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太陽快落坡的時候,周珏從墓園出來,上了一輛豐田。到彌敦道的彙豐銀行,再換一輛冇牌照的賓士。

“之後呢?”

“……跟丢了。”

湯卓良沉默半晌,“算了,你先回署裏。”

沒挨罵,聽電話的阿維有些意外,不禁多問一句,“需要讓小組的人找嗎?”

“不要打草驚蛇。”

O記誰人不知,在九龍出沒的沒挂牌照的賓士多與“和勝”有關。何況讓“西九龍車神”阿維跟丢,賓士的司機絕非等閑。

周珏去見誰了,不言而喻。

收線後,湯卓良來到監控室,看見單面玻璃裏的正在審訊中的女孩,笑說:“一個比一個靓。”

凱文瞥他一眼,暗笑道:“不是吧,湯Sir,嫌疑人也有想法?”

哨牙佺的案子由凱文親自推進,找出當夜去過邁得豪斯的男女一一盤問,方找到線索。

正在接受審訊的嫌疑人叫珊珊,是邁得豪斯背街發廊的洗頭妹。事發後躲到天水圍的老房子,借口阿媽六十大壽,該回來盡孝,時隔兩年回了家。O記搶先重案組摸過去,幾人在老太太“生你好過生叉燒”的罵聲中,帶走了珊珊。

珊珊是哨牙佺最近認識的,在收不起價的破發廊,隔着簾子躺在洗頭床上,洗着洗着,響起絲絲如蜜的吮吸聲。

湯Sir不知這一出,故先找哨牙佺最知心貼心的相好,找到玉春堂去了,錯過街邊發廊。

那天夜裏,和之前哨牙佺去邁得豪斯的夜無甚不同。他給邁得豪斯的保镖一筆小費,從後門混進去,在燈光黯淡的角落,與約定的買家交易一百克的貨。

但那天也有些不同,他帶了珊珊。交易完後,他們又是飲酒又是跳舞,很快起興。他們去了女洗手間,盥洗池前有一位不識趣的陌生女人——以為不識趣,沒想到也是位瘾君子。

聲色犬馬之地,哨牙佺着實放松了警惕。他下流地對女人說,分你一口,只要給我口。若是平常,珊珊準會不高興。可當時的珊珊衣衫松垮,腿發軟。

于是當陌生女人講不如玩雙飛時,珊珊笑了。他們都笑起來。分不清誰在摸誰,誰在舔誰,三人撞進隔間,沉淪在被藥物無限放大的欲念中。

實習生将沖兌的速溶咖啡送到監控室,聽見監視器裏傳出的話,驚掉下巴,“好勁。”

幸好咖啡沒灑出來,凱文從實習生手裏端走一杯。湯卓良也端一杯,呷一口,燙到舌頭。

仿佛有人給畫面按下暫停鍵,湯卓良在現實靜止,驀地掉入回憶。

做“朋友”那兩年,他們喜歡食宵夜。說好彩妹喜歡呢,偶爾又是湯卓良提議的。無非是營業到淩晨的茶餐廳、大排檔、鹵水攤,炊煙袅袅。

他們趿人字拖,都穿湯卓良不到百元一件的體恤,散發同樣的香波味道。擠在心有怨怼的老夫老妻,或偷偷拍拖的學生間,他們的狀态剛剛好。沒有過生活的辛酸疲倦,沒有對各自暗面的好奇與試探,最像戀人。

他們好清楚,因為不是戀人,才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地吃一雙筷子,飲一根吸管。自如地将魚蛋塞進他嘴裏,害他舌頭燙腫。然後她笑,耳環跟着叮當,“好笨啊你!”

“分明知我是貓舌,你故意的……”沒好氣,難以啓齒的“貓舌”都教他講出口。

湯卓良不得不承認,他是笨的,而她總故意讓他變笨。

她算準了他的心,每分每秒、無時無刻,會向她多偏一點。

“……現在關鍵在于那個陌生女人,找到她才知道哨牙佺的死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和勝’知道哨牙佺是我們的人,肯定會換交易日期,甚至取消。反之,我們的行動不能讓蔣坤生疑。”凱文說很多,湯卓良只聽到這兩句。

“我就是來找你談這件事的。”

凱文表示洗耳恭聽。

湯卓良放下咖啡紙杯,緩緩道:“我找到她了。”

“怪不得,那輛摩托車就是她的吧,在你家的女仔也是她……”凱文發出誇張的笑聲,看樣子早猜到了。

“阿維盯梢,看到她上了冇拍照的賓士。她在這個時候出現,又同蔣坤聯系,讓人難不去想她是不是和蔣坤做了什麽交易。”

凱文一愣,随即反應過來,“你認為好彩妹的出現,不僅不是巧合,還是有預謀的,例如為了除掉哨牙佺和蔣坤達成某種協議?”

“差一些線索,還不能斷言。”

凱文還是又些不可置信,“卓良,我以為你想把她排除在外才不告訴我,原來是等時機。你這樣到底是要保護她,還是想搞死她?”

