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香港正式回歸那年,警-徽不再有“皇家”标識,湯卓良調職CID。
夏日夜晚,他在旺角街頭解決滋事的古惑仔。不似當初那般狼狽,湯Sir将這幫古惑仔制得服服帖帖。各個雙手負在身後,靠牆而站。
一輛紅色保時捷911 Turbo駛過來,悅耳的引擎聲引得古惑仔們側目。保時捷在巷口停泊,古惑仔們的目光又從車身落在走下來的女人身上。
湯卓良訓話,“站好!”視線卻沒能及時從女人身上收回來。
“阿Sir,你鐘意啊?”旁邊的古惑仔調笑說。
湯卓良笑了一下,吊兒郎當地說:“是咯,你不鐘意靓妹?”
“靓妹”看過來,将墨鏡稍稍往下撥。隔着川流不息的馬路,湯卓良與她短暫對視。在電影裏這表示他們說了無窮的話,下一幀即是轉身別過。
可周珏沒那麽做。像是見到一位沒有過隔閡的不甚熟悉的老友,她一邊揮手一邊走過來,“欸,好久不見,你在這邊做什麽?”
湯卓良說:“你回來了?”
“是呀。”周珏在湯卓良一步之外站定,明亮坦率,說話還是不在乎的調調,“我回來了,美國不好玩嘛,我一個人好悶的。”
湯卓良被她襯得反倒有些局促,他笑笑,“是咩?”
周珏掃一眼旁邊貼牆站的古惑仔,“忙差事啊?”
“嗯。”
“不打擾你了,我也還有事。我走先。”
同時說拜拜,湯卓良留在原地,周珏回到馬路對面。
有男人從冷飲鋪裏走出來,周珏與他親昵說笑,一齊坐保時捷離開了。
這邊的古惑仔嘆道:“這世道,只要有錢,哨牙佬(龅牙佬)都能勾到靓妹,也難怪船王娶三房太太。”
“車是她的。”湯卓良說。
“啊?”
湯卓良往古惑仔頭上拍去,“啊什麽啊,站好!”
知曉周珏回來了,湯卓良反而煩躁。不想讓她誤會他調職的目的,盡管調職确是為了争口氣。
湯卓良還沒想好以什麽借口再見,就又在人群中看見了她。她進了那間冷飲鋪,身邊人還是上回的哨牙佬。
小店被顧客塞滿,老板沒空招呼,湯卓良獨自在門口徘徊,不知要進還是要退。餘光瞄見周珏與同桌男人說笑,他忽覺自己傻極了。
周珏自然瞧見了他,擡手招呼道:“欸,坐這吧?”
湯卓良假意這才看見她,視線短暫停留,邁步走了過去,“好巧。”
周珏轉了下杯中的吸管,噙着笑說:“是啊,你在這邊做什麽,忙差事?”
“路過。”
哨牙佺客氣地替湯卓良拉開對坐的椅子,湯卓良謝過,坐下又說:“天熱,想喝杯冷飲。”
周珏拍打哨牙佺肩膀說:“幫我們阿Sir點杯冷飲。”
哨牙佺似乎頓了頓,說着“差人啊?”又忙喚着老板的名字,去廚房窗口那邊了。
“你朋友?”湯卓良往哨牙佺的方向微擡下巴。
周珏正要說話,見哨牙佺回來了,伸手搭其肩膀,幾乎是将人拽到座位上,“阿Sir問你話。”
哨牙佺卻有些不好意思,對湯卓良說:“好彩妹總沒個正形。”
湯卓良不顯露情緒,說:“湯卓良。你貴姓?”
“叫我哨牙佺就得了。”
“在哪裏做事?”湯卓良心道言錯,顯得太急切,找補說,“還以為好彩妹冇朋友。”
仿佛真是幽默的話,三人都刻意地笑笑。周珏說:“他做機場地勤,上次幫我找回行李,我請他食飯,一來二往便認得了。”
言語是講越多顯得越在意,越詳細越可能是謊話。
冷飲鋪裏人來人往,像掉幀的影片。湯卓良盯住周珏不語。
“做什麽調職?”周珏先發制人。
“長官推薦。你呢,怎麽樣?”
“就那樣咯。”
氣氛古怪,三人閑話皆覺無味。
冷飲杯見光,周珏忽然說:“晚上有時間?”
湯卓良慢半拍轉過頭去。她故作的笑,眸眼卻澄澈似不會撒謊。下午四點的陽光映在她臉龐,他心底受觸動,噙着笑說:“做什麽?”
