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姜瑤瑤話音一落,沉寂十五秒,肉眼可見的尴尬密布在教室後排。她的眼神裏寫滿篤定,仿佛方才講出的是一件尋常見慣的事情。

倒是前面的李茹如釋重負,她說:

“我跟你們講過了吧,你們還不信。”

“論壇?那肯定不是我發的帖子啊!我是有固馬的……”

“我也沒那閑工夫拱熱搜。”

教室掀起嗡嗡讨論,以前,雖然大部分人都厭惡姜瑤瑤,但今天她遭遇如此不幸,多少有些同情:

“啊,都是真的?盜文物?那等筆跡鑒定結果出來,我們就做不成同學了?”

“小聲點……我是覺得她這兩天不太正常,但沒想到事情會發生成這樣。”

“拿古董去做筆跡鑒定,怎麽想的啊,一定是被逼急了吧。”

“之前論壇和微博熱度還沒下去,現在又有新的,姜瑤瑤怎麽這麽慘。”

姜之瑤靠在椅背上緩緩搖頭,雙丫髻也跟着一晃一晃。雖然不知道那個“圍脖熱馊”是什麽,但狗崽子們肯定說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真太不知深淺了,也就是看在認識他們祖宗的面子上,她沒有跳起來訓斥。

與周圍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前桌一直在安靜學習。狗男人和他前世的性格一模一樣,恐怕如果地震了,他都能在廢墟裏找到一小塊亮光,把他的作業搞完。

想到這裏,姜之瑤搖了搖頭。

有誰輕咳一聲,打擾這教室吵鬧。她擡了眼去,只見穿了一身薄荷綠的女孩子站起身,柔柔弱弱地對大家說:“你們都別講了。”

李茹在旁邊扯了扯她:“蓮蓮,你幹嘛呀……”

那女生将眉頭緊蹙,兩只手緊緊扣在一起,似是非常擔憂的模樣:“你們都不要再說姜瑤瑤了,她已經夠可憐了。”

姜之瑤想起來了,她叫何蓮蓮。之前就覺得,她盡管扮相純淨,一雙丹鳳眼長得甚是內斂,然而這人并不如她相貌一般純澈。

何蓮蓮不顧李茹拉扯,一定要把話講出來:“姜瑤瑤家裏欠了別人九千萬,她現在還受了刺激,身為同學,我們大家應該關愛她啊。”

姜之瑤仔細觀察着她。雖是個美人,但骨相偏涼,其實是個反而不如李茹大氣的。

何蓮蓮咬着下嘴唇走了過來,一雙白若柔夷的手搭在“受刺激”的祖奶奶肩上:“瑤瑤,我勸你還是早點去警察局自首吧。這樣還能從輕處理,否則你一直不認賬,到時結論出來……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在牢房度過餘生呀。”

她深吸一口氣,說:“你媽媽都被人撞了,也沒有錢治腿,如果你還這樣,可真是雪上加霜。”

教室沉靜片刻。

吵鬧中又加入了新話題:

“什麽?姜瑤瑤她媽還被人撞了?”

“之前網上沒說過這事兒啊。天,太慘了。”

“姜瑤瑤衰星附體嗎?”

姜之瑤心裏呵呵冷笑,陶明被人撞的事情,她自己沒有和誰說過,警察局裏的人也不會滿世界宣傳。這姑娘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還要說出這些。

……不知道何蓮蓮之前是怎麽想的,但她本次裝作關心,其實是為了故意讓她出醜。

姜之瑤突然站起身來。

由于肩膀陡然升高,何蓮蓮完全沒有準備,手依然搭在她身上,于是差點兒被頂出個趔趄。

一個微笑緩緩浮現在眼前,那笑容坦蕩、幹淨,笑得何蓮蓮有點發毛。“是啊,姜某家最近面臨不幸,此事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哦對,基本上我出點什麽事,沒過多久就會弄得人盡皆知,比我自己傳達得都快。”

何蓮蓮咬緊嘴唇:“瑤瑤,你這是在埋怨誰嗎,但那匿名樓主001也不是我們學校的呀。”

姜之瑤沒正面回應這個問題,她不疾不徐地對全班人說:“姜某是受刺激了,需要列位關愛。但君子做事,要‘讷于言而敏于行’,你們說對不對?”

