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原諒
玄延頭也不回的走了,就像他從未來過一樣,不,他帶走了什麽,他帶走了岑瀾的生氣。
岑瀾不顧阻攔倚在窗邊的軟榻上,她看向院中的空空如也的空洞,聲音疲憊沉重,“月,咳…讓人把梨花樹栽回來。”
我加緊她身上的披風,再三解釋,“瀾,樹挖走的時候下人們發現裏面都枯死了,沒有辦法再存活了,已經燒掉了。”
“咳…咳…”她喝下一杯水。
“水涼了…”我奪下她的杯子,再倒了一杯放在她的身邊,她卻沒有再喝的意思。
“那就重新再種一棵!”她滿臉的任性和稚氣,睫毛顫動。
“明年春天好嗎?”我柔聲安撫。
“春天?”
“嗯。”
“玄延他喜歡梨樹。”
“嗯。”
她嘴邊噙着淡淡笑容和期待,仿佛玄延從未失蹤一般,她越風淡雲輕,我越覺得是在醞釀一場爆發。
同樣頹廢無力的岑譽從外面走來,他将窗從外撲通關上,再走進入了屋內,氣憤異常,“這個負心漢玄延竟然人間蒸發了!”
岑瀾聽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倒了一杯水淡淡地說,“哥哥,喝點水吧。”
“瀾!只要他還敢出現在秦州,我就要将他抓回來!”岑譽不管不顧推開她的手。
“哥哥,喝點水吧!”她提高聲調,移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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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哥哥…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他緊抿着嘴,最終還是接過杯子一口飲下。
“咳…謝謝哥哥。”沒有血色的臉和唇,她強撐出一抹笑,“哥哥,明年春天要去參加殿試了吧?過了年就出發了吧?”
岑譽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我不去。”
她訝異道,“哥哥為什麽賭氣?哥哥從小不是就想要位極人臣麽?”
他匆忙掃了我一眼,“這次算不得數,明年!明年我再參加一次鄉試。”
我知道他是不恥自己的試卷。
岑瀾的身體每況愈下,三請曉星子來把脈,他都搖搖頭說無濟于天,大抵還有二十多天的時日,讓準備好後事。
岑譽獨身倚着朱紅色的柱子上,看向我的雙眼真誠祈求,他渴求似的抓住我,“會好起來的吧?”
“嗯。”我重重的點了點頭。
時日不多這句話并沒有當着岑瀾的面說,只是每一個人聽過後,再見她時總不由自主的帶了一份不舍的沉重,敏感如她,她早就有了預感,說話時也帶着無所遺憾,和來過世上一遭的感激。
我将最後一口藥喂完,起身又去煎下一副藥,她抓住我詢問道,“哥哥要來了吧?”
“大概是吧。”我敷衍一句。
“咳咳…你怎麽總是躲着哥哥?”
“我沒有…”
“哥哥來了。”
岑譽進了屋,坐在她旁邊的杌凳上,摸着她的頭,“瀾,你今天看起來好很多了。”
她有些欣喜,“真的嗎?我有好好吃藥。”
“嗯,等你再好些,我帶你去秦州街上。”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眶微紅有些哽咽。
“嗯!咳。”她安靜的倚在窗邊,時間就這樣漸漸流逝,她的心事越來越多,有時候我也琢磨不透。
“哥哥,記得第一次見蒙月的樣子麽?咳…”
“記得,十歲那年她做了你的藥女。”
“咳…不是這次,是更早的時候。”說着她手撫着胸口。
“我不記得了。”岑譽猝不及防微小的慌亂。
岑瀾對我招了招手,讓我坐在床邊,于是我和岑譽成了面對面的狀态,他看着我,眼神深處閃過一絲痛苦和懊悔。
“咳咳,我記得那是七年前的秦州商會,父親帶哥哥去參加晚宴,哥哥回來給我煎藥時就一直喋喋不休,他說蒙家的女兒真是天真可愛,被所有人簇擁着,連他也忍不住想要靠近這樣的美好。”她頓了頓,“哥哥是這樣說的吧?哥哥忘記了嗎?咳…呵呵…哥哥那時還說要娶蒙月呢。”
我心裏咯噔一聲。
岑譽不着痕跡的臉紅,對着岑瀾說道,“不過是些陳年舊事罷了,你可記得那時我還讓你好好調理身子?”
七年前,那時秦州鹽市以父親為首,整個蒙家不僅是榮華富貴,身份也比官家人還要尊貴幾分,那時的我更是衆星捧月,不過對岑譽卻全然沒印象。
“蒙月。”她出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嗯?”
“你…嫁給哥哥好嗎?和靳姐姐一起,我走之後,就當是替我照顧哥哥,永永遠遠安心做他的妾,不然…我是不會安心的。”岑瀾說出這句話時,眼中帶着漠離的神色。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是知道的,知道我對岑譽虛僞的感情,她斬斷了我的出路,她要我一輩子給岑譽做妾,不能打靳珺荷的主意,更不能妄動心思。
這是她對我的懲罰。
我僵直了身體,克制住慌亂,“我出身奴籍,這等身份是做不了岑譽的侍妾的。”
她咳了幾聲,對着岑譽再次開口道,“哥哥,我已經請求過父親母親了,雖然消除奴籍有些難處,但父親還是同意了…咳…在我離去之前,我是一定要看蒙月嫁給你的!”
