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絕只回來了一個星期。

也就是标準的七天考試周。

聲臺形表四門課需要考, 兩門選修和好幾門輔修也需要考。

他們的再一次見面都是在圖書館裏, 戚麟身邊三三兩兩的坐着幾個男生, 遠處倒是有不少女生邊偷拍邊竊竊私語。

幾個年輕人顯然都對論文這種東西頗為頭大。

老教授頗為複古的要求他們手寫一份交上來,而且不能低于五千字。

戚麟原本攢了好多話想和江絕聊聊,眼下也只能嘩啦啦的翻書查文獻, 間或寒暄兩句。

“嘩啦啦啦——”

“嗨?拍的怎麽樣了?”

“嘩嘩嘩啦——”

“在這本,第三十六頁,我折了個角。”

“哦謝謝, 終于找到了, 在這裏。”

江絕看着這幫男孩啞然失笑,打了個招呼加入了他們。

七天裏, 五天在寫作業考試,上午在教室裏測音域般的唱茶花女選段, 下午在外國文學考試裏執筆狂書,回到宿舍以後還要準備第二天的考試, 與期末小品排練。

江絕只有這幾個夜晚,和考前空出來的一天完成期末小品的考試。

之前的時間都用來為電影做形體聲樂訓練,等進組開機以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燒劇組的經費, 沒有人有時間等他再慢慢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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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都準備下學期補考了——其他學生都是提前三個星期開始分組和挑劇本的, 只有他一人是在考試之前才有空的。

可戚麟相當堅持的要求和他一起考,哪怕兩個人可能擁有的整塊時間是僅僅一天。

“你這個學期幫助我太多了,”他的表情頗為鄭重:“雖然這次表演要求至少十五分鐘,但我相信,我們能做到的。”

時間走得不快不慢, 連睡夢中都有樓上樓下學生背單詞念臺詞的聲音。

鬧鐘響了三遍,戚麟陷在被子裏滾了一圈,突然嗅到了空氣裏甜牛奶的味道。

他探出頭揉了揉眼睛,看見江絕已經穿戴整齊,拎着早餐晨跑回來了。

“八點了,我托學姐幫忙搶了一間練功房。”江絕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走吧,去排小品。”

