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淑妃第一次見皇後是在入宮一個月後。

按理, 妃嫔入宮的第二日便該去拜見皇後的。

但那一月裏,皇後病了, 便免了合宮上下的問安。

淑妃自母家帶來的丫鬟春然很擔心自家娘娘毛毛躁躁的性子若是頭一回問安沖撞了皇後娘娘, 那往後在宮中的日子少不得受許多為難。

她四處托人打聽皇後娘娘的喜好與忌諱, 好讓自家娘娘心中有個底,到時揀皇後娘娘喜歡的話來說。

誰知,她打聽了多日, 不論從膳房、花房、禦花園還是別處娘娘宮中打聽到的,皆衆口一詞, 說皇後娘娘脾性極好, 為人極為和善, 從不與人為難,請淑妃娘娘盡管放心便是。

淑妃身為一介武夫之女, 喜好騎馬射箭, 秉性直來直往, 最煩人心中的彎彎繞繞,是最不适合入宮的, 誰料,她剛過十五,家中還未來得及為她想看合意的夫婿,宮中便下了一道聖旨,将她封為淑妃。

她入宮方不到一月, 便見許多當面一套, 背後一套的事,早對這皇宮禁內煩得不行,突然聽聞這衆口一詞, 哪裏相信,只覺這位皇後必是個極僞善之人,定是十分擅長行表面之事,将宮人們哄得服服貼貼,背後不定多壞呢。

她這般想着,拜見那日不顧春然在邊上急得快将一塊帕子擰爛了,就是不緊不慢地梳洗上妝,直至出門,已是遲了整整一個時辰。

“娘娘,不如婢子去向皇後娘娘請罪,就說娘娘您病了,晚幾日再去拜見吧。”春然急道。

這時辰去豈不是明擺着與人話柄嗎?

淑妃卻從容自若地登上了轎攆,不耐煩道:“怕什麽,她不是為人和善,脾性極好嗎?怎會與我這方入宮的妃子為難。”

她這些日子在宮中待得煩透了,早已是一肚子火,總要尋個去處發洩。

到了仁明殿,問安的妃子們早已散了,淑妃入了殿門,一宮人上前與她行禮,笑道:“淑妃娘娘來了,我們娘娘在後頭侍弄花草,特別吩咐了您若來,便請您徑直去見她。”

她言辭間和氣得很,似乎全然不知淑妃的怠慢。

淑妃明面上是張牙舞爪的性子,實則很易心軟,旁人待她好一分,她總能記上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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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宮人和顏悅色地說了句話,淑妃還未見着皇後,自己心裏便先矮了一截。

她由那宮人指引着繞過前頭大殿,便看到大殿後的一片園子。

園子正中是一條鵝卵石道,沿着走,能見許多假山閣樓,草木珍奇。

淑妃出身世家大族,這些世人眼中難得一見的美景,與她而言不過爾爾,并不如何吸引人。

她跟在宮人身後往前走,走到這條鵝卵石小道的盡頭,便見有一人身着淺色素衫,手中執一花鋤,正親自松土。

而邊上站着一群宮人,或端茶,或捧巾,不曾發出一絲聲響。

淑妃便知,這就是皇後娘娘了。

引路的宮人與她道了聲:“淑妃娘娘稍候。”便上前去了。

她走到近前,先是行了一禮,而後說了句什麽,淑妃便看到皇後朝這邊望了過來,她們視線對上了,皇後唇邊泛起一抹笑意,與她點頭致意。

淑妃不知傳言中皇後娘娘脾性極好是真是假,可皇後娘娘生得當真美極了,肌膚勝雪,美目盈水,她望過來時,淑妃便被她這一雙好似綿綿不盡的秋水般的眼眸吸引了。

她被引到皇後身前,與她行了個禮,按說初次拜見,當行大禮的,可淑妃一時恍惚忘記了,直起身時,看到皇後驚訝的面容,方想起來。

她有些尴尬地立着,不知該重新拜過,還是等娘娘問罪。

她緊張極了,皇後便在此時開了口,她的聲音極好聽,語調不疾不徐的,帶着淺淺的笑意:“我正要趁這春光往地裏種些蘭草,怠慢你了。”

淑妃一怔,皇後竟未怪她。

她讷讷道:“不怠慢,是臣妾怠慢了皇後娘娘。”

她說完,便見皇後娘娘身後一年輕的小宮娥短促地笑了一聲。

淑妃一下子紅了臉。

宮人搬了座椅來,皇後娘娘便賜了座:“你先坐。”

淑妃不敢坐,站在那處,皇後也未勉強,笑了笑,問道:“你是楚侯家的姑娘吧?”