她堅定的不允人拒絕,岑譽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擔憂更甚,他果斷說出口,“我答應你,瀾。”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岑瀾皮膚蒼白的可以看見血管,每一次咳嗽都要緊緊捂住胸口,“蒙月…答應我。”
“我…”
“蒙月,你有什麽猶豫的?”岑譽低吼出聲提醒我。
我被吓的一愣,強制冷靜,“瀾,等你身體再好些好嗎?”
“你快答應我!”她抓住我的手大口的深深喘/息。
“我…對不…”我的聲音瞬間消散在岑譽的驚呼裏。
沒等到我說完這句話,岑瀾突然沒了力氣,垂倒在床上。
我感激岑瀾讓我消除了對她的恨,可這并不代表整個岑家,每一次看見岑家喜樂融融的樣子,我就無法忘記斷頭臺上我的父親母親,讓我屈身做岑譽的妾,安分的看着靳珺荷和他的舉案齊眉?我做不到。
“岑瀾!”岑譽一聲高喝,岑瀾已經暈死過去,他顧不得其他,對我焦急吼道,“快去請大夫。”
“愣着幹嘛!快去請大夫。”
“哦!好。”我立馬飛奔了出去。
忙了一整夜,岑瀾的病情才算穩定了下來。
岑譽頹廢的坐在院外的臺階上抱着腦袋,我走了過去,坐在他的旁邊,他聽見響動略微擡起了頭,他臉色十分疲憊,烏青的下眼睑,嘴唇也幹的起皮,下巴突起的青茬更是消頹。
“岑譽…”
他一把抱住我,下巴青茬硌我脖子刺疼,我想要推開他,他卻抱我更緊央求道,“別動…”
說着我竟然感覺到脖頸處有微微潤濕,他哭了麽?
“那一刻,我真的害怕岑瀾醒不來…”
我順從的聽着,那句我不會嫁給你的話,堵在胸口怎麽說也說不出來。
岑瀾昏睡了三天三夜,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傍晚,她睜開眼四處摸索,我拉住她枯瘦的手。
“月,到春天了?院子裏的梨花樹開了罷?真是漂亮啊?玄延呢?他下學回來了嗎?”她一連幾個發問,我如鲠在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又晃,才知道她失明了。
我按下她激動的身子,心裏泛酸心疼,“是春天了,梨花樹開了呢,玄延還有一個時辰才下學。你再睡會兒,睡醒了他就回來了。”
“嗯好…好。”她模模糊糊的又睡着了,慘白臉上挂着些許滿足。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她絕口不提玄延離別時候的殘忍,還念着他心口不一的好。在我心中如暖陽的岑瀾,何時變得如此卑微低下。
後半夜她又自己坐起身來,在黑夜中急急喚我,“蒙月…蒙月…你在哪兒?”
我從小榻起身,匆忙點了一盞燈,将她扶住,她的手又瘦又小,沒有一絲的溫度,“瀾,你要小解麽?我扶你。”
她打開我的手,緊抱着雙膝身體開始顫抖哭泣,“蒙月,你沒有答應我對不對!你不會嫁給哥哥對不對?!”
“瀾,等你身體好些好嗎?”我掰開她的身子,将她拉回被窩。
“蒙月,你當真對我沒有一點真心?”她的眼睛沒有定點,卻還是輕易的捕捉到了我,那雙眸深處的掙紮、期待和痛苦刺痛我的心髒。
“有!我對你一直是真心的!”我迫不及待開口。
“那麽對哥哥呢?對岑家呢?”她繼續不停的苦苦追問,“岑家呢?嗯?”
我垂下頭,她明明早已經看透了我,卻還是要我說出口。
“蒙月!我這一輩子就這麽自私一回,就算你不是真的喜歡哥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安分的呆在岑府?”她乞求似的用力搖着我的手,指尖泛起青白。
我做不到!這幾個字似乎馬上就要脫口而出,我做不到忘記父親母親的面容,我忘不掉那個我連人形都沒有的孩子,更也忘不掉忘記我滿身的疤痕,和烙刻在我心口的奴字!
我遲遲沒有回答,她一瞬間松開我,手瘋狂的打着自己的頭,懊悔道,“蒙月!你這個白眼狼!我恨啊!我恨,我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她累了又疲憊的倒下昏睡不醒,我打來熱水,将她滿臉的淚水擦了擦,指腹摩擦着她的眼,哀傷道,“瀾,你千萬不要出事,我…我答應你,我不會動岑譽,但是靳珺荷…我不能放過!”