這種作業真的超麻煩。

老師看重的不僅僅是對表演和臺詞的掌握程度,還有對國內外優秀劇本的甄選能力。

雖然打分評級只是學科成績,但根據學長學姐的各種風傳,挑本子有眼力、小作業大作業都出色的學生,總會被推薦各種好作品的試鏡機會。

戚麟雖然不缺資源,但他天生争強好勝,愣是在飛機和高鐵上看完了一串希區柯克和諾蘭,一度對自己的理解能力産生了懷疑。

他們最終選擇了将史鐵生《命如琴弦》改編為劇本,兩人在空空蕩蕩的教室裏一邊兜圈子一邊順臺詞,努力尋找在鄉間的田野上漫步的感覺。

布景和道具都頗為有限,但他們要能感受到當頭的太陽,能與音響裏的蟬鳴聲與鴿子撲棱翅膀的聲音互動,在寒風呼嘯的冬日裏找夏天的感覺。

要有布谷鳥的叫聲,要在水窪和草野裏蹦跳,還要去抓藏在深處的青蛙。

他們兩一個人演老瞎子,一個人演小瞎子,發音和走路方式也不斷的調整和改進。

江絕最終把老瞎子從六七十歲調整成了三四十歲,劇本也要跟着設計微調。

戚麟個子頗高,索性直接加了個木臺,讓江絕始終比自己高一大截,而自己的半拉身子都被掩飾在臺下,一聲又一聲‘師父’叫的又脆又亮。

但排練沒有預料的那麽順利。

臺詞要改,走位和面向角度要調,還有每個環節的互動和應和——

期中時的五分鐘小節目好像很簡單,可時間拉長三倍之後,各種小問題就全都冒出來了。

他們原本為了身材都不吃晚飯,到了晚上六七點餓的一人捧着半個烤紅薯吃的幹幹淨淨,然後再繼續練。

大概晚上九點的時候,成型的第一次完整表演出爐。

但兩個人顯然都覺得這完全不夠,商量着改進了更多的細節。

然後開始第二遍第四遍第七遍彩排。

忘詞串詞,走位失誤,沒有及時和背景音互動——

戚麟終于漸漸反應過來一個問題。

演話劇絕對是個力氣活啊。

他在演電影的時候,四幕戲拍下來雖然花了些時間,但每一個片段都是拆開的,一段一遍可能就兩三分鐘。

話劇時間越長,大腦需要統籌的東西就越多,排練到最後他都不清楚自己是靠本能還是記憶在處理無數個細節的次序。

“我能悄悄問你個事兒嗎……”他們靠在牆角休息,各自抱着保溫杯小口小口的喝着水。

“你如果全職演話劇,每年大概收入多少啊……”

兩個小時的全開麥表演不能出錯,還要跟一堆配角甚至是觀衆互動對臺詞,連帶着獨唱合唱,簡直跟全武行一樣賣力了好嗎。

江絕并不反感這個問題,想了想說了個數字。

戚麟差點被嗆到。

這還沒他花一下午拍的一套廣告來的多,差距真的有這麽大的嗎。

宿舍早已鎖門,他們不知不覺地靠在一起閑聊放松,間或談論和績點課程有關的事情。

細碎的話題讓人越來越昏昏欲睡,當戚麟從困意中突然醒來時,江絕已經在他懷裏睡着了。

他太輕了,以至于枕在膝前都沒什麽感覺,只有淺淺的呼吸聲像貓兒一樣。

戚麟原本睡意朦胧,此刻卻清醒了許多,不自覺地伸手撫上了他柔軟的碎發。

江絕睡着的時候,疏離與成熟的感覺都褪去了不少,距離感也在不斷地拉近。

他的皮膚幹淨細膩的如白玉蘭,因為暖氣的緣故微微泛紅。

清醒的時候,他是嚴肅認真的小江老師,是古板沉悶的江老幹部。

但現在,他就像弟弟一樣,睡顏稚嫩而不設防。

戚麟笑着看了他一會兒,也側靠在他的身上,如兩只幼獸一樣相擁着睡着。

寒假終于來了。

寒假,對于學生們而言意味着一堆作業,以及短暫又快活的三四十天。

他們可以呼朋結伴的去網吧開黑,去各個地方旅游,又或者去追愛豆的各種節目,在繁重的學業間隙裏找點樂子。

然鵝戚麟便是被找樂子的對象。

演員在各大節日裏也許通告還不算多,但歌手以及流量偶像是必然會被各大衛視争搶的對象。

戚麟在進入大學之後,推掉了近四成的各種工作,但身價不跌反漲,成為更受歡迎的寵兒——不少黑子各種調查他的出勤率,試圖羞辱他只能靠饑餓營銷接活。

而他本人在新年之際不僅要搞定六七個綜藝,今天去辯論,明天去旅游,後天去電視臺假笑着接受采訪,以及參與《人魚歌》的陸續宣傳。

新年鐘聲敲響之際,國內處處煙花綻放鞭炮齊鳴,而他和助理已經坐上了飛機,準備去紐約敲定剪輯師和混音師。

頭等艙裏一片安靜。

在這裏,很少有人關心自己身邊會坐着什麽大佬,因為價格已經篩選掉了大多數的平凡人,每個坐在這的人身上都有不少故事。

有次戚麟在斜對角看見了商界大亨萬歲坐在那酣睡,想了半天沒好意思過去要簽名。

空姐的引導一直客氣有禮,戚麟聞着隐約的香水味,穿過蛋殼狀的高等艙座位,找到了自己的靠窗位置。

在他放好行李箱之後,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請幫我拿一個軟枕,謝謝。”

這聲音醇厚而有些沙啞,但懶洋洋的獨特語氣實在辨識度太清楚了——

是白憑!

那個由暢銷書作家轉型成編劇,在以情景劇一戰成名之後又轉行做電影編劇和制片人的白憑!

