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農歷七月的夜晚,街上向來沒什麽人,時不時卻能聞到空氣中燃燒紙錢的味道。嚴玖低着頭,目不斜視地一直朝前走,小心而畏懼的模樣似乎在躲避着什麽。
從公交站到家的路上,碰到了幾個燒紙錢的老人,密密麻麻的線香插在水泥縫裏,忽明忽閃的燭火在路口燃燒着,紙錢燒成的灰燼飛得到處都是,路人再怎麽小心都沒法完全避開。嚴玖貼着牆角走,還是讓頭發沾上了些許的灰屑。
他咽了下口水,加快了回家的速度。不敢跑,因為太快的動作會引起一些東西的注意。
“阿忠啊,今天回來就多拿點走……”老太太跪坐在街角,一邊往火堆裏加東西,一邊念念有詞。
嚴玖眼角一跳,餘光好像看到了什麽,僵硬的脖子又往另一邊扭了點,心裏開始拼命地念着“我什麽都沒看到”,雙手死死抓着書包的背帶,背後滲出了一身冷汗。
他讨厭七月。
更讨厭這個時候了還搞出車禍,導致自己塞車到現在才能回家的司機。
到了不得不路過的一個巷子,昏暗的燈光下,一陣冷風拂面吹來,嚴玖的頭發都要吓得豎起來了,可他死活不肯擡頭看,只專心走自己的路。
“……唉……”幽怨的聲音忽近忽遠。
冷汗從額角滑到領子裏。
“咚咚咚……”僵硬的腳步聲在向他靠近。
絕對不能往後看,要走直線,即使會撞上,也絕對不能繞開他們……嚴玖嘴角癟着,硬生生地撞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冷硬發臭的東西,那東西在他肩膀上劃了一下,見他沒有回頭徑直朝前走,就沒再追上來。
短短的一公裏,卻像是走了一個世紀。嚴玖在摸到門把的那一瞬間,雙腿終于開始打抖。
開門關門,迅速往門板上貼滿了朱砂符,又拿凳子抵住大門後,他靠着牆滑坐在地上,嘴巴發抖眼眶發紅,偏偏空蕩蕩的屋子裏沒有一個人能給他安慰。
貼在鞋櫃的留言條寫着媽媽的留言:西藏支援半年,春節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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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的大花貓走到他面前,“喵”了一聲,卻也不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催促這個鏟屎官趕緊給自己加貓糧。
嚴玖揉了揉眼睛,拎着書包走進了房間。
大花貓也跟着進了去,“喵”變成了不滿的“喵喵”,嚴玖帶着鼻音地抱怨:“我知道,你總得讓我洗個澡。外頭的紙錢灰還在身上呢。”
大花貓尾巴一甩,幹脆在他的門口趴下,等着這個愚蠢的人類盡快履行他的職責。
嚴玖拎着一套海綿寶寶的家居服進了浴室。
噴頭的水淋下來的時候,他放松地吐了口氣。
他的人生似乎總不能平平順順。
在嚴玖出生的當天,他爸爸就出車禍去世了。那是個雷雨夜,忙着開車去看兒子的爸爸在半路上車禍,當場喪命。據說嚴玖媽媽本來難産,在丈夫出車禍的半小時後,嚴玖就生了出來。
覺得這是個災星的嚴爸家人,在幾次争産糾紛後,跟他們一刀兩斷。剛出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多虧嚴玖很聽話,不哭不鬧,讓差點因為這件事而得抑郁症的媽媽很快振作了起來。
嚴玖媽媽确實是個堅強的女人,在醫院做急診科大夫的她,工作經常忙得幾天回不了一次家。嚴玖剛滿月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嚴玖媽媽忙成這樣,硬是每個月都抽兩天開上五六個小時的車回老家看望自己的兒子。
她希望那個更加溫暖的小村子能讓兒子活得快樂些。可她哪裏想到,嚴玖會有陰陽眼。
很小的時候,他就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周圍有些不是人類的東西,那時候他還住在鄉下外婆的家裏。村裏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年紀不大的孩子,生和死的界限非常模糊。
