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郡王府的九姑娘
厚重的灰雲一片又一片的疊壓着,沉悶的空氣裏浮動着泥土的腥味,是暴雨将來的征兆。
琉夏從廚房端了飯菜進來,房裏十分寂靜,她一進來便不自覺的放輕了自己的腳步,輕手輕腳的将端來的飯菜放在了矮桌上。
一陣風吹過,內屋的門簾輕輕晃動,仿佛還攜裹着從屋內傳出來的淡淡竹香。
矮桌上的飯菜袅袅的散發着熱氣,琉夏站在原地猶豫半晌,還是捏緊了自己的衣角,朝屋內輕聲道:“姑娘,奴婢從廚房端了膳食,您用一點吧。”
等了半晌,房內一片寂靜,無人應答。
就在琉夏鼓起勇氣欲重新開口時,門簾倏的被一只細白勻稱的手挑開,門簾呈夜色般的深藍,而那只手卻過分蒼白,對比強烈。
琉夏連忙退到一旁,偷偷擡頭瞥了眼從內屋走出來的女人。
這是她伺候了七年的主子,郡王府的九姑娘容虞。
容色殊麗,冠絕上京城,用一句颠倒衆生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
今天的菜色同往常也沒什麽太大區別,一小盆素炒豆角還有一份青菜,沒有一點葷腥,一點不像一個郡王府的小姐該吃的東西。
她吃了一點便放下了筷子,琉夏思及早上姑娘就沒有吃飯,皺了皺眉頭,勸道:“姑娘您再用一些吧。”
容虞聲線有些低,聽不出什麽情緒:“不必,夠了。”
琉夏繼續道:“姑娘,奴婢瞧着您這些日子又瘦了,再這樣……”
話沒說完,琉夏便陡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眸子中分明沒有絲毫情緒,但這卻讓琉夏一瞬間有種詭異的被窺伺的錯覺,寒意從尾骨升起,一瞬又一瞬的向上攀爬,一下子就忘了自己方才要說什麽。
容虞收回目光,氣氛陡然輕松了不少,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道:“收拾收拾吧。”
琉夏不敢再多說什麽,只得低着頭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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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虞雖說是琉夏的主子,但是這麽些年從未打罵過她,甚至只是一個普通近乎卑微的郡王府一個十分不受寵的姑娘。
但縱然如此,琉夏依舊對容虞帶着莫名的懼意。
在外人眼裏,容虞只是個癡戀沈世子又逆來順受名聲極差的姑娘,但她伺候了容虞七年卻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其他的東西。
那是一股陰沉又麻木的氣息,就像是腐朽的枯木一般。
琉夏還未曾多想什麽,門外便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驟然打斷了琉夏的思緒。
沒有敲門,緊閉着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挽着雙螺髻的丫鬟走了進來。
那丫鬟見着容虞便道:“九姑娘,大姑娘要見你,勞煩你跟奴婢走一趟。”
見是春蘭,琉夏心裏便咯噔一下,春蘭是大姑娘的貼身丫頭,她家九姑娘向來不受府裏人待見,此一去定然沒什麽好事。
容虞看了春蘭一眼,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只道:“知道了。”
府裏恐怕沒幾個人喜歡這個陰沉又木讷的九姑娘,春蘭是大姑娘身邊的丫鬟,對容虞的厭惡便更甚之。
她并不着急走,目光掃過矮桌上那明顯被動過的飯菜,眼裏閃過一絲輕蔑,明知故問道:“诶?九姑娘,這是你的午膳嗎?”
“怎麽全是青菜啊,琉夏你怎麽辦事的,怎麽能讓九姑娘吃這些豬都不吃的東西呢,還不快去給倒了!”
琉夏眉頭皺的緊緊的,看向春蘭的目光憤怒又羞愧:“你…...”
“我好心提醒你,你怎麽還生起氣了?你家主子可是衆星捧月的九姑娘啊,怎麽能吃這些豬食呢?”