湯卓良輕笑,“搞死她,也要她肯給我機會嘛。”

凱文命屬下繼續搜查那晚去過邁得豪斯的人,又親自去毒品調查科借檔案,把九龍有吸毒前科的女人的照片拿給珊珊指認。

Boss勢必在天亮前找到那陌生女人的樣子,吓壞O記仔仔們。外勤歸來的警花向湯卓良打聽,“凱文同方警司幹上了?這麽拼,是不是想追回Sammy?”

湯卓良心領意會,“放心,凱文和Sammy再沒可能。”

警花收起小表情,佯裝不屑道:“嘩!誰想同凱文有可能誰放心,我放心什麽。”

“靓靓,時間不等人啊,再過三五年凱文婚禮,後生仔敬酒,你不成靓師奶了?”

到底是指時間逝去變師奶,還是同上司結婚成為師奶,湯卓良不點透,警花亦不再問。

若将心底事攤開當玩笑,誰都會受傷。

剝開朱古力威化餅幹兩口吃下,湯卓良推開車門,朝綠植盆栽掩映的“玉春堂”走去。霓虹招牌偶爾一閃,接觸不良似的,頗有未來科幻感。

今日堂內人少,爵士樂在鏡面般的金屬吧臺面上緩緩流淌,吧臺前一排鋁制的三角椅,漆成鮮豔的紅、藍、土橘。

溫蒂穿着一襲露肩的黑絲絨裙坐在那兒,古着毛皮外套搭在旁邊的椅子上,仿佛等着人來。

“一杯shot。”湯卓良不看酒保,只顧看溫蒂,“這位靓女喝點什麽?”

“請我喝酒?”溫蒂轉過頭來,手托着臉頰,藍色甲油特別。

湯卓良一下想到二十歲的周珏。盛夏陽光照進窗戶,她窩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要他一齊來塗甲油。

“是啊,上次走得匆忙,該是我昏了頭。這次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請你喝一杯酒?”

溫蒂失笑,“好了,有什麽你問吧。”

酒保推來一杯shot,湯卓良一飲而盡,“我問什麽?”

“聽說珊珊被你們的人帶走了。”

湯卓良饒有興趣,“你認識她?”

“我聽到別人講了,哨牙佺那天玩得很開。他不是容易相信別人的人。”

“色字當頭,難講。”

溫蒂再說得明白些,“哨牙佺交易的時候,不吸的。”

湯卓良心底一咯噔,面上不顯,“怎麽講起這個?”

“你以為洗頭妹怎麽出臺的,被boyfriend害得染上瘾啦。可她那麽大的瘾,坐臺的錢哪裏夠,欠一屁股高利貸。”

溫蒂這時候提起高利貸,意有所指。

高利貸是黑幫社團重要收入之一,而九龍地頭蛇是“和勝”蔣坤。珊珊欠和勝的債,可能會為此而背叛哨牙佺。

也可能是溫蒂出于妒忌心,很不得珊珊真是幫兇才這樣說。誰願意相好的男人死前在同別的女人歡好,吧女的心同天底下所有女人的心一樣。

只言片語,湯卓良還沒法下判斷。他有耐心等溫蒂講更多,于是找酒保再點一杯山崎十二年。

“湯Sir鐘意日本威士忌?”

溫蒂貼過來,湯卓良自如地将手機揣進夾克兜袋,調笑說:“有什麽高見?”

“那沒有……我不過好奇,哨牙佺這個經常連賬簿都找不到的人,會把超市票單收好咩?”

“票單?”

“不是特別的,一瓶山崎十二年。”

湯卓良這兩年鐘意日本威士忌,說不上是同凱文去多燒鳥店看多花花綠綠的酒瓶,還是看了《迷失東京》後總想起Suntory。

在哨牙佺打入“和勝”不久後,湯卓良送了他一瓶山崎十二年,怎奈忘記将小票從袋子裏拿出來,明晃晃要人還禮樣子。事後哨牙佺拿這事開玩笑,湯卓良還為自己的疏忽感到抱歉。

“不如我把它裱起來,好時刻記得我為差人做事。”哨牙佺在天臺的風箱陰影裏放松玩笑。

“……我這種人,沒有信念的。因為沒有信念,才輸得這樣慘。不過沒錢更慘。阿Sir,你念過書,你覺得我的話對不對?”

後來的話被風吹散了。

“我給你票單。”溫蒂說。

“你想要什麽?”湯卓良喝了酒,笑容有不自知的迷人。

“你以為我要錢還是要你?”溫蒂貼到他懷裏,輕聲說,“我欠了‘和勝’一點錢,想躲躲風頭。”

湯卓良明白了,原來溫蒂也欠了高利貸,沒有哨牙佺作□□,不知道要以什麽駭人聽聞的法子還債。這一來,他有些相信溫蒂方才的論調,珊珊對警方隐瞞了實情。

珊珊為了還債,背叛哨牙佺,與和勝做交易。以為是夠本的交易,其實中了圈套,成為哨牙佺案子的替罪羊。

溫蒂有珊珊沒有的籌碼,知道哨牙佺是警方線人。但看到珊珊的下場,她清楚即使把這個籌碼給和勝,自己也得不到好處,于是向尋求警方的保護。

湯卓良在駕駛座悶着,手裏一張皺巴巴的票單:

31號十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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