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詛咒
雨止,太陽透過濃厚未散的雲層,灑下淡淡的光芒。
趙勝領着柏岩、松崗、楊漠、桐鄉、梧川,在相府主殿大廳裏,恭恭敬敬的作揖致歉。
誠如王龁所料,這五名趙國劍客都是趙勝的門客。
趙勝來到鹹陽之後,一直借住在魏冉家中,魏冉待他謙和友善,他也把魏冉當做長輩一般敬重,因此五名劍客與胡傷、王龁鬥毆一事,兩人皆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致歉完罷,趙勝與五名劍客退出大廳,往客房走去。路上,趙勝愠怒的責備五人道:“五位先生也太不持重了!我等現今身在秦國鹹陽,你們再如何厭惡秦國,也不該大庭廣衆的侮辱鹹陽、取笑秦軍,更不該與秦軍的将官當街打鬥!得虧今日無有傷亡,否則可就麻煩大了!”
松崗、楊漠、桐鄉、梧川四人抱拳請罪道:“屬下們今日行事魯莽,愧對主公!”
柏岩卻道:“胡傷和王龁根本不是屬下們的對手,屬下們借此機會挫挫他倆的銳氣,也不見得是壞事。”
趙勝道:“兵刃無眼,萬一你等打傷了胡将軍、王将軍,甚至鬧出人命,勢必損害秦趙兩國和睦,也許還将引發大戰!”
柏岩肅容道:“昔年趙王雍在趙國推行胡服騎射,厲兵秣馬,我們趙軍早已是華夏勁旅,何懼秦軍?”
趙勝嚴厲的道:“兵事豈同兒戲!柏岩先生切勿輕言之!”
柏岩愣愕,半張着的嘴巴裏發不出一個音。
松崗笑了笑,道:“主公息怒,柏岩兄今天肯定是喝多了酒,醉醺醺的失了心智、丢了穩重,所以說話處事都急躁了。”
楊漠和梧川也道:“對,一定是這樣,我們之前勸過柏岩兄幾次,他都不聽,這定是酒勁作怪!”
趙勝唏噓道:“我等出門為國辦事,當規行矩步,原也不該肆無忌憚的飲酒。”
楊漠和梧川道:“主公所言極是!”
趙勝道:“對了,我委托你們去鹹陽城郊的樹林裏尋找被雷電劈中過的焦木,可找到了?”
松崗道:“主公放心,屬下們已經找到。桐鄉賢弟取了一截焦木,正準備仔細雕磨一番,做成牌子送給吳夫人。”
趙勝臉上露出笑容,道:“善,我素知桐鄉先生的木工手藝遠勝尋常匠師百倍。”
桐鄉笑着作揖:“蒙主公不嫌。屬下明日就可把木牌奉上。”
趙勝謝道:“有勞先生了。”
大廳之中,魏冉一臉嚴肅,又頗顯失望的直視着胡傷和王龁。
胡傷和王龁都彎着脖子、低着頭。
“你們兩個,都是有家有業、老大不小的人了。”魏冉語速緩慢的道,“趙國人不過說了幾句酒話,你倆權當他們放屁不就完了麽?竟然還着急上火的去和人争執!還打架!你倆忘記大秦的律法了嗎?況且你倆什麽身份?他們又是什麽身份?你倆要是勝了也還罷了,現在倒好,多少百姓目睹你倆被打倒了!堂堂大秦的将軍,一個還是王親國戚,被五個趙國劍客當街放倒,這讓大王顏面何存!讓大秦、秦軍顏面何存!幸好白起和小仙女恰巧路過,把你倆救出窘境,也挽回了秦國上下的面子!”
王龁默默的聽着魏冉訓話,心中羞愧不已,赧面無言。
胡傷嘆了口氣,道:“屬下今日多喝了幾碗酒,頭昏腦熱,以致失态,實在罪該萬死。可那個叫柏岩的趙國人多番挑釁,貶我秦都、辱我秦軍,屬下也實在是忍無可忍啊!”
魏冉雙眼微眯,似笑非笑的問道:“你就不思考一下,人家也許是故意為之?”