那是個南部的水鄉小村,嚴玖記憶最深的是那些帶着腐爛氣息的芋頭地,水草瘋長的溪流,以及外公劃着小船帶他漂浮在黑色水面上的背影。
嚴玖的陰陽眼一開始并沒有帶來太多的麻煩。那個村子一直很寧靜,沒有大奸大惡之人,更沒有什麽神奇詭秘的歷史,除了偶爾能看到一些已經過世的老人站在家門口癡癡等着進城務工的兒女回家之外,嚴玖并沒有遇到過什麽麻煩。
當漸漸長大的他終于知道原來他看到的并不是普通人眼中的世界時,他已經能看清更多的東西。躲在芋頭地裏的黑影原來是已經死去很久的張家小兒子;站在枯木上的烏鴉原來長着三只眼;盤在屋梁上的黑蛇時不時會給外公叼來一只野兔,過幾天又若無其事地叼走一只老母雞;鬧水災的時候,村裏會出現一個奇怪的長着四只耳朵的大猿猴,等等等等。
他吓壞了。那些東西的真實面貌并不那麽讨人喜歡,要是驚擾到他們還會猙獰地威脅嚴玖。
外婆是村裏的赤腳醫生,嚴玖每次被吓哭的時候,外婆雖然看不見,但都會大聲呵斥那些膽敢吓唬他的小怪物,久而久之,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嚴玖膽子不見長,黏人的本領倒是越來越厲害。
就這樣,在這個溫柔而寧靜的水鄉,有着陰陽眼的嚴玖還算健康地長大了。
直到他十二歲那年,外婆和外公同時去世的那個晚上,嚴玖的天終于塌下來了。
他哭着抓住要帶走外公外婆的白衣服男人,不許他帶走他們的靈魂,倆老人無奈地制止了嚴玖。
小九啊,我們早就到時間了啊,但是你外婆積了德,才讓我能陪她陪你到今天。外公摸摸他的腦袋,無奈地看着外孫哭得眼睛鼻子都糊到一起的可憐樣。
哭什麽哭,外婆沒那麽快轉世,外婆會看着你上大學才走,我們不在的時候,你不許這麽膽小了啊,知道不?外婆厲害些,豎着眉毛告誡嚴玖。
嚴玖哭得更是震天動地。
白衣服男人倒是有趣地笑了:這孩子的陰陽眼還挺厲害,看得到我的人本來就少,能抓住我的人更是少,小家夥可以去找個老道去學學,說不定以後還能到下面去看看你外婆。
嚴玖立刻吸了吸鼻子,問:真的?
男人愣了愣,又笑了,正要給他指點一條路,卻被老太太打斷:小九不要去學什麽亂七八糟的,考上大學,找個好工作,平平穩穩地過日子,這個世界人和鬼都是一樣的狡猾,連人都沒擺平,學什麽弄鬼,白無常,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啊!
白無常嘴角抽了抽,立刻給一直沉默的黑無常一個眼色,帶着倆老人就走了。
嚴玖哭哭啼啼地追在後面,老人們上了路就怕自己成了地縛靈,所以任憑嚴玖哭得多厲害,摔了多少次,都沒再回頭。
在黑夜中變得更加陰森恐怖的溪流出現了一條水草編織成的小船,一行人上了船後,小船就慢慢消失在水上升起的黑霧中。
這是嚴玖第一次跟黑白無常碰面。後來他才知道,因為世間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黑白無常不可能每個都去勾魂,只有積了功德又是正常壽命結束的人,他們才會親自上門。
嚴玖後來又在各種場合碰到了幾次黑白無常,小家夥一看到他們就想起自己的外公外婆,因此對他們又恨又怕,可白無常一看到嚴玖,立刻就會湊上來,問他最近過得怎麽樣,有沒有什麽奇遇,需不需要介紹幾個老師他認識。
這種時候嚴玖都會緊抿着嘴巴拼命搖頭。他要聽外婆的話,絕對不去裝神弄鬼。
白無常有些可惜。現在人口越來越多,凡人的欲望和心思越來越複雜,地府原有的人手根本不夠,于是經常會外聘一些道士天師幫他們處理他們不便出面的事情,小家夥天資不錯,現在培養的話,長期聘用價格就不會像那些老油條們漫天要價了。
外婆外公去世後沒多久,嚴玖就被媽媽接回了身邊。從這時候起,嚴玖的噩夢才真正開始。
比起溫柔寧靜的水鄉,G城這個被鋼筋混凝土包圍的大都市每天都上演着各種故事,生和死是那麽的尋常和頻繁,霓虹燈下尚且充斥着各種醜陋的欲望,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更加藏着數不清的罪惡。
從前只會出現在鄉間野地裏的妖魔鬼怪們被都市裏的黑暗氣息吸引,複雜的大都市環境變成了他們最舒适的蜂巢,高樓大廈中數不清的黑暗角落裏,都是最佳的栖息地。
嚴玖剛到這裏,就被吓得足足有一個月都不敢出家門。最後是嚴玖的媽媽嚴玲拉着他,在大太陽底下教育安撫甚至是激将了半天,小家夥才哭着點頭答應去上學。