容虞說起來是府裏的九姑娘,但待遇屬實和個下人差不多,況且容虞本身就不喜肉食,所以頓頓都是素菜,但也沒有春蘭說的那樣不堪。
琉夏氣的指尖都被攥的泛白了,可容虞好像還是那幅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是沒聽到春蘭在說什麽一樣。
任春蘭說什麽,她都沒有出聲反駁,也不見絲毫憤怒。
又說了幾句得不到回應,春蘭便自覺無趣,冷哼一聲道:“九姑娘,跟奴婢過來吧。”
容虞這才有反應,動身随同她一起出了房門。
郡王府位于上京城的西南側,朝北三條街就是皇宮,祿郡王容圍到如今已是世襲第四代了,這些年裏也沒出什麽驚才絕豔的人,到現在了幾乎是全家吃老本,名頭還在,榮光早就不複以往了。
郡王府的大姑娘容環是郡王夫人劉氏所出,也是郡王府的嫡長女,前些日子說了一門好親事,日子就定在三個月後。
嫡長女的院子自然和容虞那小破院子天差地別,方才容虞随意掃可眼這院子角落裏的一盤不起眼的綠植,便看出這盤惠蘭能值她和琉夏半年的花銷。
春蘭站在門外不輕不重的扣了三下門,恭敬道:“姑娘,九姑娘來了。”
裏面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帶進來吧。”
春蘭推門而入,弓腰低眉,進去就識趣的退到了一旁。
這樣的房間才稱得上是大戶人家女兒的閨房,從茶案到那流光溢彩的花瓶,處處都在訴說着精致,随侍的丫鬟加上春蘭有六個,房裏站了這麽多人卻絲毫不覺得擁擠。
那位大小姐就坐在主位上,椅子是有價無市的紫檀木,她的姿态懶散,手裏拿着一個湯匙,正慢慢的攪動着裏面的蓮子粥。
這房間容虞不是第一次來了,每次過來都會被這房裏燃的香薰的頭疼。房裏沒人出聲,氣氛有些壓抑,時間一寸一寸的流逝,容虞低着頭站在容環面前,一動不動。
容環放下湯匙,上上下下的看了眼站在面前的容虞,隔了好一會才終于開口:“知道為什麽叫你過來嗎?”
容虞道:“不知。”
容環道:“前天安平侯府設的花宴,你賴在六妹妹的馬車上不下來,只是跟過去也就罷了,還在安平侯府那麽多人的面前丢郡王府的臉。”容環越說神色就越發的淩厲:“你自己自甘堕落沒人管你,但你到底還頂着郡王府的名頭,郡王府生你養你,就被你這樣抹黑嗎?”
末了,她道:“安平侯府之事,你可知罪。”
容虞答:“知罪。”
容虞回答的那樣輕巧,容環只覺得自己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氣那麽不上不下的憋的有些難受,頓了片刻才道:“既然知罪,就去領罰吧,你三番兩次不把我的話放在心裏,這次怎麽也要讓你長點教訓。”
“是。”
容環最厭惡她這副模樣了,低眉順眼,逆來順受,但是卻好像從未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當然,除了奕王府的那位殿下。
這麽些年,她把容虞踩在腳下踐踏過,也說過惡毒的話去戳過她的傷口,甚至有一段時間她恨不得容虞去死才好,所以她瘋狂的去欺辱她,但是這人每次都那樣輕飄飄的接受了,她就像沒有心一樣,看着受盡欺辱,其實油鹽不進。
容環根本不明白,現在的容虞還有什麽值得傲的。
“對了,母親因為這事很生氣,從早上開始就在祠堂念經為你贖罪,你去祠堂門口跪着,她什麽時候出來你就什麽時候起來。”
容虞沒有立即回答。
因為她明天晚上要去找那個人。
容環鮮少看到容虞去拒絕什麽,這副樣子還真有些新奇,這讓她來了興趣,她挑着眉問:“你不願意?”