“啊?故意為之?”胡傷和王龁突然一齊擡頭。
魏冉目光投向白起,道:“白起,你跟他倆說。”
白起平靜的道:“劍客雖為江湖人物,卻不同于尋常游俠那般嚣張猖獗,只因劍客有劍客的禮節,通常不會無緣無故的惹是生非,何況你們兩人戎裝佩劍,一看就是軍中武将,江湖人物往往回避。然而柏岩當着你們的面貶低鹹陽、侮辱秦軍,公然尋釁滋事,此舉絕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釋是,他本來就企圖激怒你們,進而與你們武鬥。”
“他想與我們武鬥?”王龁略是困惑,“是技癢了要與我們切磋劍術嗎?”
白起道:“非也。切磋武藝大可以禮相邀,何需用挑釁之語煽動你們的怒火?柏岩把你們激怒,乃是要引你們搏命死鬥,如此一來,不僅他的四個同伴一定會幫助他,到了打鬥之時,雙方也都将拼盡全力,直至一方傷亡,才可能停手。”
胡傷大眼瞬眨,道:“會否是那柏岩也喝多了?昏說亂話?”
白起道:“方才你們與趙勝詳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聽在耳裏,可以想見柏岩在酒館言語之時詞鋒尖銳、條理分明,且語氣四平八穩,這必然不是酒醉胡言,而是成心布局。”
王龁點了點頭,道:“果然還是起哥細心謹慎。我與胡賢弟毛躁大意、沖動行事了。”
胡傷道:“可是柏岩那厮為何要引我們死鬥?我們和他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啊!”
王龁也迷茫的道:“是啊,這太奇怪了。而且那柏岩是趙勝的門客,趙勝如今身在鹹陽,柏岩在鹹陽滋事,必定會連累趙勝啊,他就不為自己的主公考慮考慮?”
白起冷靜的道:“我估計,依柏岩的預想,他們五人合力,足以殺死你們兩人。趙國人在鹹陽殺死兩名秦國将官,這事一旦發生,必然震動整個秦國,如此一來,不僅趙勝要倒黴,我們還将發兵攻打趙國。這恰是柏岩的目的。”
“什麽!”王龁、胡傷瞠目結舌。
兩人發了會兒呆,胡傷道:“柏岩那厮腦子有病吧!他是趙國人嗎!”
魏冉呵呵一笑,道:“所以,我們得查一查那個柏岩的底細。”
白起與魏冉議事之時,婷婷坐在花園湖邊的石亭中休憩。黃瑥為她準備了精致的栗子糕、鮮甜的橘子、清香的花茶。
婷婷斯文秀氣的吃了少許糕點和橘子,随後就只優雅的飲茶。黃瑥詢問她一些家常瑣事,她彬彬有禮的一一相答。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劍客梧川來到石亭外,侍女通傳道:“梧川先生想見一見國尉夫人。”
婷婷輕輕點頭,黃瑥道:“有請。”
梧川健步走進亭中,朝黃瑥和婷婷作揖,道:“見過相國夫人,見過姑娘!”
黃瑥端嚴的笑道:“先生有禮了,請坐。”
侍女拿來一張坐席,梧川又作揖行禮,這才就坐。
“在下此次前來,是專程感謝姑娘。”梧川笑着對婷婷道,“今日在下與四位義兄險些造禍,多虧姑娘及時出手制止。”
婷婷莞爾道:“你們在街上打架打得那麽兇狠,八成是有什麽誤會吧?大家說清楚了,冰釋前嫌,也就好啦。”
梧川笑道:“姑娘所言極是。”
婷婷笑着抿了口茶。
梧川問道:“姑娘的武藝十分精妙,不知師承何派?”
婷婷道:“我師父是華山之巅的修行人。”
梧川慨然道:“險山崇巒之中,果真居住着隐士高人,他日如有機緣,在下一定也要去華山拜師修煉!”
婷婷笑道:“你可千萬別找我師父,我師父只收女弟子!”
