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沈映叫住了她
……
沈映叫住了她。
容虞轉身, 問:“怎麽了?”
沈映抿了抿唇,朝容虞走了過去,他低下頭, 垃起了容虞的手, 猶豫着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
容虞一直很聰明,她看起來毫無異常, 但她确是是個即便知道了什麽也不會說出來的人,況且她現在狀态不好,沈映摸不準她是怎麽想的,但又怕她自己一個人想岔,故而沉思片刻還是道:
“方才那個人,他可能是你……”
容虞打斷, 道:“我知道。”
沈映道:“他并不知你是他的女兒, 只以為你是白夫人和容圍的孩子, 所以才沒有同你相認。”
容虞點了點頭, 道:“嗯, 都一樣。”
沈映問:“那你…有什麽想法嗎?”
有什麽想法,容虞其實沒什麽想法,這個人出現與否對她的影響其實并不大, 她也不怨他, 畢竟能讓她怨的人,現在都死了。
但也并非是毫無感覺,因為她還是想知道, 那樣的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她的母親去堅持。
可容虞不想去問為什麽他之前沒有來京城找過她的母親,也不問為什麽分明是海誓山盟的兩個人他卻在她的母親離開之後那麽快就生了孩子。
這世上真正想知道這些答案的人,已經死了。
她已經很久沒想起母親還在時的事了,自從她病情加重以來, 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直都是那些不堪直視的事,方才她看着那個男人,藏在意識某處的記憶又清晰了起來。
那是一個靜谧的午後,她躺在院子裏那棵大梧桐樹的躺椅上,小黑貓安逸的在她懷裏躺着。
白傾端了一份桂花糕過來,放在她旁邊的石桌上,道:“娘親自己去膳房做的,你快嘗嘗。”
那時候她八歲,年齡還很小。
白傾很少自己做東西,因為容圍對她的寵愛,所以容虞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和別的世家出來的小姐沒什麽區別。
她捏起一塊放到嘴裏,她記得如果單論味道其實并沒有郡王府老師傅做的好吃,但是卻有一股特殊的,難以形容令人安心的感覺,後來她吃過許多種桂花糕,卻再也沒有吃出這種味道了。
她問:“娘,為什麽你會做桂花糕啊,隔壁房的二姨娘還有大夫人她們好像都不會。”
白傾道:“會做桂花糕的很多啊,很簡單的,也許她們會,但是沒有看到呢。”
“但是娘你還會做胭脂,大夫人肯定不會。”
她只是随口一說,白傾的神色卻變了變神色,她自顧捏起一塊糕點,沒有吃只輕輕的拿在手裏:
“……沒來這裏之前我在街邊支了個胭脂鋪子,定然是會做的。”
在那之前,容虞從未聽白傾提起過她的過往。
但是那天白傾跟她說了很多,告訴容虞她來自一個偏遠小鎮,也告訴容虞她的無奈和期許。
後來容虞長大一些,她又告訴容虞容圍并非是她的親生父親,她的親生父親眉尾上方有顆小痣,名字叫張岑斐,還說她在一直在等這個人。
容虞是個聰明的小孩,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知道這件事不能被外人知道。
白傾沒有對容虞隐瞞她的身世,容圍不是父親而是仇人,容虞是一個獨立的人,總該有權利知道自己是誰,也該知道自己該愛誰該恨誰。
她對沈映道:“沒有想法。”
容虞現在的狀态雖說比以前好了些,但總歸還在病着,這些事情沈映不能幫她做決定。
沈映嘆了口氣,攬過她吻了吻她的額頭,道:“沒有想法也好,他也并非是什麽重要的人。”
她走出了書房,沈映沒有送她,他在房裏聽方才進來的謹歡彙報東西。
小薔在院子門口等她,她出去的時候,看見了那個剛才端紅豆糕的小丫鬟。
她正在書房廊道的右邊端着一碗湯,現在天氣還有些涼,小丫鬟穿的薄,端着湯站在那凍的縮着肩膀。
小丫鬟又伸手碰了碰湯碗的碗壁,細細的試了一下溫度,那份湯應當是不久前剛端過來的,很燙,她大約是想站在外面讓湯冷冷再端進去送給沈映,這樣等溫度适宜了,會喝的舒服些。
她看着手裏的湯,不知道想起什麽,唇角微微揚了起來,露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臉色也紅了起來,像極了初春裏丞待開放的花朵。
其實這個小丫鬟長的很好看,十六七歲的年紀,面頰粉紅又有活力,身段柔美,會天真又赤誠的喜歡一個人,她的目光帶着嬌羞與期待,藏着偷偷的喜歡。