容虞依舊低着頭,道:“沒有。”
容環不禁有些掃興,擺了擺手道:“出去吧。”
容虞走出門,站在容環身旁的一等丫鬟便道:“這個九姑娘也太不識好歹了,那位根本就不是她能肖想的,如今倒好了,人家不曾多看她一眼,她自己把名聲弄的那麽臭,往後可沒人敢娶她了。”
容環低着頭,神色晦暗不明的繼續攪着自己手邊的那碗蓮子粥,輕輕道:“不識好歹?也許吧。”
沒過多久,大雨傾盆而至,夏日的雨天很是悶熱,潮濕又粘膩着,令人心生厭煩。
容虞已經跪了一個多時辰了,大雨打濕了她的衣裳,祠堂的大門緊閉着,只有丫鬟往裏面送飯菜的時候才會短暫的打開一下。
郡王府的下人們早就習慣了這樣卑微的容虞,沒人覺得稀奇。
說起來,人就是很奇怪。
且不說那次是六姑娘非要帶她去還是這麽她自己賴在馬車上不下來,就說若真論丢臉,上次在安平侯府丢臉的可不止她一個人,分明是遭遇了一樣的事情,六姑娘回來就被人噓寒問暖,而她回來就要被人指指點點說丢了郡王府的臉。
偏偏還沒有誰覺得不對,大家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六姑娘怎麽能和九姑娘比呢?六姑娘合該被人捧在手心裏,而九姑娘便應該被踩在腳下。
天色灰白,雨水順着屋檐滴落。
不遠處的長廊匆匆走過一行人,為首的那個約莫四十多歲,國字臉,厚嘴唇,身上藍色的衣衫被雨水打濕了些,身後跟着兩名仆從,那人匆匆一瞥,瞧見了大雨中跪在祠堂門口的容虞。
男人腳步驟然一頓。
美人肌膚瓷白,五官濃豔,暴雨中恍若神女堕仙成妖。
目光一寸一寸在美人身上游離,癡迷又呆滞,容虞似有所感,朝他那處望了過去。
這輕飄飄的一眼讓男人只覺一股酥麻只沖天靈蓋,他咽了口口水,問旁邊的侍從:“那跪着的人,是誰?”
仆從道:“回大人,那是九姑娘。”
“……九姑娘?”
劉鼎剛從西北那邊回來沒多久,今日還是他第一回 見到這個在上京城十分出名的九姑娘。
果真是名不虛傳。
容虞收回目光,她只瞧了一眼,便認出這是她那幾年都不曾歸城的表叔劉鼎,想必他也認出來她了,但那粘膩又肮髒的視線卻未曾有絲毫收斂。
真是令人作嘔。
劉鼎還在看着,眼裏的貪戀幾乎要化為實質,一旁的仆從面色有些為難,慣性的想着這九姑娘又出來勾引人了,他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老爺還在等您。”
劉鼎這才反應過來,咂了咂嘴,意猶未盡的移開視線道:“知道了。”
這場大雨不過一柱香的功夫便停了下來,但盡管如此,容虞身上還是濕了個透徹。
她像一個木頭人一樣,跪在那垂着目光一動不動。只是偶爾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會極其輕微的勾一下嘴角,像是在笑。
時間一刻又一刻的過去,天色逐漸變暗,夜悄無聲息的來臨,容虞在心裏一下一下的盤算着時間,終于在天色徹底黑下來之前,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夫人,少爺回來了,現在要見您!”
“少爺不是在江西那邊嗎,怎麽突然回來?可是遇見了什麽急事?”
“我也不知啊!姑姑還是快些去通知夫人吧,少爺似是有急事要找夫人!”
沒過一會兒,祠堂的大門便被打開了,一個衣着素淡的夫人從裏面走了出來,她雖已年過四十,但看着卻一點都不顯老,眉目間似乎還有些常年念經的慈悲氣。
往日肅然的臉上此刻終于浮現了些不一樣的表情:“長兼…長兼回來了?”
“是啊夫人,大少爺正在堂屋等着你過去呢!”
“這是出了什麽事,回來的這樣匆忙?”
“奴才不知,少爺并未透露,但看起來應當是有要事。”
“我這就過去,你讓廚房快些準備膳食,一會端過去。”
“是,夫人。”
她看也沒看跪在祠堂門口的容虞一眼,匆忙着一邊詢問那小厮一邊朝廳堂走去。
容虞面無表情的看着。
瞧她那樣不安中又帶着驚喜的樣子,那樣急切,一定很愛她的孩子吧。
她收回目光,試着動了動自己的腿,但跪的太久了,下肢早就僵硬了,這一動不但沒能起來,反倒一陣鑽心的痛。
但容虞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繼續慢慢的動着自己的腿,過了好半天以後,她才勉強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剛剛起來,胳膊便被一個人扶住了。
是琉夏。
她沒說話,只是一邊流眼淚一邊扶着容虞。
容虞知道在她跪在這的時候,琉夏過來好幾次。
長時間不說話,突然一下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她訓斥道:“哭什麽。”
琉夏的眼淚流的很兇,啪嗒啪嗒的掉在她的袖子上,她沒有直接回答容虞的話,只是抽抽搭搭的道:
“……姑娘,前院的月季開的很好看,我偷偷摘了幾朵,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