留着凡戴克式小胡子的大叔轉身看向了他,遙遙眨了眨眼表示致意。

“您是坐——”

“坐在你對面。”白憑見這男孩有很多話想和自己聊,随手把文件包放在旁邊,笑起來頗有種成熟又雅痞的氣質:“你是戚麟。”

戚麟睜大眼點了點頭,一時間竟然有些詞窮。

白憑在國內用多部作品引爆市場,并且捧紅了一衆明星之後,因為工作轉向國外的緣故逐漸淡出看客們的視線,最近一部的作品都是兩三年前上映的《蒼鳥》。

他無論是劇情的深刻動人,還是敘事手法的出挑創新,都是國內外飽受追捧和争議的對象。

戚麟的臺詞課課本上都有白憑作品的節選,他還讀了好幾遍。

伴随着飛機行駛的足夠平穩,白憑要了一杯威士忌,開始淡笑着和他讨論各種話題。

“我——我在努力的成為一名演員。”戚麟幹巴巴道:“越學越覺得好難,可有關表演的一切都太有趣了。”

他在這大叔面前,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青澀又有點慌張。

雖然心裏知道大概沒多少機會演白導的片子,但能多聊聊天也非常榮幸了。

“我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孩子。”白憑垂眸笑道:“可惜那孩子性格太內向了,平時都不怎麽和我說話。”

-2-

白憑居然已經有孩子了!

戚麟眨了眨眼,一時間有些不肯相信。

他入圈子早,家裏也在經營相關的行業,對圈內的各種消息都還算清楚。

像白憑這樣的帥大叔,還有江煙止那樣一心撲在電影上的戲癡,傳了婚訊才會讓人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他們似乎天生就是來游戲人間的,所有的煙火氣和瑣碎似乎都與他們無關。

他們都自帶重重的緋聞和猜測,也都被多次懷疑過性取向,但身上那種從容又玩世不恭的态度,帶着一種迷人的超脫感。

原來白導兒子都跟我一樣大了……也不知道在哪讀書。

戚麟沒繼續往後想,接過空姐端來的白蘭地,笑着跟他碰了一下杯。

“我特別喜歡你每一次的轉型和挑戰,”他在談論起這些的時候,神情格外的認真:“你的《碧樓煙》,不僅改變了人們對驚悚片的認知,還改變了我對江皇的印象。”

江……皇?

白憑摸了摸胡子,笑的頗為微妙:“是嗎?”

“她過去拍的很多電影,都把她包裝成了……性感又動人的玫瑰。”

不管是紅玫瑰、白玫瑰,哪怕變了畫風和腔調,終究是豔入皮骨的美人。

“可是在《碧樓煙》裏,她從畫上的完美的像,變成了活生生的人。”戚麟略有些詞窮,抿了口酒道:“就好像突然被賦予了生命力和張力,成為一個鮮明到讓人忘不掉的角色。”

看完電影之後,他甚至沒辦法把角色和演員分開,後來再看其他電影時都有些出不了戲。

“其實那個時候,她拍着拍着,有時候壓力大的偷偷躲在廁所哭。”白憑頗為懷念的回想道:“我就讓助理看着門,拎着一把椅子坐在門的另一邊,給她讀劇本讀小說。”

戚麟聽得都有點不敢相信:“江……江皇還會哭嗎?”

那樣自信又強大的新銳女性,居然拍戲的時候也會急的直哭嗎?

“她可倔了。哭哭啼啼就是不肯開門,我最後沒法子了,就開始給她讀笑話,”白憑擺了擺手道:“那笑話真的一個比一個爛,她憋到最後一邊笑一邊吸鼻子,還挺可愛的。”

那一年,他二十四歲,還是個從電視劇轉行出來沒兩年的編劇。

她二十二歲,早已名震一方,在廁所隔間裏哭的像個小姑娘。

他回憶起二十幾年前的事情時,滿眼的笑意都頗為溫柔。

戚麟聽得聚精會神,還拍了拍胸口:“我不會說出去的。”

“沒事。”白憑将杯中酒喝完,淡定的揮了揮手:“說出去她也不會承認的。”

