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日天氣怪煞,突地變幻莫測,忽而天陰欲雨,忽而酷日當頭,看來正應了黃歷上那一句,諸事不宜,或有血光之災。
既是官事,便當有些為官的樣子,穆赫大有倒屣相迎的架勢,一清早便整好衣冠,親去土司府門外列隊迎接。
然而直到日過正午,方才見葉千琅姍姍禦馬而來,一身明晃晃的香色飛魚服,披黑綢鬥篷,戴黑紗武冠,腰間一柄繡春刀,身後若幹錦衣衛,端的是神威凜凜,不可一世。
“不知指揮使大人親臨關城,屬下禦下無方,多有得罪,還望大人海涵!”穆赫慌慌張張上前迎接,一個步履不穩,竟險些撲跌在雪魄的蹄子前頭。
葉千琅翻身下馬,一手扶住穆赫,一手展了展鬥篷,似笑非笑地一勾嘴角:“本座與王爺皆是為皇上盡忠、為大明效命,便是親近如唇與齒也難免磕碰,王爺當真不必介懷。”
穆赫自稱信佛,土司府瞧着也是佛裏佛氣。香霧缭繞間,黃绫紅錦款款浮動,四壁都聳着摘抄佛經箴言的雲母屏風,為珪璧彤庭的廳堂平添些許肅穆之感。
為盡地主之誼,這位土司王爺自是百般殷勤,大擺筵席,美人美酒一應俱全。
不料葉指揮使全無飲宴的心思,擡手攔下身旁欲取銀針試毒的手下,反倒掌風輕送,将侍婢為他斟滿的酒杯轉推于穆赫眼前,道:“這杯薄酒,本座敬王爺。”
好一雙殺氣騰騰的鳳目,如森寒劍戟刺将過來,穆赫忙陪着笑臉舉起酒盞,然手一抖,飲了半杯,灑了半杯,還暗幸自己沒在酒裏下毒。
葉指揮使滴酒未沾,粟米不進,白費了土司王爺一番化幹戈為玉帛的心思,總當再尋些別的樂子。穆赫揮手攆走殿上的舞姬,又命人召來三個大漢,指着其中一個對葉千琅道:“這腌臜東西久聞指揮使大人武功冠絕天下,特意前來讨教,若大人不嫌棄,不妨點到即止,為他指點一二……”
穆赫口中的“家奴”實則是漠北第一猛将,聽他向葉千琅微一抱拳道“見過指揮使大人”,顯是內家功夫十分不俗,一張嘴便如旱天驚雷,震得一衆錦衣衛耳鳴目眩,又見他身高九尺,紅臉青眉,随在身後的兩名将士瞧着也非等閑之輩。
“是三個一起還是輪番上陣,且随你們。”葉千琅自座上起身,語聲謙和中顯帶着不屑之意。
三人自然同進共退,手中兵刃使得威風飒飒,俨然也是“肝膽洞,毛發聳”的英雄漢,然而葉指揮使嗜武好殺實乃天性,徒手與三人鬥罷了數十回合,竟窺得對方一絲進攻不利的空隙,劈出殺招,将其中一人的半截身子震得骨頭碎盡。
心道此刻多殺一個待會便少殺一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将另外兩個打得重傷在地,雖未即死,怕也好一陣子無法與人動武了。
亮罷了身手,葉千琅一展鬥篷,垂眸擦了擦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恹恹道:“拳腳無眼,刀劍無情,還請王爺切莫責怪本座出手太重。”
“切磋,切磋而已……是他不自量力,不自量力……”穆赫笑容讪讪,額頭已有冷汗滑落,“大人,何不用些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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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葉千琅揚手一揮,衆錦衣衛立即得令起身,只見他踱出幾步停于一面雲母屏風之前,似漫不經心道,“本座此番離京,實則是為緝捕亂黨。左光霁為亂犯上死有餘辜,卻讓他留得一雙兒子,大的十二三,小的六七歲。就在他伏誅當日,那雙逆子竟被人劫走,王爺可知他們現下人在哪裏?”