淑妃點頭回道:“臣妾的父親是楚恩。”

宮人捧了水來請皇後淨手。淑妃在一旁看,只覺皇後沒入清水的雙手都格外好看。

皇後淨手更衣,方坐了下來,笑道:“好了,你也坐。”

她第二回賜座,淑妃不敢辭,也跟着坐了。

她二人坐得不算近,也不遠,與殿中主座客座的擺放差不多。

“這一月來,可習慣?”皇後關切問道。

淑妃擰緊了眉,說:“不習慣,與家中很不一樣。”

這回不止是那位小宮娥,其餘宮人也都低了頭掩飾笑意。

仁明殿的規矩是這後宮中最嚴的,可奈何衆人在宮中這麽多年了,從未見過這般實誠的妃子,竟沒忍住笑。

淑妃好不自在,一下子露了怯,不敢再說了。

皇後擡了擡手,将衆人都遣了下去,園中便只剩了她們二人。

“宮中規矩大,人又多,摩擦也多,難免會鬧騰些,你若不習慣,少與她們往來便是。”皇後溫聲道。

她将後宮治理得頗為幹淨,妃子、宮人皆不敢行有違宮規之事,可人多了,還是難免紛争,也難免多争利,後宮裏是很喧嚣的。

淑妃聽了這話,覺得皇後說得很對,她留意到那才松了一半土,笑着道:“娘娘要種蘭草,臣妾與娘娘打下手吧。”

她自小騎馬射箭,力氣大得很,松松土自不在話下。

小姑娘眉眼明媚,一笑起來便是無憂無慮的明朗。

皇後颔首道:“好……”

于是淑妃松土,皇後撒種,這小小的一塊地很快便都種上了蘭草。

“娘娘喜歡蘭草?”

“喜歡,很喜歡。”

“那為何只栽這一小片地?”淑妃不解,轉頭看了看別處種滿了奇花異草的花壇,這園子是皇後娘娘的園子,她喜歡,自可以全部都種蘭草,等到蘭花盛放時,豈不是心曠神怡。

皇後将最後幾顆蘭草種子埋入土中,聽她這般說,不由地笑,而後頗為無奈:“哪就這般随心所欲了。”

淑妃沒聽明白:“您是皇後,自然随心所欲。”

皇後搖了搖頭:“我是皇後,方不能随心所欲。”

淑妃還是不明白,皇後是這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貴的人,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

她還想問,卻見有一宮人來禀,說是禦膳房的林尚膳有事求見。

皇後不得空了。

她接過宮人遞上的濕帕,擦了擦手,與淑妃道:“你先回去吧,若在宮中待着無聊,可來我這兒說說話。”

淑妃道了聲:“是……”

皇後便走了。

淑妃待在原地,看那片光禿禿的地,那裏剛灑下種子,不知何時方能長出蘭草來。

春然在殿門外早等急了,見淑妃出來,忙迎上去,問長問短地關切道:“娘娘可好?皇後可是為難娘娘了?”

她去了這麽久,春然都擔心是不是在裏頭挨罰了,正想着要怎麽請仁明殿的宮人入內打聽呢,幸好娘娘出來了。

她搖頭,嘆道:“皇後娘娘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春然一怔,問道:“您不是說多半是裝的嗎?怎麽才見一回,就說皇後好了?”

淑妃這才想起她來見皇後前想的是皇後必是僞善,故而姍姍來遲,有意怠慢。

誰知皇後一點也不生氣,不生氣她遲來,也不生氣她未行大禮,和和氣氣地與她說話,還說往後無聊,可去尋她。

淑妃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原來冤枉了好人:“是我弄錯了,皇後很好,寬仁又溫柔,宮人們傳得沒錯。”

她這般說辭,倒讓春然又發了一回愁,娘娘在家中被保護得太好了。

楚侯有三子卻只這一女,自然将她視作掌上明珠,家中有什麽好的都捧到她面前任她選,她喜歡騎馬,便到處尋寶馬來讨她喜歡,喜歡射箭,便親自教她,不讀詩書,也不讀女則女誡,更別說學做女紅了。