大家基本上能夠明白姜瑤瑤的意思,不就是少說話多做事嘛。

“何蓮蓮,既然你如此關心我,甚至比其他所有人都更關心我……”她頓了頓,像是考慮了一會兒,才道,“那麽,你不妨借我一點錢,五萬就可以,能夠救我姜某于水火了。”

姜之瑤知道五萬塊錢對何蓮蓮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何蓮蓮:“你這……好吧。”被她的邏輯牽着走,不知不覺就同意了。

聽見她這句承諾,祖奶奶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坐了下來。

其他同學:“哇……何蓮蓮,你怎麽這麽好,五萬呀!”

姜瑤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錯覺,總覺得前面狗男人的肩膀聳動,似是在憋笑。

她看不到啓夏和王斌在微信的對話。

【王而已:夏哥,我剛看到熱搜,我把帖子都删了吧?姜瑤瑤今天一來,是不是崩潰了?】

【啓夏:別删。】

【王而已:????】

你不是挺能耐的,看你以後怎麽玩兒。

姜之瑤看着啓夏發顫的後背有點兒恍惚,因為上輩子,她幾乎就沒見過狗男人笑。

哦不對,還是見過的。

曾幾何時,小明城姜家上下都以為姜之瑤嫁不出去,會變成一個老姑娘。

她家人深以為自己驕縱得大小姐太過火,導致姜夏家不願再來提親,那姜夏家不來,別人家更不敢來了。于是,他們恨不得将大小姐牢牢困在垂花門裏,讓她千萬不要再跑出來,說奇怪的話,辱沒自己的閨名及美譽。

是以,當樂成二十四年,小明城元宵花火大會時,一家老少都出了門去,只留下姜之瑤一個人坐在閨房抄《女德》。

燭影如豆,熏爐香氣袅袅,抄了半本《女德》,姜之瑤覺得甚是無趣。

打了大概四個哈欠之後,她撂下書本,掀開一塊松動的地磚,拿起一本《樂成通寶釵散記》,續着半截《女德》往下抄。

這麽一年來,從未有人檢查她究竟抄過什麽,只等父母回來後看到有那麽一疊子帶着墨跡的紙,就可以了。

這也不是姜瑤瑤第一次胡亂抄。她父親藏着的話本子都讓她抄了個遍,奴婢不敢拿出去讓人看到的小破書,也都能讓她從犄角旮旯的地方翻出來,抄完再塞回去,愣是沒有一個人知道。

然而她姜之瑤家千算萬算,硬沒想到姜夏家此時帶了好些禮物來上門。

原因為何?

姜之瑤家以為姜夏家是看不上自己閨女,實際上,人家姜夏家也覺得自己少爺不合規矩。尤其上次,他拿走那《紗袖倫敘圖》,毫無禮儀,簡直敗壞他大家名聲。忐忑了好長一段時日之後,姜夏家選擇在元宵節來,想打着節日的名義共敘家常,和好往來。那麽,就算姜夏娶不成姜之瑤,兩家也不要就此涼涼。

所以,當姜之瑤跟奴婢聽見大門響了,以為是父母回來,自己就颠兒颠兒地前去開門。一開大門,見是那冤家跟在他父母身後,一臉被迫的樣子……就別提多無語了。

以小明城的規矩,如果父母不在,姜之瑤就要盡起做主人的職責。

她指揮婢女們端茶倒水不亦樂乎的,并說自己家人看完煙火大會就會回來。

姜夏家主母好奇地問姜之瑤在做什麽,她老實說自己在抄《女德》。這一行人頓時起了興趣,久聞姜之瑤姜大才女的字非常美麗,自成一統,很想拿來看看。于是,姜之瑤硬着頭皮,讓小厮去她房間拿一沓來,并好生叮囑,拿到前三章節,就不要再往下拿了。

偏偏她那使喚的小厮不認字,知道什麽第三章 節第二章節的?胡亂撿了一通過來。

一沓字擺在桌上,大家一頁一頁點評,姜夏在旁邊漫不經心地看。誰知看着看着,就冒出一頁大喇喇的《樂成通寶釵散記》。

這是什麽玩意兒?姜夏父母讀遍傳統書籍,可是聞所未聞,索性好奇地問起來。

姜之瑤心道不妙,但故作端莊的說:“這乃小明城一本奇書……”

姜夏家主母說:“哦,奇書?那為什麽我們沒有聽過呢?”

