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待這屋內只剩兩個人影,一盞油燈,鹿臨川尚未開口,寇邊城已轉身落座,淡淡道:“你莫說了,我不答應。”
“便是為天下蒼生、為江山社稷,也不答應?”鹿臨川見自家大哥似鐵了心般不讓人勸,便話鋒一轉,刻意譏諷道,“可憐,真是可憐。飛蛾尚有投燭之勇,想賀将軍為國為民戎馬一生,可他的獨子竟是這般貪生怕死、畏首畏尾之輩!”
寇邊城輕輕笑道:“你再激我,我也不答應。”
鹿臨川也道自己莽撞,自家大哥又非乳臭未幹黃毛未脫,怎會一激就亂了方寸。想了想,走至對方面前跪下身子,将一張臉輕貼在他的膝蓋上,細語柔聲道:“大哥,你不能釋懷伯父之死,不願攪入這宦場是非實也應當,想我家老爺子也曾官居廟堂,見得伯父這般忠良為那些言官閹黨曲谄為佞,不堪同流合污只得急流勇退,過着不言朝事的寂寞日子……他當日的心情與現下的你,定是一樣的……”
“不,不一樣。”寇邊城輕輕一嘆,“你休息吧,我不答應。”
已知多說無益,鹿臨川将外袍內衣一并解開,袒露宛如施了白釉一般的少年身體,又自袖間取出一柄匕首,緩緩拔刀出鞘。
寇邊城料定對方會以死相逼卻無出手相阻之意,只是微微皺着眉頭,冷眼看着。
“大哥,臨川曾在左師墳前立下重誓,絕不将此事洩于第三人知道。可惜這一路如羝羊觸藩,生死兩難,到底教我看明白了,空有一腔福蔭蒼生之心,終究是難以成事的……”他已然走投無路,在仙露峰被逼到非尋死不可,卻又置于死地而後生,忽地敞亮通透起來。
手腕陡起陡落,刀刃切入腹部,沒入血肉。
“臨川!”寇邊城神色驟變,再出手已來不及。
鹿臨川扔下匕首,一只手伸入腹部傷口,摸索一陣,竟從腹內取出一枚略比雞卵大些的石頭,手掌将将展開,那石頭便射出萬道金光,而金光所及之處,鹿臨川腹上那碗大的傷口竟也慢慢彌合,最終歸于一道淺淺印子。
“還請大哥替臨川接任盟主之位,将這大寶法王舍利暫且交還于明來寺中,待他日物歸原主,若能聯合這些佛門武僧抗金便是最好,如若不能,也萬萬不能讓它落在魏忠賢穆赫這等奸臣手中……”傷口雖已愈合,到底受創頗重,鹿臨川忽地抓起寇邊城的一只手,将那血淋淋的舍利塞進他的掌心,複又五指蜷曲緊握,“大哥,臨川……臨川就将大明社稷連同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交給你了……”
“別再說了,我都答應你便是。”寇邊城将鹿臨川環在兩臂之間,輕推兩掌,一掌罩住脊柱心俞,一掌抵接下腹丹田,輸送真氣為他續命。
鹿臨川失血甚多,神思迷糊,唯獨能夠清楚感到一片沸水灌入體內,劇痛過去便是一陣融融暖意,但覺整個人宛在一場醉夢之中,身與神俱是飄飄欲飛般輕快,一氣兒又說下好些糊話:“大哥,這六年分別如同一晌,我總想起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沒日沒夜地黏在你的身側,有時你挑燈夜讀,見我眼皮犯沖,便會抱我回榻上……大哥,你可知其實我并未入睡,就是想你抱我一抱……”
“我知道。”寇邊城點了點頭,輕收內力,扶住鹿臨川的肩膀,将他溫柔攬在懷裏。
“大哥,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你可知早在當年我就對你……我對你……唔……”
Advertisement
寇邊城嫌這小子傷不輕話還不少,便俯身下去吻住了他的一雙唇。
他的舌頭渾似一口辣酒,一塊酥糖,滑入自己的口唇之內又化于自己的腭壁之間,既辛又辣,既甘又醇,竟似包羅了人間百味,直逼得鹿臨川猛然驚醒,只道明知這一吻害人匪淺,自己倒心甘情願沉溺其中,好沒出息。
唇舌纏綿罷了,鹿臨川已是四肢百骸連着腳趾頭都感适意滿足,一時傷不疼了,腦不熱了,只軟綿綿疊着一雙手臂,挽上寇邊城的脖子,任他将自己輕輕抱上床榻。
寇邊城在鹿臨川眼皮子與鼻尖上接連落下輕吻,目光款軟無匹,字字含情:“你好好歇着,不準再鬧。”
彼時那些似懂非懂的情愫埋伏到今,早已千皴萬染,再無一丁半寸的留白能給別人抑或自己,鹿臨川乖巧地“嗯”了一聲,倦得阖眸睡去。
寇邊城走出屋子,見桃夭盈盈而來,笑得百媚并千嬌,伶俐又狡狯,再無一分适才梨花帶雨的凄楚可憐:“恭喜爺,兵不血刃地拿下四渎八盟,自此天下英雄盡入你彀中!”
寇邊城卻面無表情,洗淨了手上血跡,又換上一身幹淨白袍,擡眼看見沙地裏鑽出了一個單小虎,略微皺了皺眉。
單小虎自幼習得一門“土遁”的絕技,人又頗聰明,将寇邊城傳他的龜息功法稍加演化,遁入沙中一如潛入水中,渾似一尾活魚兒般來去自由。察覺對方不悅,他忙擺手道:“桃妹子的迷魂香好生厲害,那些四渎八盟的傻瓜蛋早就睡得死豬一樣,哪個還會看見我?”
寇邊城仍斂着雙眉,道:“你來作甚麽?”