梧川哈哈大笑:“那在下就去找個只收男弟子的師父!”笑了片刻,他又對婷婷說道:“姑娘,在下先前和你提到的踮屣舞,你真該試一試!”
婷婷道:“我的确有點興趣。先生可否告訴我,那究竟是怎樣的舞蹈?”
梧川道:“踮為輕蹑,屣為無跟小履。踮屣,即是穿無跟小履,踮起足,以足尖舞蹈。此種舞蹈須體态輕盈者才可學練成功、跳得美觀,尤其是單足獨立快速旋轉,那真是驚世震俗、天下一絕!在下于邯鄲看過一些名媛舞師跳踮屣舞,她們的容貌姿儀均不及姑娘你秀美靈巧,因此姑娘跳踮屣舞必定是天下第一!說不定比當年的吳王後跳得更好!”
婷婷烏眸忽閃:“吳王後?”
梧川道:“吳王後是我們趙國先主、趙王雍最愛的妻子,也是當今趙王的生母,已去世多年。”
婷婷問道:“先生可見過吳王後跳踮屣舞?”
梧川搖一搖頭,笑道:“在下那會兒尚是個毛頭小子,焉有資格觀看吳王後跳舞?不過柏岩兄親眼見識過吳王後的絕世舞姿,所以我們每次觀看邯鄲舞師跳踮屣舞,他總能指手劃腳批評個沒完。”
婷婷道:“聽先生說了這麽多,我對這踮屣舞的興趣越來越盛了!”
梧川笑道:“姑娘若想學踮屣舞,可以去邯鄲,在下一定為姑娘引薦最好的舞師!”
婷婷擺擺手,笑着辭道:“那不成,我得陪伴着我的夫君,可不能私自去到別地。”
梧川愣得一愣,似突然想到了什麽事情,問道:“姑娘已嫁人了?你的丈夫莫非是……白起?”
婷婷點頭道:“我的夫君就是白起。”
梧川頗有感慨般的仰面呼出一口氣,道:“白起将軍英姿雄偉、儀表堂堂,又是當世一等一的名帥,武功也高強,與姑娘的品貌倒是般配。不過白起将軍殺氣騰騰的,在下只見他一面,就毛骨悚然,姑娘卻不害怕?”
婷婷笑容明媚,朗聲道:“老白待我很是溫柔體貼,我和老白在一起很快樂。”
梧川笑道:“恩,是在下健忘了。白起将軍今日為姑娘你打傘時神态溫存、言辭親憐,足以證明他對姑娘你寵愛有加、呵護備至,斷斷不會冒殺氣。”
這時,魏冉和白起正巧來到了石亭外。
梧川起身,向黃瑥和婷婷作揖告辭,到了亭外,又與魏冉和白起抱拳施禮,而後健步離去。
婷婷自石亭內躍出,輕飄飄飛落至白起身前。白起縱臂抱住婷婷嬌軀,笑道:“多謝婷婷啊,在外人面前說我好話!”
婷婷雪白的臉頰貼在白起胸口,傲氣的道:“我一向實話實說,你現在待我好,我自然在外人面前說你好話,哪天你待我不好了,我也會在外人面前說你壞話!”
白起柔聲道:“你不可能有機會說我壞話,因為我永遠都是待你好的!”
婷婷嫣然而笑,秀麗無倫。
魏冉伸手摸摸胡須,笑眯眯的道:“膩歪,真膩歪!”
黃瑥在亭中喊道:“阿冉,你別妨礙了人家小倆口。你過來這邊,我有話要和你說。”
魏冉應道:“好的,阿瑥。”
兩天後,趙勝帶着吳夫人所需的焦木牌來到秦王宮中,嬴稷在花苑接見了他。
“秦王,在下有一件禮物送給吳夫人,是祈福保平安的木牌。”趙勝手捧一只錦盒,彎腰行禮,“懇請秦王轉交吳夫人。”
嬴稷吩咐身旁的寺人道:“蔡牧,你先查看一下。”
蔡牧道:“謹諾。”接過趙勝手中的錦盒。
嬴稷微笑道:“公子勝切勿見怪,這送進王宮的物件,皆須經過一番檢驗,尤其是給後宮嫔妃使用的物事,還須經由禦醫查驗,确保萬全。”
趙勝恭敬的拱手道:“這是自然。”
蔡牧打開錦盒,拿出木牌,仔細查看木牌的正反兩面,突然“噗通”跪倒在地,顫聲道:“大王!這木牌……木牌……”
嬴稷眉頭稍蹙,道:“怎麽了?”