姜之瑤胡抄八抄了許多次,已是對作者“明城笑笑生”有了許多好感,竟是覺出了《樂成通寶釵散記》的優點。

她想反正姜夏家人也不會借走這本書瞧一瞧,于是發自真心地誇贊道:“哦,你們姜家也沒有聽說過這本妙書嗎?就我的觀點來看,它妙趣橫生,充滿了鮮活的人情冷暖,尤其是狐妖跟書生的故事,可謂纏綿悱恻。那端着架子的《女德》,就顯得冷漠至極,實在是敗了敗了。”

說到此處,姜夏他爹還沒有品出這是一本話本子。

他問:“居然還有這麽一本奇書!姜家小姐果真是見多識廣。那請問,這樣一部著作裏,有沒有什麽姜大閨秀不太明白的事情呢?”一邊給姜夏使眼色。

他是想,但凡是書,就總會有讓人不明白的地方,而他兒子見識多,考了科舉多年,一定能答得上姜之瑤。如此,勢必能促進兩個孩子的感情。

于是大家見姜之瑤眼睛忽然有了神采,她仿佛遇見了知音一樣:“姜爹爹,姨,你們果真比我父母好多了,我父母根本不讓我看這些,更別說問這些了。”

“喏,這裏我就很不明白。狐妖她向書生借書,什麽《玉女心經》、《房中術》,這都是什麽經文法術啊,我只聽說過什麽《道德經》啊《墨家術》,可從來都沒聽說過這些。”

姜夏他爹媽不由渾身一震。

姜之瑤沒意識到,繼續問,“還有,這部著作中,狐妖和書生實在是風雅極了,經常吟詩。但新婚之夜,書生吟詩一首,‘泉眼無聲惜細流’,這詩放在此處,究竟是體現什麽?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姜夏爹媽支支吾吾,實在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只有那狗男人吭哧吭哧憋着發笑,臉都漲紅了。

那便是她瞧見姜夏的第一次笑容。

眼兒明亮,嘴唇緊抿,後背輕顫。

雖然他日常的表情那麽狗,但是笑起來……居然有幾分姿色。就像她第一次在孔橋上,見着他搖扇子一般。

很久以後,姜夏再度笑着問她,明白那“泉眼無聲惜細流”是什麽意思了嗎?姜之瑤一口恨不得咬死他。

過了幾天消停日子,姜之瑤忽然被校長叫到辦公室。

闫非凡大腹便便,很是有風度地要姜之瑤趕緊進屋趕緊坐,空調搞到28度,問她要喝奶茶還是喝可樂。

彼時姜之瑤她還沒有喝過奶茶,也便大大方方地要了一瓶,且見校長給她擰開瓶蓋。

她心想,到現在還不明白,論壇上那個要求刷“姜瑤瑤碧連天”才肯說出的校長往事到底是什麽,但也覺得就此問出來,也不是正确時機。

校長似乎看到姜之瑤有些拘謹,開口說:“瑤瑤,最近家裏很困難吧。我看過你的那些帖子,也接到過公安局的電話。”

“你說你,怎麽能做出給古董弄筆跡鑒定的事情呢?”

姜之瑤沒有回他,掃了一圈辦公室的樣子,牆上挂滿了名人校友的肖像。

這闫非凡嘆氣,一只手指在桌上敲着:“瑤瑤啊瑤瑤,瑤瑤啊瑤瑤,都賴我。如果我足夠關心你,呵護你,也不至于你做出這樣的事。”

姜之瑤有點好奇:“如果你足夠關心我,呵護我,會怎樣做?”

“我肯定會讓我們瑤瑤不過得那麽緊巴巴的,連新課本都沒得買,才逼得你做出那樣的事。”

闫非凡一雙肥膩的手摸了過來,準備搭在姜瑤瑤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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