江絕是在除夕前夕進的組。

一共十個外景,其他戲份都在大棚和綠幕裏完成。

他不僅要對着攝像機和一堆工作人員的臉表演自己在演唱會裏縱情高歌,還要穿着精神病服不斷哆哆嗦嗦的和醫生辯解和央求。

在魏風的安排裏,故事的一開始,他是個被确診為重度抑郁的病人。

他沒辦法正确的認知自我,躲在普通人的身份裏不肯面對回憶,也拒絕和經紀人以及心理醫生有任何交流。

但在劇組的安排裏,他們會優先拍完所有的室內戲,再按照規定好的路線把外景出完。

魏風名氣大人脈廣,在業內得罪了不少人,但鐵哥們好朋友也相當的多,哪怕是拍這麽一部非傳統題材的電影,也好多個大咖過來當配角,不管混觀衆緣還是混個獎都穩賺不虧。

也正因為圈子裏人們都互相認識,江絕的存在才頗為突兀。

幾乎每一個人在得知這麽個少年是這片子主演的時候,都相當詫異的打量他半天,然後竊竊私語這孩子是怎麽進來的。

胡武是個小人物專業戶,兩撇小胡子配上俗不可耐的咖色大碼西服,市儈的神情也随之浮在了臉上。

伴随着打板聲響起,他坐在病床邊拍了拍那小子的肩,神情頗有些欠奉和敷衍。

“醒了沒有?”

作為金牌經紀人,他帶過太多屆像越羽這樣的年輕人,一般都趁着他們紅的時候大撈幾筆,人氣差不多了就随便踢開。

那頭上還裹着紗布的病人緩緩睜開眼睛,眼睛失焦的看向了天花板,顯然還沒有失去意識。

“醒了沒有??”胡武更不耐煩的上前拍了拍他的臉,動作沒有絲毫的尊重:“醫生都說了,你沒骨折,就是些擦傷和輕微的腦震蕩而已——趕緊的跟我出院,采訪詞已經寫好了照着念別亂說話,明天演唱會別出岔子聽見了沒?!”

那少年的眼神終于開始聚焦,略有些吃力的看向了他,摸索着想要坐起來。

他的手上還裹着紗布,連起身的動作也有些搖晃。

“你……是誰?”

經濟人愣了幾秒鐘,直接掐着他的下巴逼着他看向自己:“你小子別跟我玩這套啊,真逃工的話違約金有多少你清楚的吧!”

越羽有些虛弱的拍開了他的手,試圖把另一只手上的輸液針拔掉。

他還要回去上班,如果老板再扣工資的話,他真的會被房東趕出去的。

這是分鏡劇本裏沒商量過的細節!

他顯然是在真的動那針頭,連帶着胡武都不知道該怎麽配合,好幾秒裏都卡在那裏。

“停!”魏風的聲音從喇叭裏傳了過來:“老胡你在走神?昨晚馬尿喝多了啊?”

“不是——這孫,這小孩怎麽亂來啊?”胡武一看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臉上挂不住的惱怒道:“他到底會不會演啊,不會換人行吧?”

他演戲這麽久了怎麽可能出錯,都是這小破孩瞎搞!

“戲都不會演就開始亂來,現在這些年輕人真是越來越差勁了!”他對着地板啐了一口,絲毫不覺得江絕是男主演:“還搶戲!像話嗎!”

魏風看了眼屏幕裏回放,頗有些可惜的嘆了口氣,但沒有給他們争執的機會,只簡短道:“再來一次,不行就換人。”

“聽見沒有!不行就換人!”胡武瞪了他一眼,重新回了位置。

作為配角專業戶,他跟SPF老板關系相當不錯,這回也是第一次跟魏導合作。

聽業內人說,這老魏拍起戲來那叫一個雷厲風行,絕對不磨洋工不拖沓,能三天拍完的戲絕對不花三個月,把效率兩個字講究到了極點。

這小子要是再搞砸場子,怕是以後都接不到戲了。

這圈子裏向來踩高捧低,欺負新人撒撒氣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一想到這,胡武心裏噙了冷笑,這回直接扇了上去。

這經紀人本來就把越羽當成個撈錢的工具,打得狠點也沒問題。

可如果這男孩挨不住疼,皺了眉或者睜開眼,那就得再NG一次,指不定怎麽被魏導罵了。

兩巴掌打得又疼又響,連那白皙的臉龐都微微發紅,沒想到那昏迷中的病人過了一會兒才從半昏迷的狀态裏醒來,絲毫沒有出戲。

“醒了沒有?”

