對視,她眼中柔情不見了,全數化作了正肅與堅定,她又問了一遍:“李槐說了什麽?”
她如此堅定地與明蘇對視,不容她再逃避,也不容她在退縮。
明蘇好不容易松口,主動提起了李槐,提起這道在她心中遮蔽了多年的陰影,鄭宓怎會容她退卻。
有些事,若一直掩在心中,那邊只能越捂越痛,落得一道怎麽都好不了的傷。
但若說出來,便不同了。
鄭宓極為強硬,不止逼着明蘇說,還不許她将目光移開,逼着她與她對視。她的目光坦蕩,便不許明蘇躲閃。
明蘇被她這般強勢地逼迫着,心下已滿是惶然,她看着鄭宓的眼睛,道:“他要我放下。”
鄭宓逼得她說出來,終于松了手。
明蘇撇開頭,轉向窗外,鄭宓輕聲道:“你可曾想過,你釋懷不了的興許不是李槐,而是那一整段噩耗疊出的時光。
你恨自己無能,什麽都阻止不了,而李槐是你親手……”
鄭宓看着明蘇的側臉,沒說下去,頓了頓,接着道:“那般慘烈,布滿鮮血,你便将所有的懊悔痛恨內疚都轉接到了這一件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