趁葉千琅背身而對,穆赫悄悄以袖口拭去額頭汗水,搖頭道:“屬下偏居一隅,久不聞京中之事,自是……不知道的……”
“這些日子本座幾将這關城掘地三尺,卻始終未能找到那雙逆子,偏巧不久前忽聽人說起,之所以上天入地也難找着,只因他們早就藏匿于王爺府中?”
一顆心已懸進嗓子眼,穆赫面上卻猶然帶笑,道:“許是哪裏的市井潑皮胡言亂語,大人定不會信他。”
“本座自然不信。王爺不好斷袖之風,亦無娈童之癖,要那一雙小娃娃作甚麽?”确認屏風之後并無伏兵,葉千琅轉身看着穆赫,嘴角似譏似諷地微微一扯,“窩藏亂黨,其罪當誅。王爺宅心仁厚,不與那些造謠生釁的宵小計較,本座卻無這等雅量,不能袖手不顧,任人辱沒王爺的名聲。”
穆赫疑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葉千琅不看穆赫,反而一擡手,冷冷吩咐手下道:“将這土司府裏裏外外搜查清楚,還王爺一個清白。”
一言出四座皆驚,穆赫亦是大駭,土司府人人結舌,個個瞠目:不過是賣了京中九千歲的幾分薄面,方才處處示弱循禮忍讓,這區區十幾個錦衣衛,難道還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他們哪知這葉指揮使一路遷升貌似順遂,實則多少回敢殺他人不敢殺之人,敢闖他人不敢闖之地,一人一刀鬼門關前去了幾遭,又為人間添了多少野鬼,為地府添了多少冤魂。
錦衣衛得令而動,葉千琅負手聽着外頭動靜,一陣刀劍相交的嘈雜聲後,突然傳來一個稚子的怒聲呼喊:“殺了葉千琅!”
這聲音他自然辨得,正是左光霁的長子左雲清。
“求王爺殺了葉千琅為我老父與左氏一門報仇!”那少年許已被擒住,聲音聽來格外高昂凄烈,“王爺所求之物,只待葉千琅殒命,雲清立當奉上!”
外頭的少年兀自高喊不休,葉千琅既無一絲愠色,也不出一聲言語,只是轉身看着穆赫。
即是這般冷眼看着也令人油然而起一陣憷意,穆赫見對方掌心白光閃動,心知不妙,忙遞眼色喚來府中侍衛。
人不來還不打緊,葉千琅眸色驀地轉紅,出掌便擊斃一人。繼而便是兔起鹘落,大開殺戒,繡春刀刀鋒所向,俱是未及瞑目的殘屍。
葉指揮使專注于殺人造業,卻未察覺有一人始終在屏風之後屏息注視于他。
見葉千琅幾将圍攻他的侍衛殺盡,那人取了一塊黑布,蒙上自己的一雙眼睛。
聽他輕聲道:“可惜。”
便是同時廳門砰然關上,雲母屏風的機關瞬間觸動,移撤離開——屏風後竟滿滿都是佛像金身,巧妙點着數排蠟燭,布置了幾面水銀鏡子,一時間竟似同時剔亮了萬盞燈火,耀得人幾難睜開眼睛。
穆赫早已吓跌在地上,見機關觸動,不顧金光逼目,當下大聲疾呼:“一刀救我!”