那病人視線緩緩聚焦,虛弱的摸索着坐了起來。

他呼吸粗重紊亂,連手臂都在微微顫抖,顯然是沒法控制好力量,坐起來時連身體都在搖晃。

胡武下意識的扶了他一把,剛才的無賴和冷血模樣便頗有些虛張聲勢。

“你是誰?”

“你小子別跟我玩這套啊——”胡武淩厲了臉色,開始說後續的臺詞。

那男孩完全沒有聽下去的興趣,兩三下忍着疼拔了針頭,跌跌撞撞的下了床,被眼疾手快的護士伸手接住,沒讓他甩在地上。

胡武定了定神,開始接後面的臺詞:“越羽!你小子這時候裝不認識我了?你臉呢?!”

越羽在護士的攙扶下腳步一頓,皺着眉看向了他,聲音因長久沒有進水而格外嘶啞:“你叫我什麽?”

他已經不記得這個藝名了。

“你——”

越羽只側頭看了眼瓷磚上熟悉的臉龐,抓緊攙扶他的護士的手,忍着肌肉的疼痛往前走:“帶我去見醫生。”

胡武還有三句臺詞沒講完,可此刻再說下去就是幹站在那念臺詞了。

“卡——”

魏風這次的語氣顯然沖了很多:“胡武,你是演木頭人呢?”

“不是導演,”這胖子也慌了神,又開口辯解道:“他出房間速度這麽快,我有什麽辦法啊!”

“你不會上去抓他拽他?這時候就五講四美三熱愛了?”魏風罵道:“真喝多了吧?!”

胡武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哪裏不對。

電影裏的角色是完全不介意越羽有沒有受傷的。

演越羽的這演員也是沒有受傷的。

可是在剛才,他本能的認為這是個遭遇車禍的病人,還下意識的在扶他起來——

真正沒入戲的是自己。

江絕從始至終都沒為自己辯解過一句,眼神一直在看片場的水,卻補了補妝就躺回了病床上。

胡武拍了拍臉,突然收斂了剛才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心裏慫了許多。

魏導恐怕從始至終,對此都心裏跟明鏡似的。

再鬧下去,被開掉的恐怕是他自己。

-3-

戚麟參加完最後一個射擊類大逃殺真人秀的節目錄制,剛好就到了元宵節。

他靠着車窗看着街邊堆積的殘雪,在車窗上哈了口熱氣,伸指頭畫了只小狐貍。

一口熱氣顯然不太夠,他不得不夠過去連着哈了好幾口,才把狐貍蓬松的大尾巴畫完。

範叔坐在旁邊端詳着這孩子犯傻的樣子,抽了下眉毛道:“小麟。”

“在?”

“等會去哪裏?”他晃了晃手機:“你爸還在舊金山開會,你媽媽在醫院裏輪值,這周末之前都不會回來——送你回時都去?”

“幫我訂一張機票吧?”戚麟想了想道:“我想去渚遷的千陽影視城。”

“去那幹嘛?”範叔示意後排的助理幫忙訂票,語氣頗有些微妙:“去見你那個朋友?”

“你知道他是哪邊的人嗎?”戚麟頓了一下,低頭揉着羊絨圍巾道:“我從他的衣着和談吐感覺……他不是一般的人。”

範叔想到了戚總的叮囑,眼神變了一下,換了個語氣開始套話:“你別告訴我你是坐飛機過去削他的啊,跟舍友有事好好說,不行換宿舍。”

“我沒跟人家鬧脾氣!”戚麟拔高聲音道:“我找朋友一起過年不行啊!這是探班!”

經紀人大叔長長的哦了一聲,繼續套話道:“不是之前探過班嗎,你不去找時都那幫朋友們敘舊K歌了?”