容虞記憶力好,她知道自己之前見過這個小丫鬟。
那時候還是冬天,沈映帶她去後花園裏折梅花,他們倆開始争吵,後來那個打碎東西的小丫鬟就是她。
容虞看一眼便知這個小丫鬟其實并不同小薔說的那般不好。
她就只是一個漂亮又純真的小姑娘而已。
她或許沒有試圖勾引沈映或者陷害她什麽,但正因為這樣,容虞才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
她從不怕有人陷害她,有人對沈映耍心機,但是她怕這樣幹淨又充滿活力的人喜歡沈映。
那都是她沒有的東西,她只是一塊腐朽木頭,一個正常的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怎麽會永遠抱着一塊腐木呢?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美好的東西,那些美好對人們有着最直接最致命的吸引力,這些東西都是不可否認的。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那個小丫鬟在她身後就端着湯進去了。
容虞停下腳步,那小丫鬟進了約莫小半柱香的時間,她放一碗湯,或者再同沈映說幾句話,然後又做了什麽呢。
她想了想,覺得哪怕沈映曾經看着這個小丫鬟,有過一絲一毫,或者只是一瞬間的“如果阿虞也能這般有靈氣就好了”——容虞都覺得自己接受不了,不是接受不了,而是簡直要瘋魔了。
她渾渾噩噩的走出門,仰頭看着初春裏微弱但刺眼的陽光,忽然迷茫了。
她已經不是她了。
小薔現在院子門口,看着容虞出來眼睛便亮了起來,她語氣略顯激動的道:“姑娘姑娘,你看到那個小丫鬟了嗎?”
容虞腳步不停的緩緩向前走着,道:“看到了。”
小薔嘀嘀咕咕道:“奴婢不喜歡她,雖然她很好,但是奴婢就是看不慣她看着殿下的那個目光。”
“真是讨厭,她難道不知道殿下只喜歡姑娘一個人嗎,還用那樣的目光看着殿下,好惡心!”
容虞問:“她叫什麽名字?”
小薔道:“好像叫念衿。”
她頓了頓道,:“姑娘,你要是跟殿下說你不喜歡哪個丫鬟,殿下一定會把她逐出府去的!”
容虞道:“我沒有不喜歡她,別亂說。”
小薔睜大眼睛,道:“可奴婢真的覺得她喜歡殿下……”
容虞扯了下唇角,但是笑不出來:“喜歡他的人很多。”
小薔有些懊惱,可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不喜歡歸不喜歡,念衿這個人确是做事讓人挑不出錯處來,不會耍小聰明知道什麽還管什麽不該管,也知道輕重,否則不會在書房外伺候,她可是唯二可以去書房的伺候的丫鬟。
就因為那“不喜歡”而把她調走或者逐出府,實在是過于說不過去了。
沈映下午的時候下午又出去了。
容虞像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的坐在房間裏,聽了大夫的話,吃好飯,喝好藥,然後午睡休憩。
平常她睡不着也會在那裏閉上眼睛閉一個時辰,但是今天她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坐在鏡子面前,看着鏡中的自己。
臉比以前瘦了,顴骨比以前明顯,下巴尖了,眼睛還是以前的那雙眼睛,眼睛下方的棕紅色的小痣也還如往常,唇色蒼白,整張臉沒什麽血色,皮膚有點泛黃,鎖骨凹陷下去。
其實還是好看的。
她洗了把臉,施了粉黛,抿了口脂,又去換了一件顏色鮮亮的衣裳,再看鏡中的自己。
很瘦,但是沒到脫相的地步,她之前總是妩媚豔麗的,如今倒多了些柔弱纖細的感覺來,沖淡了那股子魅惑。
她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小薔站在門口,看見出來的容虞,一下驚在了原地。
她仿佛又看到去年那個足以颠倒衆生的女人,她第一眼看到容虞便覺驚為天人,雖然沒什麽生氣,但是那并不妨礙她容顏傾世。
後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裏,她見到的都是那個被病氣纏繞的的容虞,如今忽然又見到這樣光彩照人的容虞,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容虞說:“我要出去。”
小薔愣了愣,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別那麽呆滞的粘容虞臉上:“……什麽?”