趙勝也疑惑的道:“這塊木牌有什麽不妥嗎?”
蔡牧給嬴稷磕了個頭,深吸一氣,道:“這木牌背面刻着大逆不道的字樣!”
趙勝大吃一驚:“這怎可能!”
嬴稷道:“呈上來。”
蔡牧跪着爬到嬴稷坐席邊,雙手将木牌捧給嬴稷。嬴稷看了眼木牌,只見那焦黑的牌面上刻有兩個篆字,“柱”、“死”,筆畫粗陋,筆跡卻很深。
“這是詛咒柱兒。”嬴稷目光陰沉的注視趙勝,“吳姬和公子勝,對寡人的次子深惡痛絕嗎?”
趙勝臉色煞白,道:“這從何說起!如何能有這等事!”
嬴稷道:“你自個兒瞧瞧。”便把木牌抛給蔡牧,蔡牧再遞給趙勝。
趙勝拿到木牌,又大吃一驚,道:“這是一塊刻了字的焦木片,不是在下要送給吳夫人的祈福木牌!在下今日出發前還特意看過!這……這是給人調了包啊!請秦王明察!”
嬴稷思忖片刻,道:“寡人當然會徹查此事。不過在事情查明之前,恐怕得委屈公子勝在牢獄裏暫住些時日。”
趙勝作揖道:“在下不介意牢獄之苦,也堅信秦王會查明事實、還在下清白。在下此刻僅有一事相求,便是請求秦王莫要遷怒吳夫人!吳夫人與此木牌絕不相幹!”
嬴稷道:“寡人自有分寸。”
趙勝被關押一事傳到吳夫人居住的瓊琚殿,吳夫人知曉後,幾乎暈厥!
“這是有人要害勝兒,要害本宮啊!”她急得眼淚直流,一時也顧不得妝容儀态,便跑出瓊琚殿尋找嬴稷。
魏冉也趕到了王宮,在大殿裏面見嬴稷。
吳夫人跪在大殿門前嘶聲哭喊:“大王!妾身與公子勝絕無加害公子柱之心!請大王放過公子勝!千萬……千萬不要冤枉了好人!”
就在這時候,唐良人的蘅芳殿裏也跑來一名宮女,也是跪在大殿門前哭哭啼啼,道:“大王,柱殿下中邪了!您快去看看他吧!”
“怎麽回事!”嬴稷疾步走到殿外,高聲質問那名宮女,“你說柱兒中邪了?他怎樣中邪了!”
那宮女道:“回大王,柱殿下今日本來好好的,但就在剛才,柱殿下猝然仰着跌倒在地上,兩眼翻白,四肢抽搐,口中不停念叨有鬼怪要害他,神智渾沌不清,良人和奴婢們都吓哭了……”
嬴稷道:“可有傳禦醫!”
那宮女道:“當時甘醫師正好到蘅芳殿為良人請平安脈,便立刻也為柱殿下號了脈,卻斷不出柱殿下的病症,良人這才遣奴婢來求見大王……”
嬴稷面色凝重,吩咐蔡牧道:“你趕緊通知宮中全部禦醫到蘅芳殿診治柱兒!”又與魏冉道:“舅父,你去把徐飛召進宮來!”
吳夫人伏在嬴稷腳邊哭道:“大王,妾身可以賭咒發誓,妾身與公子勝絕無施用邪術加害公子柱!”
嬴稷冷聲道:“木牌之事,寡人自會查個水落石出。眼下救治柱兒要緊,寡人得去蘅芳殿。你且回你的瓊琚殿。”
吳夫人玉手撫着心口,哭得更悲傷、更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