“本是秀色若可餐,可惜面色卻不太好。”
話音落地同時長刀削出,刀聲嗆啷,風聲獵獵。
葉千琅一時被這滿室金光晃花了眼睛,未見刀光乍現,卻聽見那聲音既醇且厚,分外熟悉親切,顯是故人來。
便是遲疑一瞬,擡臂再擋,已是遲了。
溯冥刀雖未開刃,但因刀中灌注的內力精純無匹,輕易便将葉千琅的繡春刀折在地上。
早已習慣目不視物與人交戰,一刀連城趁勢持刀反削,借着兇猛刀意直取向上——
一注鮮血潑濺在釋迦金像之上,一條血淋淋的手臂斷在佛座之旁。
斷臂處劇痛鑽心,血噴不止,葉千琅卻仍不願束手待斃,見那一柄長刀毫不猶豫地當胸刺來,顯已無從退避,他便伸出獨臂握住刀刃,死死抵擋。
他倆原本可算不分伯仲,若當真生死相拼,确如葉千琅初見時斷言,非三百招難分勝負,自己雖必死,對方也絕難全身而退。可此刻他斷去一臂,顯已棋輸一着破了雙方均勢,加上失血過多真氣盡散,更令兩人相差甚遠。
一刀連城急催手中內力,使出“長風萬裏”的步法,向前踏行急進。
對方進一步他便退一步,葉千琅同樣全力相掙,只是手中刀刃漸漸濕滑難握,原是掌心皮膚盡被割爛,鮮血浸透袖口。
一個不斷前逼,一個不住後退,一個一心想置對方于死地,一個一意欲在死中求活。
直到退出數丈開外,後背砰地撞于牆上,再無後路。
“縱是面色不好,我也……很喜歡。”
口中說着喜歡,執刀之手卻腕力驟變,一時溯冥刀上血光翻動,如萬壑飛瀑,驚心動魄。
兇猛刀意直逼而來,過手心定驚,過手腕陽池,過手肘天井,這僅剩一臂的經脈每崩斷一寸,刀尖便離胸口愈近一分。
刀尖将将沒入胸口,仿似老天玩笑也似,蒙眼的黑布突地就落了,露出那雙何其曼妙多情的眼睛。
他筋骨俱斷,血染重衣,但憑一息真元,死死握住刀刃不放,然四目相對之際,竟還能放肆笑出聲來。
許是大限将至,眼前驀地現出一片旖旎光景:款款香霧裏,澄澄碧水間,兩人白衫濕透,互相埋首于對方頸間,密密不分地擁着抱着,吻着咬着……
只是馬上并駕疾奔,月下聯手破陣,水中纏綿厮磨,那些分明歷歷目前的一幕幕,終究不過是個笑話。
才笑了這麽兩三聲,口中便噴出大口鮮血,濺落在溯冥刀上。
“喜歡就是喜歡,獨這一樁,我沒騙你。”
或有片刻于心不忍,刀身沒入胸口三寸,忽地就此滞住。
“不必……”甫一出聲便又吐出一口血來,葉千琅擡眼看着眼前人,面上既無一分怨恨恐懼之情,也無一絲哀求乞憐之意,一雙眼睛直若寒潭死水,寂靜得駭人,“葉某……不喜人情……”
“葉千琅……”寇邊城微微蹙眉,喚他一聲,似還想說些什麽,然而話到唇邊又頗覺無用,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罷了。”
一手扣住葉千琅的肩膀,将他擁入懷中,另一手氣凝全掌,往刀柄後輕輕一推。
門外頭殺聲激烈,顯是錦衣衛與土司府鏖戰正酣;門內卻只聽見嗤一聲輕響,溯冥刀當胸而過,自後心穿出一截血紅的刀身。
寇邊城亦沾得滿身黏稠鮮血,緊緊抱了懷中人片刻,方才抽出刀身,将葉千琅平放于地上。
拭了拭他唇邊血跡,趁這雙薄唇還未冷透,又附身吻了一吻。
“一刀,葉千琅果然不是你的對手——”穆赫見葉千琅殒命,大喜過望,忙自地上踉跄起身。
然而人尚未近前,寇邊城忽地五指凝氣手腕陡轉,自袖間甩出一道寒氣——
“一刀,你……你……”
不待穆赫說出一句完整話,他便以五陰焚心決的掌法連出兩掌,将對方擊斃于地下。
與此同時廳門複又打開,一雙稚子手攙着手,背光立于門口。
陽光下一人二屍,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