容虞低頭看她,道:“我要出府。”
“出…出府,是要出奕王府嗎?”
容虞不語,看着她,等她反應過來。
“不是,夫人,您要出去,你想要去哪啊?”
容虞語調輕了下來,不知道是在回答小薔還是在跟自己說話:“我也不知道去哪,就出去走走吧。”
容虞的每一次出去都是沈映帶她出去的,這還是第一回 她自己要求要出去看看,小薔不知道自己是該憂愁還是該歡喜,姑娘想要出去看看自然是好的,但是殿下又不在府裏,萬一出了什麽事她也擔當不起。
“要不然夫人,您要不然等殿下回來了再去吧,您跟殿下一起走多好呀。”
容虞像一個執拗的木頭人,她直直的看着小薔,道:“我要出去。”
小薔有些為難,謹歡也不再府裏,她也不知道應該問誰,只能幹着急。
容虞道:“我想出去,你攔不住我。”
小薔語調軟了下來,乞求道:“夫人……”
容虞不語,态度很堅決。
………
小薔還是帶着容虞出去了,帶了兩個護衛,一個車夫,馬車上有奕王府的标志,尋常人也不會不自量力的來找茬。
容虞現在被攔住了,她也總有辦法自己出去,與其這樣,倒不如帶着護衛和她一起出去。
“夫人,我們去哪裏呀。”
容虞臉上圍了一層面紗,身上一襲孔雀藍的衣裙,她道:“……就去郡王府吧。”
郡王府,分明還不到一年,可是她再去回想郡王府,便覺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小薔并不知道容虞和郡王府具體恩怨,只知容虞和郡王府關系不好,但是畢竟是自己長大的地方,又怎麽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呢。
況且她想着那麽大一個王府,定然有幾個對姑娘傾心相待的人,便道:“姑娘,您是想家了嗎?”
車窗的帷裳被絲帶攬了起來,容虞一直看着窗外,道:“是,我想家了。”
小薔嘆了一口氣,道:“姑娘,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事情都過去了,等您養好病,您一定是最幸福的人!”
馬車慢悠悠的走着,容虞道:“是,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她發現接受自己活着似乎并不難。
但是曾經有一段時間,沒人知道,她總是在想,如果大家可以一起毀滅就好了。
她的存在沒有意義,別人的存在也沒有意義,與其一起痛苦的活着不如都去死好了。
她在枕頭下面放了一把刀,夜深人靜時,沈映躺在她身邊,她會在萬籁俱靜的時候坐起身來,看着窗外絕美的月光,把那把刀拿出來。
她如果下手了,這樣毫無防備的沈映不會有一絲一毫生還的機會。
她只要用力的刺入沈映心口,刀尖穿過他的心髒,鮮血濺出,他會睜開眼睛,會用那雙熟悉的,淡茶色的雙眸看着她,她那麽愛他,當然要讓他生命裏最後一眼,是看向她的。
沈映會死在她旁邊。
然後她會被沈映的血包圍,在血泊裏再拔出這把刀,用沾着沈映血的刀刃,刺入自己的心髒。
緊接着,沈映死了,他的計劃會失敗,然後和計劃有關的所有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啊,這樣的話,所有人都解脫了。
再也不用受這份苦難了。
但她記不清自己為什麽沒有動手了。
她一天一天的煎熬,喝藥,吃惡心的飯,聽沈映說話,聽各種人在她耳邊說話,一日又一日的克制自己。
春天快結束了,她開始有點接受“生命”這兩個字了。
至少活下去,對她來說不是一種刮骨削肉的煎熬了。
“夫人,快到了。”
容虞沉默了下,忽然道:“停下吧,我們走過去。”
馬車悠悠停下,小薔率先跳下了馬車,然後扶着容虞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還是這條熟悉的街道,路上基本上沒有行人,大約都覺得郡王府這裏有些晦氣吧。
“夫人,郡王府已經被抄将近半年了,奴婢聽說原本這裏是要給新來的高官做府邸,但那人好像覺得這裏風水不好,又換了地方,所以郡王府到現在才沒人入住。”
“不過總是不能一直空着的,最近好像快有主了。”
四月末的風輕輕的吹過容虞的衣擺,她緩緩的向前走着,然後站到了郡王府的門口,仰頭看着。
牌匾被卸下來了,那兩個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還在,門上的紅漆掉了點兒,楹聯掉的七七八八,吹過來的風帶着涼意,曾經往來進出的大門,如今沒有一點人氣。
小薔可惜道:“可惜被鎖了,不然可以進去看看。”
容虞靜靜的站着沒說話,不知道再想些什麽。
而這時,不遠的又響起了馬車車輪咕嚕咕嚕的聲音,小薔原本覺得是路過的人,但那輛馬車,竟然也在郡王府門口停了下來。
從裏面下來一個男人,容虞回頭看了看,是張岑斐。
他顯然也看到了容虞,神色有些詫異,甚至有些局促,可目光還是不由自主的放在容虞的身上。
他身後跟了兩個小厮,他道:“……娘娘?”
