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冰球有一半浸在威士忌裏,有點兒像琥珀。
燈光下,周珏的眼睛也是這個顏色。聞過威士忌的氣味,她皺眉頭,“幫我換一杯,冰水就好。”
旁邊的馬仔覺得這女人好麻煩,沒當回事。
“聽不到我的話?”周珏十指交叉托下巴,笑吟吟看向兩點鐘方向。
酒櫥前的男人身形高大,松松垮垮的魚拓紋的夏威夷衫也被他穿得有型,拿電話的手戴了只勞力士和兩枚金戒指。
他對電話那邊講了兩句,轉過身來,擺手示意馬仔們照周珏的意思辦,又接着講電話了。一杯冰水送到周珏手邊時,他講完電話,扣下手機翻蓋,走來說:“到我這個地下酒窖來,你是第一個不喝酒的。”
不似方才那般散漫,馬仔為男人拉開椅子。男人落座,剛做出摸褲兜的動作,便有馬仔遞上打火機。他卻很随和,散給馬仔一支煙,還拍對方肩頭表示謝意。他沒忘記自己曾經是為九龍阿公賣命的馬仔,就像現在跟他的這幫後生仔。
“談正事的時候我不喝酒的嘛,看來坤哥忘了。”周珏說。
“什麽時候的事?”蔣坤淺笑,眼角褶皺經了歲月的風霜。
彼時周珏不到二十歲,是阿公請來的座上賓,同大佬們一齊坐在籌碼上億賭桌上。她風輕雲淡地摸出一支好彩香煙,耳飾叮叮當當,眼睫垂下,嫣紅的唇微啓。
蔣坤立馬遞上火,同時還有別的人。
她就是那麽瞥了他一眼,對他笑說:“旺角屬你管?”
“都歸阿公管咯。”答話前他愣了一下,但他不會承認。他已是旺角揸fit人,什麽樣的風情沒見過。
“砵蘭街街頭那家魚蛋攤我好鐘意食。”她沒說完,賭局已開始。
可僅僅憑這句話,他讓手下的人把魚蛋攤阿伯請回砵蘭街繼續做生意。
再後來阿公抱恙,蔣坤同曾經的兄弟們龍争虎鬥,陰差陽錯地結識她的姨父,又遠遠地看見過她一次。
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向阮生問起她,但他都沒開口。他們是不完全相同的人,有不同的路。何況港島靓女幾多,不多她一個。
他什麽都記得,記得他挂念了她很久很久。可是如當初一樣,他是不會承認的。
“講笑啦,一點小事怎麽好意思讓坤哥挂記。”周珏說。今時不同往日,對方不再是為她點煙的“小角色”,反而她需時時拿捏分寸。
蔣坤笑笑,對旁邊的馬仔說:“讓郝律師進來。”
不一會兒,郝律師進到房間裏來。蔣坤介紹說:“好彩妹,這是郝律師。”
周珏與對方握手,玩笑說:“同行。”
或許外號叫“好彩妹”的港女多如牛毛,但在豪賭圈子裏,好彩妹只有這一位。不是那種盛名在外的“賭神”,只有一小撮內部人士認得她的樣子。
哪有人逢賭必贏的?
常在澳門、新加坡等地賭場出沒的技藝精湛的六號小姐也有輸的時候,否則早被賭場經理劃入黑名單。
今次郝律師明白了,在澳門賭場見過的六號小姐與只出席私人聚會的好彩妹根本是同一個人。輸是謀劃,贏是心情,全在她指尖。
“上了賭船,你只需管牌桌上的事,其他麻煩我會幫你解決。這裏有一些資料,你看一下。”郝律師将文件夾遞給周珏。
在政府嚴厲禁止邊境賭博之後,公海賭博開始成為賭客,尤其是身份特殊的賭客的最佳選擇。不同于買票入場的普通博-彩郵輪,此番乃老賭神為金盆洗手而舉辦的宴會,受邀的是過去與賭神有過往來的東南亞一帶黑白兩道的重要人士。
對各家龍頭來講,可謂炫耀身家,互相攀交關系,或了結仇怨的機會。何況這樣的場合,籌碼不一定是錢。無論他們好賭與否,沒有想輸的,基本都請了幫手。
文件裏裝着實力強勁的賭手的資料,周珏一目十行翻看,最後停在一位生面孔上,“伊能芳子,德州-撲克職業賽冠軍……翁先生連職業選手都找來了啊。”
郝律師說:“翁先生找過你?”
“啊。”周珏放下資料,語氣輕快,“不知翁先生從哪裏打聽到我,派人到新加坡‘請’我。可惜那套對我不受用,還是坤哥紳士啦。”
“是好彩妹給我面子,一通電話就講定。”蔣坤輕拍周珏手背,握着不放了。
周珏反握上去,另一只手覆過來,“多謝坤哥看重,只是我好多年沒出來玩了,不熟悉這些新人的手法,要是輸了——”
蔣坤眼含笑意,“你知,我這人不鐘意做輸家。”
周珏一頓,笑道:“講笑咯。坤哥兌現了承諾,我舍命也要贏的。”
深夜,賓客們齊齊現身澳門碼頭,在地勤人員的指引下登上星運號郵輪。
有來晚了的幫會成員因沒有邀請函被保镖攔下,還要給已在船艙裏的大佬打電話,證明身份才被放行。還有通過跳板時,本就不合的幫派之間,因小摩擦發生口角。但沒有人動手,都依照大佬吩咐,給老賭神面子,有帳在賭桌上算,或者忍到下船再打。
碼頭上沒什麽聲兒,看起來就像一次普通的郵輪出海。進到船艙,卻是別一番風景。與賭場布置別無二致,有牌桌,有輪-盤,還有老虎-機,燈光璀璨,熱鬧非凡。
起航後,大佬們有大佬們的客套話講,周珏同郝律師轉悠到餐廳,坐下吃點心,喝飲料。透過舷窗可以看見下一層的露天泳池。海風寒浸,甲板上沒什麽人,只見一尾卷卷波濤。
“很意外,我不知道好彩妹原來是這樣安靜一個人。”郝律師說。
“沒碰到熟人嘛,也沒什麽認得我了。這個圈子更疊好快的。”周珏笑笑,“倒是你,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是啊,當時剛拿到執業證,和師哥去澳門玩,結果輸得好慘。不過你手下敗将那麽多,虧得還記得我。”
“算是有緣咯,沒想到在坤哥這裏遇到你。怎麽想起來幫社團做事?”