也許是嚴玲救死扶傷功德太厚的緣故,即使常年處于急診室這種陰陽界限模糊的區域,她就像是個自帶佛光的辟邪符,走哪兒哪兒都是妖魔退散的狀态。嚴玖剛來G城的時候,黏嚴玲黏得不行,可嚴玲這種工作哪裏給得了他太多黏人的機會,于是嚴玖不得不從一個鼻涕蟲學會獨立。
一個突然失去保護的孩子受到頻頻的驚吓會變成什麽樣,其實想想也知道。當嚴玲發現的時候,嚴玖已經從那個經常會笑的孩子,變得膽小慎微。
幸好膽小的嚴玖的初中生活還算平順。沒辦法抽太多時間照顧他的嚴玲給他挑了個離家近的學校,嚴玖只需要在太陽下山前趕回家,一切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嚴玖雖然有陰陽眼,但他從不張揚自己的故事,每天除了學習就是學習,連朋友都是些學霸,乖得連老師都只能在期末總結上寫“希望能夠更活潑些”。
到了高中,嚴玖稍微适應了這個城市的真實面貌,但也僅限于碰到鬼怪能控制住不哭。
靠着圖書館和網上的各種資料,他也漸漸認得了一些常見的妖魔鬼怪。
原來山海經裏的怪物們已經相當少見了,如今這個都市裏,有用的妖怪們大多被一些天師道長們圈養了起來,弱小的妖怪都低調地生活在黑暗中,而經常在街上出沒的,多是些死于非命的亡魂厲鬼。
有時候走着走着,就能碰到一個兇狠的厲鬼,從井蓋裏爬出來,将一輛車的輪胎抱住,導致連環車禍,車上的司機往往不是當場死亡就是重傷變成植物人。
對旁人來說是一場殘忍的事故,看在嚴玖眼中卻是心驚肉跳的複仇故事。
所以嚴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城市。
可這裏有媽媽。嚴玖沒有了外公外婆,絕對不能再離開媽媽。他只能低下頭,努力讓自己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一直僞裝成風平浪靜的生活,直到嚴玖滿了十八歲後,再次起了波瀾。
最近,嚴玖發現忽視那些鬼怪已經不起作用了,他們像是聞到了唐僧肉的味道,開始頻頻主動出現在他的視野裏,他裝作視而不見,可還是感覺到越來越強烈的威脅。
他們的眼神就像在等待嚴玖養肥了一樣,蠢蠢欲動。
浴室裏的水蒸氣越來越多,多得有些不正常。
嚴玖覺得憋悶,連忙打開浴室門,想要透口氣,可腳下像是踩到了一塊滑滑的東西,他尖叫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大花貓立刻站起來,朝浴室不停地叫。
嚴玖揉揉眼,似乎在水蒸氣中看到了一條白色的大蛇,驚恐立刻讓他從地上爬起來,臨跑之前還不忘把內褲抓在手上,一邊跑一邊穿,嘴上還慘叫着:“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差點吓得內褲都從手中飛出去:“媽呀!媽……呀!它怎麽跟過來了!大花!快走啊!”
名叫“大花”的貓卻憤怒地豎起了毛,朝不速之客龇牙咧嘴地低吼。
寵物貓比主人還勇敢的畫面,一點都沒有激起嚴玖的鬥志,少年只穿着內褲就開始翻書櫃,從裏面掏出一沓在淘寶買的符咒後,一張張地就朝那條開始往外爬的白蛇丢:“南無阿彌陀佛,波若波羅密……不對……這個是道家的……急急如律令!天靈靈地靈靈,符咒快點靈!你你你你別爬上我的床!”
大花見自己的龍床居然被玷污,憤怒地跳過去,一爪就拍上那條比自己巨大數倍的白蛇,然而厚厚的鱗片讓它的攻擊完全無效,白蛇擡起頭,朝大花吐出了血紅的信子,吓得躲在門後丢符咒的嚴玖都快哭了:“大花!不要啊大花!別惹怒它!”
“喵嗚……”根本不理會主人哀求的大花勇往直前,野貓出身的它靈巧地避過了攻擊,又是一爪回擊過去,白蛇似乎感覺到了威脅,終于稍稍往後縮了下。
嚴玖抱着門板打了好久的哆嗦,在看到大花差點被蛇尾打到的時候,終于還是強忍着恐懼,沖過去把還想戰鬥的大花抱起,迅速地沖出了房間,甩上房門,然後在自己門板上貼滿了各種符咒、朱砂、艾葉。
這一切只花了三秒。
房內再沒傳出什麽動靜,嚴玖才癱軟地坐在地上。
他的大氣還沒喘出來,客廳的大門就被用力地敲響。
少年心髒一緊,抱起大花哆哆嗦嗦地貼着貓眼看向外面。
昏暗的樓道燈光中,站着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
男生?