可這般千嬌萬寵,在宮外倒還好,嫁與世家子弟、侯門子弟,乃至宗室都使得,楚侯都壓得住,誰知她偏偏嫁做天子妃,這千般縱容百般嬌寵出來的性子便不合宜了。

春然總擔心娘娘的性子會害了她。

便如眼下這般,人心隔肚皮,好壞哪兒這般容易分清。

何況是在這宮中,哪一個不是面上一個模樣,背地裏又一個模樣。

偏偏娘娘竟這般輕信,只一面,竟就認定了皇後是好人。

春然好生發愁,可她又不好勸,她侍奉淑妃這麽多年了,哪裏不知她的脾性,淑妃認死理,她覺得好的,便是認定了,輕易絕不更改。

春然也只好暗地裏嘆氣。

接下來數月,淑妃時常往皇後宮裏跑,與皇後漸漸熟悉起來。

有時皇後有空,會與她說說話,夾雜些宮中的規矩,告訴她要小心些什麽,宮中有哪些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有時皇後不得閑,淑妃便自己待着。

橫豎女子一入了宮,這一生也就定了,接下來的歲月皆是虛度,淑妃最不缺的便是能随意消磨的光陰。

“阿楚……”

淑妃聽得這一聲,猛地擡頭,便見門邊皇後正對她笑。

“皇後娘娘怎麽來了?”淑妃喜道,連忙起身跑過去,到皇後跟前草草行了一禮,便去握她的手,一碰,皇後瑟縮了一下,淑妃這才發覺,她在雪中坐了太久,手都涼了。

她忙收回手,搓了搓,放到唇邊呵氣,眼中的笑意卻絲毫未減:“皇後娘娘可是來看我的?”

平日裏都是她去仁明殿,皇後駕臨南薰殿,這卻還是頭一回。

皇後将懷中的小手爐遞到淑妃手邊:“你先暖暖。”

淑妃也沒客氣,接了過來。手爐果然暖,只是淑妃有些分神,想的是這暖意是爐內炭火煨出來的,還是皇後娘娘手心的溫度。她一想到後者,心中便有些波動。

“好幾日不見你了,你是怎麽了?身子不适嗎?”皇後問道。

她們一邊往裏走一邊說着話。

院中積了厚厚的雪,幾樹紅梅開得嬌豔張揚,淑妃原是坐在院中發呆的,眼下皇後娘娘來了,自然不能再留在院中了。

她身子好,吹吹寒風不打緊,皇後娘娘可不能受寒。

“我……我在做正事。”淑妃支支吾吾地答道。

皇後似是有些驚訝,淑妃生氣了:“我就不能做正事嗎?”仿佛她只會胡鬧一般。

皇後不由笑了笑:“阿楚自然也有正事。”

門邊卷簾人掀開了門簾,皇後邁入殿,接着問:“那又是何正事,使得阿楚如此專心?”

這回淑妃不說了,她轉頭看窗外,臉頰已經鼓起來了。

皇後看得好笑,望向了侍立一旁的春然,春然會意,面上帶着笑意,趨步上前,附到皇後耳畔将事情都講了出來。

淑妃餘光瞥見了,大急:“不許說!”

可已來不及了,淑妃看着春然低眉順眼地退到一邊,又望向皇後,眼圈發紅。

皇後真是沒法子,她不得不先說了她一頓:“你怎麽與德妃起龃龉呢?”

“是她先譏諷我不通筆墨的!”淑妃氣道。

“那你通嗎?”皇後又問。

淑妃更委屈了:“不通!”

不通二字她說得擲地有聲,眼圈倒比方才更紅了,方才只是生氣。

而眼下卻是傷心了,只覺得皇後娘娘也嘲諷她不通筆墨。

皇後嘆了口氣,見這人眼淚珠子都滑下來了,朝她招招手,淑妃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由着皇後取了帕子,替她将淚水擦幹:“不許哭,冬日裏哭,小心凍着臉。”

淑妃抿唇,不說話。

“你不通文翰,還與她比作詩,如何能贏?你應當與她比騎射才是,以你之長攻她之短,你方能穩操勝券。”

淑妃聽皇後這般說,愣住了,才知自己輕率魯莽了。可她的心神卻全然被騎射二字吸引。

她情緒漸漸低落,聲音亦跟着輕了下去:“我已有一年未碰騎射了。”

她在家中每日都要騎馬,每日都要将箭射滿靶心,可自入了宮,她便再也不曾碰過馬,更不曾碰過弓了。

這宮廷之內金碧輝煌,錦衣玉食,應有盡有,裏頭的人也千尊萬貴地仰着,受百官朝拜,受世人景仰。

可于秉性張揚,在家中自由自在慣了的淑妃而言,此處與牢籠無異。

皇後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也知她在宮中不快樂,她目色柔和下來,帶着些安慰地溫聲道:“本宮幫你贏。”

淑妃聞言,當即忘了傷感,不太敢置信道:“您要如何幫我?”