單小虎自是不敢說,打從那日埋于沙中救走了那位煞是好看的探花郎,便魂兮夢兮諸多牽挂。他嗫嚅良久,終大起膽子道:“師父,徒兒覺得,你這人委實有些可怕。”
寇邊城一言不出地看着單小虎,忽地大笑,眸光卻森寒入骨毫無笑意,這神情模樣還真有幾分可怕。
單小虎也是撞塌南牆不回頭,一鼓作氣地為那人抱不平:“明明自己想要的緊,卻欲取還拒一辭再辭,反逼得別人拿命來求你,你說,這是不是‘可怕’?”
一旁的桃夭早已面露不耐神色,白眼一飛,搶白道:“你懂甚麽?王莽中篡,漢魏禪代,歷朝歷代的易代鼎革,哪個登極前的枭雄不是欲取還拒,一辭再辭?”
寇邊城輕咳一聲止住笑意,也不管束着倆人鬥嘴,只道:“我出去走走。”
“喲,爺方才取了這暖心肝的腹中寶物,這會兒又趕着去奪那冷美人的項上人頭了?”
桃夭只是随口一聲玩笑,哪知寇邊城竟一臉凝重地搖頭道:“不是。”
卻說三更燈火五更雞,葉千琅那頭也并未歇下,羅望掌燈而立,他便枯坐于昏黃燈下,望着案上魏太師的那封親筆書函。
是夜暑氣重,身上膩糊糊的不爽利,心頭也莫名有些煩躁。
想到多少次刀頭吮血死裏逃生,似總離不開冥冥之中家姐的亡靈庇佑,于是習慣性地擡手摸了摸自己那耳墜子,卻發現耳旁空無一物。
方想起來,是被那人盜走了。
聽身後羅望勸道:“大人,你明兒還要赴宴土司府,不如早些時辰歇下罷。”
葉千琅颔首:“吳鈎碎鬥鴻門宴,确該早些歇下。”
人依舊不動,可這話倒驚出羅望一身寒栗,忙道:“大人怎料定那老潑狗擺的是鴻門宴?既知是鴻門宴,大人又為何非去不可?”
“鹿臨川引刀自刎時說東西不在他手裏,看來并不像作假。東西既不在他手裏,那就必在土司府中,穆赫對它眈眈已久,又豈容旁人觊觎。”葉指揮使哪裏知道法王舍利确實不算在鹿臨川“手”裏,對方當時确也不是作假。
“可……大人向來謹慎,從不冒進,為何這次偏要以身犯險……”
“你還不明白麽?”胸中躁意更甚,葉千琅閉目打斷羅望,“皇上命在旦夕而本座久不成事,此番魏良卿攜尚方劍而來,第一個要斬的便是本座。”
令他心緒不寧的卻非魏良卿與他的尚方劍,而是一閉眼便看見那嬿婉水洞中的輕煙香霧,波光石影,揮也揮不去,攆也攆不走。
嬿婉意喻美人,然美人美矣,不在素手荨黃,巧笑倩兮,而在令你念茲在茲,無計回避。
他摸不準是否真有一時片刻對那人動了心思,卻知哪怕只是這麽一點心思,便足以見血封喉,誤人性命。
愛憎會,求不得,這世間多少癡兒怨女為情所傷,因情而死,唯獨不該是他葉千琅。
“只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屬下與大人同去,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必護得大人周全——”
“穆赫借着剿響馬的名義已在關城外頭重重布圍,你帶些人馬盡快部署,确保一旦取回舍利,本座便能及時回京。”見羅望還是婆婆媽媽,諸多顧慮,葉千琅面上更多了些不耐神色,一字一字道:“明槍暗箭何足懼,刀山火海又何妨,普天之下誰又傷得了我葉千琅!”
葉指揮使雖向來狂傲自負,說的倒也是實情,刀劍拳腳皆臻巅峰,內功外功俱入化境,何況五陰焚心訣的寒毒已去大半,殘餘的也自能鎮制,當真是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忽有一聲極輕極細的響動發自窗外,顯非人耳可以聽見,葉千琅卻莫名心弦一動,聽得真真切切。
“有人在外頭偷聽!”羅望見葉千琅面色微變,同露驚色,趕忙探身出去查看。
衆錦衣衛一躍而出,也不知哪個眼力極好的先喊了一聲:“一刀連城!”
葉千琅也循聲出去,仰頭望見重檐寶頂之上一個白袍人影,單手扶倚一柄長刀,單膝跪坐于地。
月色不夠清明,隐約見得對方嘴裏似叼着一物,雪亮如刀。
“好大的膽子,竟敢夜闖錦衣衛本營!”羅望擡手施令,“一刀連城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以一敵衆,來人,一齊擒下他!”
見一衆錦衣衛高手拔刀出鞘,踏風而來,一刀連城似也無心戀戰,只橫刀輕掃,以刀氣震開為首的三四人,又憑空拔起身子,順勢一甩頭,嘴裏叼着的東西便似疾矢般激射而出,挾風聲而來,直取葉千琅的面門。
“大人,小心暗器!”羅望失聲驚呼,回頭再看那白袍人,可這皎皎長天皓月之下,哪兒還有半個影子?
葉千琅身形不動卻手腕陡轉,卸去暗器飛來的力勢,将它穩穩接在手裏。
非刀非镖亦非劍,竟是一朵冰雕也似的茶花,花葉疏密有秩,層疊華美,剔透無瑕。
衆人啧啧稱奇,皆道從未見過這樣奇麗絕倫的茶花,獨是羅望眉頭緊蹙,面色略現不快,對葉千琅道:“大人小心,這花許是有詐。”
葉千琅面色不興,拈起那朵冰茶置于鼻端唇前,細細嗅過花香之後,微微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