她額上不停的冒出冷汗,雙眉緊緊扭在一起,我怎麽擦也擦不完,我松懈了全身,趴在她的床邊痛哭,“岑瀾,我才是最初的受害者!憑什麽要我步步退讓?憑什麽…”
她夢魇纏身,面目掙紮,只有紊亂的呼吸回答我。
岑瀾熬過了二十天,就算沉迷不醒,所有人也是滿心歡喜的。岑譽白天都陪在她的身邊,絕口不提嫁娶之事。他削瘦了許多,人也沒有了光彩,他常常拿那一雙擔憂的疲憊雙眼問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
“會的。”他問的次數越多,我反而越加不敢肯定。
岑瀾也越來越消瘦,臉上的顴骨鼓了出來,面色憔悴蠟黃,整個人幹癟了下去。
又過了幾日,她醒了過來,眼神明亮,高興的說她要吃飯,膳房準備了好些她平時愛吃的東西,所有人都來了,屋子擠都擠不下,但她一點都不介意。我替她布好菜,她大口大口地吃下,全然不見病人的樣子。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好起來。
岑瀾最後一次醒來是半夜,她想要撐着身子坐起來,卻發現根本沒有力氣,她聲音微小的聽不見,“月,抱我去軟榻。”
幾夜未眠的我,聽到這一句輕飄飄的話立馬彈了起來。
那裏是一扇對着院內梨花樹的窗,以往她經常在這裏等玄延回來。
她冷的像一塊冰,輕的像一只小貓,入了榻她有些開心,也有了些力氣,自己打開了窗,入目歡喜,“蒙月,梨花好漂亮。”
我跟随着她的目光,那裏一無所有,“嗯,很漂亮。”
她抱着胸前的被子,留下唯一炙熱的眼淚,“蒙月,你沒有答應我對不對?你走吧,離開這兒,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跪在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就算是個謊言,“我答應你我留在岑譽的身邊。”
她的眼睛空洞,卻能準确的看進我的眼睛裏,她似乎識破了我在撒謊,“蒙月!我不要你再拿虛情假意去對哥哥!”
“我…”我對你不是虛情假意。
“蒙月,如果沒有你,玄延也不會這樣對我。”
她捶打着軟榻,眼水緩緩而下,“我已經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你為什麽還要一次次的打破?他喜歡康淳又怎麽樣?我越裝作不知道,他就會對我越來越愧疚,那樣他一輩子都會記得我!可是現在…呵呵…拜你所賜,你的自作聰明,讓我同你一樣在他心裏就是一個惡毒的女人!可我從來沒有動過那樣的心思的啊…”
不,不是這樣的,她以為轉瞬即逝的美好,都是我拼命換取的,不是他玄延對她的寵愛啊。
兩行血淚順着她的臉龐滴在我的手上,她睜着空洞的雙眼,不停的質問,“蒙月啊…蒙月…我待你一片赤誠,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不想為難你,你對岑家深仇,我這就拿命抵還給你。”
她捂着胸口,不停的嗆咳,“你不想嫁給哥哥做妾就不去吧,但是我要你答應我,我要你呆在玄延的身邊,我要他明白我從來沒有動過壞心思,我要你消除他的偏見…替我贖罪…讓他不要仇恨岑家,我不求你護我岑家,只求你不要傷害哥哥!”
“快答應我!”她一口熱血噴在窗柩上。
“我…”我呆愣着,眼淚無聲流下,心髒迸發的苦痛卻讓我無法作答。
“呵呵…”她大口地喘息,每一口都顯得特別痛苦吃力,她指甲深深掐入我的肉裏,“你什麽都不答應是嗎?蒙月你騙了我!我恨你!我詛咒你永生不得被愛,也不會愛人,永遠隔山水,不得善終了。”
“瀾…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哭的不能自已。
“你發誓!”
“好…好…”我忍住哭聲,讓聲音顯得清晰,哽咽道…“我…蒙月發誓,守在玄延康淳身邊,不得傷害岑譽,如有違此誓,永生不得被愛,不得善終了。”
“蒙家永遠不得翻身!說!快說!”她咄咄逼人。
“蒙家…”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我已經舍棄了對岑譽的恨,她不能要求我死忠玄延!
她笑了,眼淚極度充血,眼睛也有些渙散,“哈哈…蒙月,我真是小看你了…你太冰冷了…”
“我去找大夫。”我抹了一把臉,慌亂開口。
她死死的拉住我,“不,我要你看着我死,每一次你閉眼都是對我的承諾!”
她的力氣突然變得很大,我無論怎麽也掰不開她的手,她蒼白的臉逐漸變成鉛灰色,張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掉落在蜘蛛網裏,怎麽樣也掙脫不了,鼻翼煽動,瞳孔逐漸渙散放大,呼吸由深變淺,最後突然寧靜消失,她終于沉寂了下來,再沒有了痛苦。
她最後一句話是,“月…算了你走吧…我原諒你了。”
“下輩子…我要做一只蝴蝶…”
我早已泣不成聲。
作者有話要說: 岑瀾:月,摸摸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