容虞道:“我只是個侍妾,不要這樣叫我。”
張岑斐走近了些,道:“殿下那樣待娘娘,您今日不是娘娘,日後也是的。”
容虞重複:“不要叫我娘娘。”
張岑斐似是沒想到容虞這般不同尋常,有些尴尬,輕聲咳了咳故作掩飾,道:“……夫人,您過來這裏殿下知道嗎?”
他換了稱呼容虞才收了那個固執的語氣,道:“你過來這裏做什麽。”
張岑斐心下有些詫異,容虞的語氣很随意,不客套甚至不帶什麽禮儀,可又很自然的問了,他不知容虞的性子,也不知她的病情,便覺有些奇怪。
“哈哈哈,草民将這裏買下來了。”
容虞這才正眼看着他,能把郡王府這麽一個大院子買下來,可并非普通商賈能做到了,她便問:“張大人家裏有人做官?”
張岑斐道:“草民就是一介平民,祖上但是有做官的,只不過就是個小縣令,能買下來就是運氣再加草民有些小錢罷了。”
小薔默默咽了咽口水,突然想不通這些富商們對小錢的定義了。
“這裏人死了個精光,張大人怎麽不換個地方。”
張岑斐摸了摸下巴,道:“唔……因為我年輕時曾見過這裏,當時覺得這個郡王府實在是恢宏大氣,日後有權有勢了就想來這裏面看看,如今我又來了京城,又恰逢郡王府勢落,我也就順勢撿個便宜了。”
“也算是全了年少時的一個願望吧。”
“夫人呢,夫人怎麽來到了這裏?”
容虞道:“我以前住在這裏。”
張岑斐抿了抿唇,沒有立即接話。
他知道容虞以前住在這裏,也知道她的母親是什麽樣子。
這個姑娘乍看來似乎是和白傾截然不同的人,但是張岑斐知道,她和白傾其實很像,她們的五官很相似,她冷着眉目的樣子,簡直像極了白傾生氣的時候。
“對對,草民差點忘了,夫人您……逝者已逝,也不要太難過了。”
“太難過,你說我嗎?”
“我不難過,我母親都死了好多年了,難過什麽?”
張岑斐說的自然不是這個,郡王府被舉家流放的事他知道,容圍死了,其他人估計也難以活命。
他的手掌輕輕的握了握,道:“夫人您生的如此美麗,想必令慈也是一個出衆的人吧。”
容虞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莫名讓張岑斐覺得有些心虛,但容虞緊接着道:“是,我最喜歡的,便是我的母親了。”
“她曾教了我很多東西,但我沒有認真學,她也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張岑斐的大拇指不停的摩挲着食指的指節,心道,是,她也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那…您母親為什麽早逝您知道嗎?”
小薔不知道夫人為什麽這麽耐心的回答這個人的問題,夫人總是狀态不好,一般說十句能回三句就不錯了。
還不等小薔提醒,容虞便道:“張大人不覺得問這些,有點不合适了嗎?”
張岑斐這才反應過來,連連致歉。
“夫人,這裏被草民買了下來,還未曾進行修葺,即是姑娘曾經的家姑娘可願意和草民一同進去看看。”
小薔總覺這個人對他們夫人太熱情了,可是現在當着人家面也不好說什麽,還沒等她想到該怎麽提醒容虞,便聽容虞回到: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