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江絕蹲在施工現場, 看着連水都沒有放的土坑, 心想江導可以去拍意識流電影了。

不過他确實也拍過。

施工現場人聲鼎沸, 民工們扛着石灰和土,許多花草雜亂的堆在旁邊,還沒有開始正式布置。

這裏本來建好了一次, 後來又拆了重來。

江絕在錦鯉池旁邊發了一個小時的呆,然後去白鸾城裏轉了一天。

要把這裏全部轉完,大概需要一整天。

與游客信步閑庭不同的是, 他腦子裏裝了一整套的圖紙, 連哪個地方原來設計成什麽樣都記得頗清楚。

江絕一踏上那漢白玉階,就有種自己開始拍紀錄片的感覺, 連腦補的背景音都是頗為嚴肅的播音腔:“現在我們即将看到的,是電影中澹臺洺奪走玉玺的聖殿——”

他眼睛看到的每一處景色, 都在記憶裏與畫卷上的線條不斷吻合。

這種感覺……奇妙的像造物主一樣。

這裏的一切,全都曾經在自己的腦海裏跑了很多次, 如今真正踏足實景,就有種真正入夢的親切感。

如果換上鞋履和長袍,聽着馬蹄聲再來這裏, 恐怕感覺會更不一樣。

戚麟這邊的時間被再一次調整, 白憑與他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

從每周一兩次,到隔一天就喝一次咖啡,不磨劇情,不實打實的拍攝,只引導他不斷地去理解一個從文化層次到生活水平都與他截然不同的人。

就好像Loan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一樣。

“經常做賊的人, 其實活在巨大的不安全感裏。”白憑拿銀勺攪着方糖,不緊不慢道:“因為随時随地都感覺不安,所以才看起來機敏又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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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點上,警察與賊的角色是微妙重合的。

“所以……要快。”戚麟越來越熟悉這種談話式的授課:“觀察環境要快,而且會不斷地确認自己處境安全。”

他起身靠向旁邊的牆,做出抱肩的姿勢,又或者一手靠在腰側的短匕旁。

戚麟把自己當做一個木偶,不斷調整着細節的動作:“戒備又松弛,不松弛會被人發現,是這樣嗎?”

“很有悟性。”白憑端着咖啡杯,挑眉道:“你的快,不能長段的表現,這樣觀衆會覺得你急躁而沉不住氣。”

“所以要用腳步的慢、語速的慢,來襯托小動作的快。”戚麟立刻接上了,低頭在本子上記重點:“沉得住氣,和動作靈活反應迅速,是可以同時共存的。”

“好好學魔術。”白憑提示道:“一定要注意他表演時的狀态。”

他給戚麟安排了多位老師,上午魔術下午武打,晚上這孩子還自己加時研究劇本,現在恐怕比上課時還要勞碌。

等這些差不多了,就可以給他練布魯克林口音的臺詞了。

“對了,白導,”戚麟想了想道:“我覺得Loan應該是很安靜的一個人。”

“怎麽說?”

“他是一個獵物。”戚麟重新坐了下來,語氣裏透着篤定。

“在他是賊的時候,他是警察的獵物。”

“他成為警察的時候,是賊和犯罪者的獵物。”

而且作為一個盜賊,第一步要學的就是如何隐藏自己。

麻木而平庸的表情,不出彩的普通衣服,整個人淹沒在人群之中,誰都不會多看一眼。

所以要靜。

靜下來,才能感知到危險的存在和變化。

白憑念頭一動,摸了摸胡子道:“這樣。”

“你下次練臺詞的時候,試試頂書走路。”他吩咐道:“一邊背臺詞一邊保持平衡。”

方法派上,這兩者的感覺很像。

既要保持身體的高度協調,同時臺詞不能跟着動作而語氣搖晃。

戚麟正想着怎麽找感覺,聽到這話登時期待了起來。

江絕從白鸾城出來,直接被助理帶去陪江導吃飯。

飯是在一個小亭子裏吃的。

從盤子到筷子都是古舊的樣式,一品莼菜羹,一品燴鲈魚,還有一份炙牛肉。

飯是用爐火弄熟的,菜裏就放了點鹽巴,沒有胡椒粉也沒有味精。

江絕坐在他的對面,聽着亭外潺潺的流水聲,接過了江隼遞來的熱茶。

他抿了一口,內心漸漸靜了下來。

“出去逛了一天。”江隼不緊不慢地吃着魚,問道:“感覺到了什麽?”