“姑姑給了我兩張戲票,我本來想叫哨牙佺去,但他不得空,正好遇到你……”
真夠爛的借口。
周珏不再說下去,引得湯卓良輕笑一聲。
“去不去嘛?”周珏半垂眼簾。
“我得空的話。”
“……各個大忙人,算啦,我自己去。”
最後湯卓良沒有赴約,周珏也沒打電話來問。
以前二人之間沒這麽多彎繞心思,他們這才發現彼此是耐得住的人。也或許是在拍拖過程裏學會的——不要期待。
可有心人哪能忍住不期待,也只面上不在乎,心頭卻同對方、自己角力。
埋頭辦案成了湯卓良的出口,周珏則是尋歡作樂。
一夜小雨,湯卓良被同事拉到灣仔一間老牌爵士樂酒吧。命中注定似的,他見到了周珏。她坐在吧臺一角,很安靜。
周珏說這麽小的城市,兩個人也很少有機會碰面,看來他們真的很有緣。
湯卓良看了她很久,久到像是喝了很多杯,說了很多話。總之他記不清了。他和她在洗手間門口擁吻,在保時捷裏身貼身。
有沒有情感專家說過,對一些人來講,分手後才是真正戀愛的開始。
湯卓良是這樣以為的。
他頻繁地去她住的公寓六零六室,向起初那樣拖着長音不耐煩地喊“好彩妹”,照常給她做宵夜吃。看碟片,聽磁帶,去演唱會,他們還私自将她姑丈留下的摩托車騎出來,在夜晚的島上亂逛。
他們成了不過問對方任何事,在彼此得閑時見面,閑談也上床的朋友。
這樣的關系分分合合存續了兩年,盡管真正相處的時間比湯Sir的假期還少。
一九九九年初春,湯卓良接到周珏電話,說姑姑臨時把BB仔丢給她,她照顧不過來。他趕去了六零六室,才發現哨牙佺也在。
事情的發展很古怪。在湯卓良完全無預料的狀況下,周珏摸走了他的配槍,并用槍口指着哨牙佺,诘問他替誰做事,知道些什麽。
原來,是周珏發現哨牙佺背叛了“六姑”,自知打不過,也沒有槍,才騙湯卓良過來牽制住哨牙佺。
周珏知道湯卓良不管聽到什麽,也會毫無理由地站在她的那邊。
事态緊急,周珏接到六姑的電話迅速離開了,将哨牙佺及其犯罪檔案留給湯卓良處理。
哨牙佺是劣跡斑斑的古惑仔,那周珏呢?
等湯卓良處理了哨牙佺的事,想找周珏問清楚,卻再找不到了。
湯卓良頭一回幹了以權謀私的事——查周珏的檔案。
一直以來隔在他們之間的迷霧這才慢慢被抹開。
周珏不是什麽普通的富家女,反而出身孤寒,還有一個哥哥。兄妹二人在保育院長大,後被新加坡籍的設計師收養,成了豪門糾葛乃至幫會恩怨裏的棋子。
她表面是二十歲就拿到律師執照的菁英,實際是技藝超群的賭客。只要她想,就一定贏。
所以才叫好彩妹。
轉彎道,川崎忍者的悅耳的轟鳴聲近在咫尺,湯卓良感覺汗在背上淌。行人與司機都罵朝他的雪弗萊罵衰仔。
憑什麽她是好彩妹他就是衰仔?
繁雜的思緒裏竟生出一點兒少年意氣。
摩托車上的人借轉彎的機會回頭看了一眼,這當口內道迎面開來的一輛面包車——
湯卓良想也沒想,大喊出聲:“壓彎!”
周珏當即反應過來,帶着車往左下壓去。面包車也忙減速,與她擦身而過。驚險逃過一劫,她來不急找到平衡,便連車帶人直直摔了出去。
轟一聲撞在電線杆上。
湯卓良一顆心懸緊了,急急剎車,撞似的推門下車奔去。
摩托車一半懸停行道上,前輪還在飛快轉動。穿着羽絨短襖的女人倒在另一側,單手抱膝,整個人想蜷縮卻無法的模樣,叫人不知是生氣還是心疼。
重呼吸的熱氣噴灑在頭盔的透明擋風罩上,周珏半睜着眼,隐約看到一雙男士鞋。她感覺到他在說話,盡管她耳鳴了什麽都聽不見。
“我沒事。”她邊喘氣邊說。
下一瞬,周珏整個人被湯卓良撈了起來。他攬着她的腰,讓她只管靠在他身上。
“我沒事。”周珏說。
頭盔忽地被摘下,她脖子稍偏,未來得及感受疼痛,只聽他說:“我有事。”
視線相對。
周珏看清了他。還是那個他,又變了些,看着更硬朗了。
“疼。”她蹙眉說。只腳撐在地上,渾身哪兒哪兒都疼,尤其是不聽話的心。
湯卓良頓了下,不溫不火地說:“去醫院。”
當然是開雪弗萊去醫院,那輛貴重的川崎忍者被委托給凱文處理。
凱文在電話裏抱怨,好歹是你的上司,懂不懂什麽叫上司。又自怨自哀說中年失婚的男人活該被半夜叫去收拾爛攤子。湯卓良說反正這會兒你睡不着,一句勞煩也沒有。
收線後,他習慣性往副駕駛座看了眼。
周珏正瞧着他,便說:“湯Sir如今好派頭,還有人供差遣。”
湯卓良只當這是個蓬頭垢面胡言亂語的女人,不搭理。
周珏仍叽叽喳喳,什麽沒想到這麽遇見了,幾年了?掰指頭從九九數到零五,驚詫地說竟五六年了。
湯卓良心想她怎麽從來都這樣,不會感覺到尴尬、別扭似的,坦然地令旁人自覺心氣小。離別這麽長時間,從後青春到近中年,分明該不再熟稔。
他敷衍地應了一聲,“你過得好咩?”
“麻麻地。”
“回來……是回來?做什麽?”
“找東西。”
“找人?”
“我有什麽人要找?找項鏈,我六姑的。”
以前不知道,但湯卓良現在知道,将周珏養大的“六姑”是港島無人不曉的船王裴家的長房幺女,早已離世。裴家在千禧年凋敝,現只剩二房長女及其弟還在世。
沉默了兩秒,湯卓良才問:“找到了嗎?”
“沒有。是銀十字架,很老的物件,估計很難找,如果你有……”周珏比劃着說,手肘一扭扯到傷口,不由嘶出聲。
“好好坐着。”湯卓良瞄一眼周珏放大腿上的頭盔,“你要多謝它救你一命。”
“謝?”周珏笑,眼睛眯着,長睫毛迷人,“當然謝你咯湯Sir,世人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後我就将你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