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鄭宓總覺此生辛苦, 唯一可使她寬慰的只有明蘇,只有想起她時才是甜的,除她之外, 家仇也好, 那些在教坊中遭的罪, 在逃亡時受的苦,還有萬箭穿心的痛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但其實明蘇并不比她輕松,她還懷着愧疚, 懷着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痛恨,這些年看着恣睢癫狂, 其實恐怕連個好覺都不曾睡過, 所作所為只怕還懷着贖罪的心思。

明蘇眼底濕潤, 她不敢看鄭宓,匆忙地低下頭。

“放下吧。”鄭宓說道。

明蘇擡頭, 便撞入鄭宓深深的目光中:“你昨夜不是還高興與我之間再無旁人?我也高興, 都過去了, 往後不再囿于過往,也不必再有背負,只有你我,這樣不好嗎?”

她也讓她放下,明蘇想到夢裏李槐說的那些話。

轎輿停下了,雲桑在窗邊禀道:“娘娘、陛下,上華宮到了。”

明蘇正不願再說這些, 聞言, 逃似地直起身,外頭聽到裏邊的動靜,适時開了轎門。明蘇先出了轎, 回身擡手,攙着鄭宓下轎。

今日上華宮熱鬧得很,她們到時,宮門外已有許多大臣也到了,見了這二人,自不敢先于她們入宮,紛紛候在宮門兩側,朝着這邊望過來。

皇帝攙太後的動作極自然,扶着她,待她站穩了,方松手,并肩走了過來。

大臣們紛紛低首,作揖見禮,鄭宓道了聲免禮,足下卻不停,與明蘇走入宮門。

那些大臣列為兩隊,緊随其後。

昨日事發突然,大臣們來得匆忙,且明蘇也有些事要布置,到的也只幾位重臣罷了,到今日則是滿京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到了。

京外的那些宗室藩王正入京來賀新君登基,賀完後都還沒來得及走,便遇上了此事,正好留下服喪,倒免了朝廷再派一次報訊的使者。

大殿內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滿目皆白。

明蘇與鄭宓到後,衆人又起身拜見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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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道了免禮,明蘇卻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透過滿殿的白與身着喪服的衆人,落到最裏頭的那具天子方能使用的棺椁上。

放下。

這二字又一次在明蘇心中響起,她有些出神,想的是過往種種,還有站在她身邊的鄭宓,想的是鄭宓說的那句不囿于過往,不必再有背負。

殿上的大臣、宗親見陛下入殿後便未開口,也不敢擅自出聲,都低了頭靜默地站着。

一時間倒真有些舉喪的哀戚了。

“陛下……”鄭宓拉了一下明蘇的衣袖。

明蘇這才回過神,環顧了一圈,沒看到明申,她修長的雙眉一皺,問左右道:“明申呢?還不來?”

站在最前頭的禮部尚書忙出列回道:“回陛下,九殿下早來了,只是殿下年歲尚小,離不得母妃,故而随太妃娘娘一同,在女眷的那座殿裏。”

明蘇聞言,便沒再說什麽,上前一步,站在牌位前。

一旁侍奉香燭的內侍立即點了三支香奉上,明蘇恭恭敬敬地禀香行過禮,而後站在一邊,等鄭宓行過禮,方與她一同出去。

他們一走,殿內的大臣雖守着跪靈的規矩不敢交頭接耳,可心思卻活了。

怎麽陛下偏偏盯着九殿下?

太上皇,哦,如今該稱先帝了,先帝諸子中,入罪流配的不必說,成年皇子裏幾乎沒有與陛下交好的。

倒是九殿下因尚且年幼的緣故,雖無建樹,但也未曾得罪過人。

好似一張清清白白的紙,指不定過上幾年,等他大些,陛下便要委以重任了。

尤其宗室,先帝刻薄寡恩,這些年下來寧可用外臣,也不願用親眷,對宗室打壓得厲害。

近支倒還好,到底爵位在,勉強維持着體面,稍遠些的便過得艱難,有幾位郡公竟過得比五品京官都不如。

眼下見陛下關心九殿下,心裏難免一熱,想着這位總要比躺在棺椁裏那位好一些吧,即便不着力提拔,也總不會再處處打壓了吧?