嚴玖揉揉眼睛,想要确認一下對方是不是有影子,門板再次劇烈被敲響,男生的表情已經不耐煩到似乎再不開就要砸門的模樣。
“你,你誰?”嚴玖隔着門問。
“查水表!快開門!”男生惡聲惡氣地回答,脖子上似乎真的挂着一個工作證。
嚴玖咽了下口水:“今天不方便……”媽蛋房間裏有這麽大個怪物,就算他看不到,萬一被蛇咬了死在自己房間裏,要怎麽跟警察解釋?
“少羅嗦,今天必須查,否則立刻停水停電!”
夏天停水停電這不是要人命麽!
嚴玖連忙打開門,這個比偶像明星還閃閃發亮的男生掃了他一眼,就大步走向他的房門。
“等等,水表不在這裏……”嚴玖抱着貓想要阻止,對方卻指着他門上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挑眉看向一臉尴尬的嚴玖。
“我鬧着玩……”
“淘寶買的,三塊錢一張?”男生嗤笑。
五塊一張好麽,珠三角滿百包郵……不對,這不是重點!“你不是查水表麽?在這邊……”
“你看得到那玩意兒?”
“什,什麽?”嚴玖剛問出來,就立刻意識到他可能指什麽,張大了嘴,剛想說“看得到最好,省了我解釋的力氣。”男生在嚴玖說不要啊之前,就推開了他的房門。
房間裏有條大白蛇正盤踞在嚴玖的床上。
男生居然一點都沒有被驚吓到的意思,哪怕它張開了血盆大口朝自己撲來,他的淡定相比嚴玖吓得嗷嗷嗷嗷嗷簡直不像是一個次元。就在蛇牙快碰到他們的時候,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把短刀,閃躲開攻擊,自下而上地将短刀插入了白蛇的腹部。
白蛇的嘴巴裏冒出一股黑煙,随後身形迅速變小,最後變成了不到手臂粗的小蛇。
嚴玖嗷到一半就停住,只剩下大張的嘴。
男生把蛇丢進背包裏,看也不看嚴玖就往外走。
“等……等等!”嚴玖連忙追上去,“你不是來查水表的吧!”
“查完了。記得按時繳費。”男生頭也不回,他的人跟他的朋克裝扮一樣,都是酷到了沒朋友的模樣。
“……不是,我,我是說,你……你有好用的符咒……能賣我點……麽……”最後一個字在對方赤果果的嘲笑眼神中變得虛弱。少年不好意思地低頭,想抓着衣角,這才赫然發現自己除了內褲什麽都沒穿。
最可怕的是他的內褲還是一個愚蠢的海綿寶寶!
嚴玖的臉紅得快能滴血。
“我的符?”男生冷笑,“你買不起。怕死就去學點本領,網上賣的全是假貨,連寺廟裏五塊錢一個的平安符都比他們強,還有,你剛剛在門口塗的朱砂也是假的。”
“……這也能假?!”嚴玖憤怒地驚叫。
“顏料染的。”男生翻了個白眼,“我說,放手,我要回家睡覺了。”
“……請,請問到哪裏去學?”經過這一夜,嚴玖終于有些崩潰了。
奶奶曾經說過要看着自己上大學,可直到現在他都讀大二了,奶奶也從未出現過。
他知道奶奶再也不會出現,曾經的承諾也不會再有約束力,媽媽也不能一直陪着他了,他也許該為自己的安全考慮下白無常曾經說過的……道術。
男生終于回頭看他,像是起了點興趣:“有意思,年紀不大,功德比老頭子的還厚。還是個陰陽眼。”
“功德?”嚴玖又張大了嘴。
“……什麽都不懂的蠢貨。你是什麽活到現在的?”男生不耐煩地拍開他的手,“我什麽都不知道,也沒義務告訴你。滾開。”
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甩門而去,嚴玖再厚臉皮也不能追上去。他吸吸鼻子,看了眼開始暴躁地索要食物的大花,蹲下身,喃喃自語:“哼,不說就不說,我去問白無常。等我學會了,我要比你還牛逼……”
說着這話的少年,嘴巴卻是扁着,一副委屈得就要掉眼淚的模樣。
大花用尾巴甩了他一臉,似乎也在嘲笑着這個膽小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