妃嫔們宮中多半會置一小書房,為的是皇帝來時,若有讀書興致,不至于無處可去。

淑妃自入宮,那小書房便未啓用過,幸而宮人勤懇,時常灑掃着,書房中的文房四寶亦添置得齊全。

皇後領着淑妃進來,命人研了墨,将紙擺開了,令淑妃紙筆書寫。

筆是好筆,乃是上好狼毫所制,墨亦好墨,是專供宮中使用的松花墨,紙更是潔白剔透,帶着一縷淡淡的梅香。

奈何淑妃實在不善書法。

她自小便不耐煩舞文弄墨,只讀了半年蒙學,字是認得的,寫也能寫,但也僅只如此而已。

“寫……”皇後站在一旁,淡淡道。

淑妃可憐巴巴地望了她一眼,見皇後并無半點通融的意思,只得咬了咬下唇,提了筆,鉚足了勁,想要寫好。

過了好一會兒,她方停筆。

皇後看着她寫的字,搖了搖頭。

淑妃腦袋垂得低低的,心中已後悔了,早知不要皇後娘娘幫她贏了,她輸給德妃,輸了便輸了。

不過丢些面子,受些氣,可在皇後娘娘面前丢臉,她心中好生難過,好似有什麽壓着她,使得她羞愧得擡不起頭來。

“來,本宮教你。”皇後握住她的手。

淑妃頓時顧不上羞愧,心跳猛然間漏了一拍。

皇後握着她的手,帶着她寫,先寫了一個最簡單的「上」字。

這一回,字跡便秀雅多了,連風骨都出來了。

“冬至詩會,是要将拟的詩親手寫在紙上的,你得先将這一筆字練好了。”皇後站在她身後,在她耳畔說道。

淑妃胡亂地點着頭,只覺皇後的氣息就在她耳側,她身上清雅的香氣便在她鼻息之間。

淑妃抿緊了唇,連回頭望一眼都不敢。

“至于詩……”皇後微微沉吟,“回頭,我令人送幾本詩集來,你通讀上一遍,也就是了。”

“哦……”淑妃應着,卻根本不知皇後說了什麽。

接着皇後又帶着她寫了幾字。淑妃跟着學,她寫得不好,皇後也沒嫌棄她,與她細細地分說要注意哪些,要留意字的骨架,要記得筆鋒走勢。

“莫急,慢慢練,還有大半月,必能練出來的。”皇後還鼓勵她。

娘娘都這般盡心了,淑妃自然不能不用心。

她們寫了一個時辰,仁明殿來了人,說是宮外鄭家夫人入宮來了,還帶着鄭府的小孫女鄭宓。

仁明殿有客,皇後自然不好再多留,但她也未急着走,又細細地囑咐了淑妃幾句,要她勿灰心,也勿懈怠。

淑妃道了是,卻在皇後要走時,慌亂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怎麽了?”皇後娘娘的脾氣真的很好,她眼中含着笑意,便那般溫和地望着淑妃,“可還有什麽不懂的嗎?”

淑妃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緊張,可她又着實想知道,便穩了穩心神,大着膽子道:“皇後娘娘的名字臣妾還不知,可否寫與臣妾……”

女子的閨名不會挂在嘴上,更何況滿宮中何人敢呼皇後娘娘之名,于是大半年了,淑妃竟也不知皇後之名。

這個容易,皇後笑睨她一眼,提了筆,在紙上落下一字。

而後将筆擱回筆架上,方道:“本宮明日再來,你可別偷懶。”

皇後一走,雖書房中還留了許多宮人侍奉着,淑妃卻總覺得空了許多。

她站在書桌前,看着皇後娘娘最後留下的那字,看了許久。

“岚……”她喃喃地念着。

岚,鄭岚,阿岚。

她在心中逐個地念着,每念一遍,心便熱上一分。

待她回過神來,她已在邊上落下一字,嫣。

楚嫣,鄭岚。

她有些失神,神魂亦不知游往何處,只怔怔看着。

直至春然入內,喚了聲:“娘娘?”

淑妃方幡然醒悟,她将那寫了名字的紙揉成一團,捏在手心,像是被兜頭潑了盆涼水,既茫然又心驚,不知自己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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