人心浮動着,直至中午,一小內侍小跑着來吩咐可進午膳了,衆臣擡頭起身,看到上頭排位上鎏金肅穆的大行皇帝四字,突然意識到,這回是真的新朝新氣象了。

他們在想什麽,明蘇不知道,她在偏殿裏坐着,邊上是淑太妃。

她們母女說話,宮人都遣去了殿外。

“母妃不願來就不必來,如今也沒人敢說什麽。”明蘇淡淡地道。

“面上的規矩還是要守的。”淑太妃倒是平和許多。

明蘇便沒再勸,雲桑捧了個食盒進來,打開是盅參湯,還是熱的。

“娘娘命婢子炖了湯來,陛下喝一些好提提神。”雲桑笑着說道。

雲桑是太後的心腹宮人,平日裏做的是輔佐太後教化宮闱的大事,哪會去廚下親自炖湯。

也就是今日太後抽不出空來,叫旁人又不放心,才遣了她去。

明蘇接過白瓷湯盅,方才緊抿的唇角微松,隐隐地還有些笑意,她一口飲盡了,又問:“可還有多的?給娘娘也備着。”

“陛下放心,婢子明白。”雲桑行了一禮,接過湯盅,也不多留,退下了。

明蘇望着她出了殿門,回頭便見母妃正望着她,唇邊帶着淡淡的笑意。

明蘇一怔,方才光顧着關心阿宓忙了一上午必是也累了,也該飲碗參湯提提神,倒是忘了母妃就在身邊。

她忙道:“母妃可也乏了?雲桑那裏必還有多的,兒這就命人去……”

“不必忙了。”淑太妃笑着道,目光卻格外慈愛。

明蘇面上泛起一層薄紅,将臉轉到一邊,讷讷地不敢說話。

“你先想着她也是情理之中。”淑太妃說道。

明蘇一怔,腦子裏轉了一圈才明白太妃的意思,她心下大驚,自座上立了起來,垂手站在淑太妃身前,急道:“母妃,我與她……”

見她如此焦急,淑太妃頗覺好笑,更覺欣慰,搖了搖頭道:“你急什麽,做了皇帝的人了,還這般不穩重。”

明蘇哪裏是不穩重,她只是措手不及,又唯恐母親怪罪。

畢竟阿宓是太後,世人眼中,她二人身份懸殊,有悖禮法。

“我與她是……”明蘇不知從何說起,淑太妃靜靜地望着她,眼底含着淺淺的笑意,明蘇關心則亂,竟未察覺,過了好一會兒,方定了心神道:“我們分不開了,兒已決意要同她長相厮守,誰都不能叫我退卻。”

她說得斬釘截鐵,末了還補了一句:“她也是。”

匆忙地将她與鄭宓的态度都說了,既果決,隐隐地又有些哀求母親不要阻攔的示弱。

“你休慌。”淑太妃的笑意自眼底流瀉出來,“母妃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明蘇這才明白過來,母妃是早就知道,且是贊同她們的。

這大概是近些日子來最好的事了,她不由自主地牽起唇角,笑意怎麽都壓不住,當即就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給母親磕了個頭:“多謝母妃。”

她這般欣喜的模樣,看得淑太妃也跟着笑了起來,她探身扶起她,與她又說了些別的。

及至離開,明蘇将她送到殿外。

殿外侍立着衆多宮人、禁軍,宮人腰間都系着白布,禁軍盔甲上的紅纓皆摘了,甲胄上亦挂了白孝。

淑太妃見此,笑意便淡了,她回頭望向明蘇,明蘇以為母妃有吩咐,上前了一步。

淑太妃握住她的手,明蘇感覺到母妃的手冰冷的,手心幹燥,将她握得緊緊的。

“該放下了。”淑太妃說道,她與鄭宓一同聽賢妃講了李槐的事,自然知曉明蘇心中背負的沉痛與愧疚。

明蘇語凝,喉嚨像是堵着什麽,酸脹得厲害。

似乎一日之間,所有人都在勸她放下,勸她朝前看,別再囿于過往。

太妃嘆了口氣,望着明蘇的目光柔和慈愛,她靜靜道:“別再念着過往了,越是念叨,越走不出來,好好的,往前看吧。”