那幫泛泛之交有什麽意思,天天商業互吹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戚麟長長的嘆了口氣,開始熟練的裝可憐,神情像個被爸媽抛棄不管的小孩子:“我一個人好冷清啊。”

“……家裏都沒有人等我。”

範叔表情略有些崩,試圖再問出點什麽來:“你挺喜歡他的?這男孩挺特別的嗎?”

戚麟擡頭看了他一眼,委屈巴巴的低下頭:“算了,我們回時都吧。”

“別別別,我逗你玩的,”範叔連忙湊過去哄:“不難受不難受啊,你爸剛在國外給你買了輛新車,本來打算你過生日再說來着——”

“去渚遷?”

“去渚遷!”

千陽影視城是頗為現代化的影視基地。

四個園區可以自由進行室內布景和情景劇拍攝,室外還有西歐中世紀宮廷布置和東方式山水庭院布景,幾乎什麽劇都能在這拍完。

戚麟之前還來這試鏡和客串過電視劇,今天再來也頗為新鮮。

他們進入電視劇大棚園區時,就好像進入了摞着一個個方塊的積木裏。

到處都張貼着各種知名電視劇的海報,或者演員的大幅特寫。

絕大多數的棚子都大門緊閉,顯然還沒到開工的時候。

有些大門裏透出光出來,裏面可能有古代的皇子俠女們在交遞情誼,也可能是演員們坐在玩具布景般的房間又或者會議廳裏,在繃着表情念臺詞。

戚麟趴在窗前看着那些微微有些變色的海報,任由冷冽的風帶着雪花一起飄進來。

他有時候會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和江絕去演同一部電視劇,或者演同一部電影,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他小時候學鋼琴,有幸和大師一起四手聯彈,也和很好的玩伴一起彈過同一句曲子。

和大師在一起,會緊張和不自然,可和朋友一起彈喜歡的曲子,可以再真切不過的感受他們在共鳴着——這種個人能力和藝術演繹的交彙與共鳴,暢快的如同靈魂在長河中遨游一般。

在車子找了個地方臨時停下,助理準備帶着他進片場的時候,戚麟的手機響了起來。

戚麟随手接通,對面傳來了江絕的聲音。

“我剛下戲。”他的聲音略有些疲憊:“多謝你之前教的技巧,聲樂老師說我氣息很穩。”

戚麟看着遠處片場散出的燈光,加快了腳步走過去,笑着道:“準備回去休息了?”

“還要再等幾個小時,可能臨時加拍。”江絕抿了口熱茶,陷在椅子裏,裹緊軟毯道:“今天是元宵節,你在家裏嗎?”

“我爸媽都很忙,”戚麟用眼神和手勢跟各路人打招呼,眼神在人群中尋找他:“今天恐怕要一個人過節了——應該吃點湯圓的。”

“我喜歡黑芝麻餡。”江絕略起了些困意,用手掩住哈欠道:“咱們要是在宿舍裏,還可以分一碗食堂的湯圓,不過他們做的太甜了。”

電話那頭卻沒有聲音。

“戚麟?”江絕愣了下,不确定的喚了一聲:“你還好嗎?”

下一秒,他面前休息間的門卻被打開了。

戚麟抱着一個小食盒,笑眯眯的敲了敲門:“小江同學,你的外賣簽收一下。”

江絕怔了幾秒,略有些艱難的從軟毯裏把自己剝出來:“戚麟?你怎麽來了?”