江絕想了一會,才說道:“慢。”

古代人和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是完全不一樣的。

更遲緩,也更從容。

馬車不會像汽車一樣馬上啓程,就算在集市裏走,也颠簸而緩慢。

沒有手機,一切動向都是從書信和手下的刺探裏得知。

做什麽事都要等,不存在節約時間的概念。

越是有身份的人,做事越慢。

一套衣服要十幾個步驟一層層套好,進了皇宮以後必須下馬,面見聖上也只能穿過重重宮牆,不斷地跨過高高的門檻。

走在皇宮之中,人會迷失。

這一切榮華光耀都與你有關,也都與你無關。

每一盞亮起的燈火,都好像照亮了那隐秘的野心,如同注視着衆臣的眼睛。

澹臺洺每一次走進宮城時,都是為了複雜而難以站定立場的政事。

他走的頗為緩慢,也不肯乘坐禦賜的玉辇。

明着是在表示對皇帝的敬重與虔誠,可其實是在拖延時間。

他每一次一步步的走向那裕榮宮時,腦子都在争分奪秒的想着對策和回轉的話術。

在離開宮城時,他便如老謀深算的棋士,在把剛才發生的一切逐漸複盤,思索還有哪裏是照顧不周的。

江絕在重複他走過的每一步路。

在聽見陪伴着他的風聲與蟲鳴聲。

他坐在澹臺洺的府邸裏,去感受那個人接見下屬,會見王爺時的不同心情。

又或者只是久久靜坐,什麽也不去想。

然後就可以聽見搖籃裏女兒的笑聲,以及下人們端着銀瓶時沉悶的腳步聲。

“澹臺洺,應該像捕獵者一樣。”江絕慢慢道:“完全的沉靜下來,如同野獸一般伏在草裏,規避天敵的同時,也在等待着咬斷誰的咽喉。”

江隼沒有接他的話,自顧自地開始吃花生米。

他只用聽就是了。

江絕又安靜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覺得,我不該去寫論文了。”

“想做什麽?”江隼抿了口酒道。

“去抄經,還有練字。”江絕垂眸道:“我還沒有找到澹臺洺的感覺。”

“好。”江隼揮了揮手:“去吧。”

江絕選擇的是米體。

這米芾的字跡,古稱‘集古字’,受五位唐人影響頗深,但書寫時又個人風格明顯。

穩而不俗,潤而不肥,氣韻随情緒變化,筆鋒散着銳氣與韌勁,落筆亦獨出機巧。

他抄完一整卷《清靜經》的那一天,劇組正式開了機。

他坐在化妝室裏,花了近四個小時上了全套的服飾妝容。

鏡子中的江絕在不斷消失,澹臺洺漸漸地出現了。

他冷漠又深沉的眼神,他進退時的鷹視狼顧,還有緩慢而有度的腳步,都是澹臺洺。

攝影機和收音機緊随着他的腳步,所有的噪音已經在耳邊被自動屏蔽。

他在衆人的注視和追随下緩步穿越長庭,任由花鳥風月在身邊變幻。

九重宮闕之中,女皇在等他複命。

在駱玄華面前,他就是随時待命的狼犬。

足夠聽話,獠牙也足夠鋒利。

伴随着太監掀開簾子,他走了進去。

那一襲銀紫長袍的女人背對着他,在擡頭看窗外的紙鳶。

檀木般散落的長發已經夾雜了好些銀絲,袍尾的銀龍騰雲而起,絲綢的光澤泛着冷意。

他定了一刻,跪了下來。

“微臣,已經料理幹淨了。”

女皇沒有回頭,只淡淡道:“賞。”

旁邊的女官端了兩柄玉如意出來,示意他謝禮。

澹臺洺甚至沒有看那禮物一眼,眼神只微微一動,仍注視着她的背影。

無形的威壓在安靜地蔓延。

他在恐懼她。

江絕在這一刻突然抽回神來,發覺這是他不應該有的情緒。

澹臺洺——那個老謀深算的鬼才,是絕不可能畏懼她的。

他在這個時期,早就應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面上繼續裝樣子而已。

害怕她的人,是自己。

那長眉深眸的女皇緩緩回頭,目光猶如扇子一般散開。

她看起來蒼白而老态,可這幾分老态便更讓人為之畏懼。

就連嘴唇上的一點丹朱,也帶着威懾之意。

在這一刻,場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沒有攝像機,沒有其他人陪在片場裏。

江絕直接腦子裏一片空白,就感覺自己像被蟒蛇盯着了一樣。

這是萬人之上的女帝,是生殺予奪的最高者。

不敢動,不知道說什麽,只有最本能的恐懼。

哪怕她只是那樣高高在上,一言不語的看着自己,兩條腿都會下意識地發抖。

好像只要她随意地開口,自己就好像會被抹殺掉一切存在,和着血肉化作塵埃。

江煙止收回了眼神,簡短道:“你不該抖的。”

她知道這孩子忘詞了,随口幫他解個圍。

“卡。”江隼冷着臉道:“準備重來。”

已經有工作人員過來補妝,可江絕仍跪在那裏,捂着臉不斷地深呼吸。

他必須抗衡住這無形的氣場。

以及內心如同被催眠般的想要逃跑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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