她是走不出來了,可她希望明蘇能脫下那些沉痛的背負,別如她一般畫地為牢了。

送走了淑太妃,明蘇回到殿中,愣愣地呆坐着。

外頭隐隐有喪鐘之聲傳來,想是午膳後群臣回到殿中繼續跪靈時舉的哀樂。

她兀自出了會兒神,直至玄過領着幾名內侍進來。

內侍皆捧着精致的食盒,玄過瞧了眼裏頭,見皇帝沒有出聲地意思,便揮了下手,示意他們擺膳。

禦前遲遲不曾傳膳,膳房将禦膳熱了一回又一回,早等得急了,唯恐耽擱了陛下的午膳,餓壞了陛下,到時怪罪下來,他們承擔不起,便遣人去尋了玄過拿主意。

玄過被派去協助禮部尚書治喪了,忙得很,被膳房的人尋到,想了想,便命人将直接将禦膳收到食盒裏送來。

皇帝居喪,不好食葷腥,食盒裏皆是些素食。但即便是素食,也都烹制得極為精心,每一道膳食,光是聞着香氣都能令人食指大動。

那幾名內侍将禦膳擺好,便行了一禮,退下了。

玄過捧了箸,侍立在一旁,恭聲請道:“陛下好歹用些吧。”

明蘇讓他們這一進出擾得回過神來,她直了直身,脊背有些酸脹,便反手敲了兩下,沒接玄過手中的鑲金玉箸,而是問:“娘娘呢?可用過了?”

宮中娘娘那麽多,她口中的卻只有一位。玄過知她記挂太後,必會有此問,故來時便打發人去瞧過了。

此時正好回禀:“太後娘娘命人安置了命婦們的午膳後便出來了,想必是來尋陛下,興許過會兒就到了。”

明蘇聞言,心頭微微一寬,眉目間也松了松,她擺了擺手,示意等等,玄過見此便将玉箸置于食案上,退到了一旁。

沒等多久,鄭宓果然來了。

明蘇起身迎她,鄭宓忙了許久,有些累了,見了她卻仍是笑了笑,仿佛只要一看到她,便什麽疲憊都沒有了。

明蘇也望着她笑,二人四目相對,倒有些傻氣了。

殿內侍立着宮人,見太後來,自有人上前又添置了一副碗箸。

二人相對而坐,明蘇揮退了布膳的宮人,親自為鄭宓布膳。

她們都沒什麽胃口,只進了半碗飯,就都飽了。鄭宓倒是勸着明蘇再用些,明蘇搖了搖頭,鄭宓便也不再勉強,只想着過會兒命人去膳房烹制些她喜歡的糕點備着,晚些再送來。

“方才命婦們都在問除夕宮宴的事。”鄭宓說起了正事。

新君登基頭一年,再小的事都非比尋常,輕忽不得。

除夕宮宴是每年都有的,宗室大臣皆在受邀之列,大臣倒還好,畢竟時常得見天顏,倒是宗親更急一些。

“除夕……”明蘇踟蹰着,距除夕沒幾日了,先帝在此停靈,她領着群臣在禁內飲宴,顯然不合宜,“今歲便算了吧,不行宴了。”

行宴必是不行的,鄭宓也知道,便建議道:“我看她們都惶惶然,想必各自家中也議過許多回了,只怕你還如先帝一般,打壓着宗親。不如到時,宮中頒些賞賜下去,以安人心。”

明蘇聽罷,思索了一番,颔首道:“也好……”

此事便這般定了。

她們靜靜說着話,明蘇的眉眼突然柔和下來,望了望鄭宓,唇畔顯露出些微笑意,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殿中滿是宮人,她們平日裏相處都極小心地避着人,見明蘇如此,鄭宓便将人都屏退了。

明蘇這才望着鄭宓笑,笑容裏有些天真的歡喜,她一字一頓道:“我母妃知曉我們的事了。”

她一點沒瞞着鄭宓,全部都說了來,“她不反對,同意我們的事了。”

這讓她極為開心,她知道要與阿宓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必然不易,母妃能如此表态,讓她很是感激。

鄭宓沒想到讓她如此高興的是這事,轉念一想也對,于明蘇而言,能得母妃首肯,自是再好不過的事。

“母妃怎麽瞧出來的?”明蘇靠在桌子上,單手撐着臉側,靜靜想了一想,想不出來,又笑,“我們這般小心,到底哪裏洩了蛛絲馬跡。”

她這模樣,頗有些孩子氣,鄭宓的目光不由柔軟下來,微笑着搖了搖頭:“前日夜裏,太妃娘娘去垂拱殿尋你,恰好我在殿內,太妃便未令人通禀,只怕是在殿外等了許久。”

等了許久,未見她出去,便知她是留宿了。

明蘇木着臉點了點頭,片刻,她的臉漸漸漲紅,低聲嘀咕:“這也太巧了,留宿了一宿,母妃不定想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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