“順路。”戚麟自然道:“一份湯圓吃不完,還剛好是黑芝麻餡的。”

旁邊的助理憋住翻白眼的表情在心裏腹诽。

吃不完你可以倒掉啊……強行順路坐飛機過來送湯圓真的是好怕浪費哦。

江絕下意識的看了眼遠處其他劇組的人,卻發現人們好像都不見了。

“對了,你一個人吃我怕他們看着饞,就給所有人都帶了一份,外加蝦仁餡的煎餃。”戚麟伸手掐了掐他柔軟的臉:“快吃吧,再說下去就冷了。”

江絕和他肩并肩的坐了下來,低頭喝了一口還熱乎的甜米酒。

暖意無聲的蔓延開來,剛才還有些凍僵的身體也回暖。

“你是來和我一起過元宵的呀。”他舀了一勺湯圓,非常自然的喂了戚麟一口:“好吃嗎。”

戚麟看了江絕幾秒,半晌才開始嚼這個圓滾滾的糯米湯圓。

剛才時間好像突然停止了。

在江絕第一次喂他吃東西的那一刻,他心髒漏跳了幾拍。

他以前和別的男生也玩鬧過,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就好像大腦突然當機又重啓了一樣。

被喜歡的人喂東西……居然會連呼吸都緊張到忘掉。

他終于明白哪裏不對勁了。

這是……喜歡嗎。

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嗎。

這種情緒來的太悄無聲息和沒有痕跡,以至于遲鈍如他,直到現在才意識過來。

在過去的十幾年裏,他不是泡在錄音室就是在全國各地忙工作,根本沒多少機會接觸同齡人。

當然,隔着保安瘋狂尖叫嚎叫甚至扔胸罩的那些也是同齡人……

江絕見戚麟嚼了半天都沒有咽,有些不放心的低頭看了眼湯圓:“是不是餡不新鮮了?不好吃就吐掉。”

戚麟飛快地把那湯圓咽下,順勢又張口:“啊嗚——”

在內心的許多困惑突然豁然開朗的那一刻,他甚至不好意思去觸碰他,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好像在發現自己喜歡上誰的這一刻,羞赧快樂緊張期待等一系列的情緒都會湧動鮮活,在同一時刻在腦海裏炸開煙花。

這些情緒複雜而飽滿,讓他甚至有些緩不過神來。

眷戀和歡喜緊跟着顯現和糾纏,戚麟甚至想試探着去牽他的手,蹭一蹭他的臉,卻把這些沖動都忍了下來。

你不能自己吃嗎……

江絕心裏腹诽了一句,看在他千裏送湯圓的份上心裏嘆了口氣繼續投喂。

助理守在不遠處看着這兩小孩過家家,心裏彈幕早就飄了一萬句。

簡直是兩個小學生在談戀愛——不對,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在談戀愛……

兩個助理去給全劇組送福利送宵夜,剩下他一個人在這把風順帶看太子爺在線變身樹袋熊,老範要是知道這些事怕是得抽半包煙才能冷靜下來。

“我去幫你訂酒店。”江絕自然道:“附近應該還有空房間,不知道你住的習不習慣。”

“沒事,我已經訂好了。”

“明天回去?”

戚麟這時候還處在發現自己情窦初開的驚訝感裏,回味着這種突然悸動的感覺慢慢道:“呆兩三天吧,玩一圈再走。”

小助理差點被口水嗆到。

外面平均氣溫零下二度,影視城就開了半個園區供游客閑逛——還壓根沒幾個人來玩。

戚總要是知道戚麟現在能有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說這些鬼話,怕是能欣慰的笑出聲真的。

“你确定?”

在這呆兩三天?

江絕心想這貨真的閑出毛病了,開手機看了眼日期道:“等等,還有一個星期就開學了,你作業做完了嗎?”

戚麟還陷在奇異戀愛感裏沒出來:“作——作業?”

“戚麟。”江絕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季老師布置了六篇讀書筆記,每篇不低于一千字,國內國外各三本,手寫。”

“輔導員那邊,寒假實踐報告,兩千字,手寫。”

“什——什什麽?”

“還有電影賞析解讀,和指定題材的劇本分析解構,”江絕的眼神充滿了憐憫:“你是想在酒店補作業還是回宿舍補作業?”

“不是這都讀大學了為什麽還有寒假作業!”戚麟僵硬的看向了他的助理:“我都大一了啊!”

助理先生堅定的搖了搖頭:“戚總吩咐了,只要我們被發現幫你代做作業代寫論文,會直接上業內黑名單的,一輩子都別想混這行了。”

戚麟在這一刻突然感受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你明明在我身邊,我卻要補、作、業。

江絕相當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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