“說來話長。”
周珏熟悉幫會社團,一看即知郝律師不是普通的私人法律顧問,而是和勝的軍師,替蔣坤處理非法産業與收入的,俗話說洗錢。各種意義上,二人确是同行,只是他拿律師執照辦事,而她過去多半靠賭,如今才是正兒八經的律師。
“其實我應該感謝坤哥給我這次機會,六姑他們走了之後,哨牙佺成了我心頭一塊石頭。我恨自己沒早發覺……如果不是他的出賣,六姑還有更多時間來布局,裴家不至于落得這樣的結局。”
周珏停下呓語,蹙眉而笑,“不好意思,在郝律師面前,不知怎的很放松。”
郝律師誇張地聳肩攤手,“或許這是我的魅力咯。”
周珏笑得垂下頭去,視線不經意掃過泳池,不由得怔住了。
甲板上出現一對男女。船艙裏有暖氣,女士穿着露背晚裙就出來了,男士從侍應生手裏拿了她的皮草外套,幾步追上去披在她肩上。他梳着背頭,着格子呢絨西裝三件套,窄幅領帶是與口袋巾合襯的寶藍色。
郝律師也看過去,“看來船上除了你我,還有一對俊男靓女。”
“你……”周珏轉頭對上郝律師的目光。
“我?”
你快通知坤哥,有警察混進來了。
話臨到嘴邊,成了“你好自戀!”周珏的表情看不出破綻。
郝律師搖頭笑道:“借口誇人,可惜當事人沒聽出來,當我講錯話咯。”
這時,廣播響起,請來賓們移步演奏廳。
“我們下去吧。”郝律師起身。
“好。”周珏走在後面,餘光瞥見甲板上那二人還在依依不舍說些什麽。
“……解釋了多次,分手是我一時氣話,可你怎樣都不再理我。我以為對你來講,我根本不重要。淩晨接到你電話,我還不敢相信。可你實實在在出現在我眼前,翻窗進我房間,連拍拖時你都沒這膽。你不知,在我眼裏好浪漫。”女孩伸手去扯湯卓良的袖扣,皮草外套掉下肩頭。
湯卓良給她重新披上,深情而憂郁地說:“珍珍,我只是想見你。”
大小姐心急,眼淚快出來,“我也想你啊,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們找Anson講清楚好不好?”
“如果知道你已經訂婚,我不會答應來。”
“非我本意,是媽咪自作主張安排的。如果你早一點……早一點,我不會心灰意冷到同意訂婚。”
湯卓良為她拭去眼角的淚花,“今日你阿公是主角,我們小輩的事下去後再講也不遲。”
“不要,你肯定又騙我,以後不會理我的。”
“我答應你,等你解除婚約。”
“然後呢?”
“都照你的意思辦。”
說這番狀況不在湯Sir預計之內,恐怕違心。大約一年前,湯卓良在賭場查案,認識了老賭神的孫女。當時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處處留情的湯Sir見色起意。哪知大小姐纏人又愛哭,還癡心一片。湯卓良尚有一點良心,在她吵架提出分手時,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本以為不會再有瓜葛,可這次查找哨牙佺在票單上留下的關于“船”的線索時,O記情報組發現星運號的出海備案。聯系周珏被蔣坤接走一事,湯卓良覺得交易可能就在船上進行。于是打開通訊錄,撥出大小姐的號碼。
廳內賓客如雲,老賭神坐着輪椅被兒女們推到前方。管弦樂團的演奏聲漸弱,老先生進行金盆洗手的儀式,致辭說:“……今後不再摸牌啦,珍珍講好,帶我去周游世界。”
衆人笑過,老先生又道:“承蒙諸位賞光,為了添一點趣味,設了比賽,贏到最後的朋友——沒有什麽貴重的獎品,不過是我珍藏多年的一套翡翠麻雀牌。好了,祝各位玩得盡興。”
老先生話音剛落,備了厚禮的人們便圍了上去。大小姐被母親叫到旁邊招待客人,湯卓良守在一側,真如保镖一般。
蔣坤也在人群中找到周珏,一同到老先生跟前。周珏師承另一位賭神,兩位老賭神難分高下,亦敵亦友。
老先生從旁人口中得知周珏身份,憶起往昔,難免多說兩句。在老先生拍着周珏的手說笑時,周珏與湯卓良短暫對視了。
她眉梢一挑,目光即重落到老先生身上。他仍靜靜看着她,不顯情緒。
只一眼,皆讀懂對方的心思。
她笑,連老賭神的孫女都是你的紅顏知己,香江還有幾個女仔逃過你。
他應,這就是你講的回來是為找六姑的遺物,有事要忙?
多情種與謊話精,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