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柒拾·海裏放紙鳶(4)
最後一個字拖着尾腔嘲訖,小鶴子開始低頭吃手中的餅,仿佛剛才嘲歌的人不是自己:“阿耶阿耶,怎麽我的餅一下子就要吃完了?是我自己吃的嗎?不對,一定是蒼遲哥哥剛剛有來偷吃我的餅,我忘記了而已。”
她倒是忘了這個餅是蒼遲給的。
虞半白還在震驚之中,嘴巴嗫嚅幾下之後,語調上揚,他揾不住問小鶴子:“你、你為什麽會那首曲兒?”
“我不知道……可能以前聽過吧。”小鶴子撓撓頭,想不起來為何會這首曲兒。想不起來,頰輔充氣,張嘴吃完最後一口餅,嘬一嘬殘留在指頭上香噴噴的餅油。
思想着吃的同時,小鶴子也覺得自己剛剛說的話有的不對勁,她的記憶這麽差,怎麽能記住一首以前聽過的曲兒呢?有時候連自己的庚齒是多少都記不住。
但比起用腦筋去想這個問題,小鶴子更想吃東西,她揉着未有飽覺的肚子無聲說餓,且說且走遠了,也不知是去哪兒尋吃的。
虞半白用婉轉圓潤的聲音嘲調兒悠悠之曲,格外催人困意。裴姝才聽一句,便昏昏欲睡,頭點一下擡一下,小雞啄米一樣,而後身子一歪,半邊身子歪在虞半白的身上入夢中了。
虞半白伸手扶住裴姝,一雙目光不移,一直等小鶴子的身影消失不見才移開眼。
這首曲兒是虞半白的阿娘常常給他嘲的曲兒,只給他嘲過,每當他入睡困難,阿娘嘲完這一曲,他便能入夢裏,睡個囫囵覺。
“她也是從南海裏來的嗎?”虞半白在想這位小鶴子是不是打南海來的,并且從前與自己相識。小鶴子的庚齒不到三百,他的阿娘四百年前就長眠在海裏了,她只能是與自己相識。這首曲兒虞半白也不常嘲,只對着自己養的小鯉魚嘲過。想到此,虞半白震驚更加,當初和東關街的人扯謊來揚州是為了尋找妹妹,随意一扯,難道小鶴子就是他兒時失散的小鯉魚?
虞半白有許多疑惑沒有解開,失散時小鶴子沒成精,不應該會記得曲兒,東海和南海之距甚遠,她一條鯉魚又怎麽到東海來的?最重要的是,他養的小鯉魚嘴一點也不貪……
裴姝睡了多久,虞半白便思考了多久。赤兔半沉,鴉兒打陣歸巢,裴姝在一聲鴉叫聲中醒來。
星千點,殘照絲絲入海,湛藍的海變成燦金之色,煙波人踩着彩雲收網歸家,餘光柔和,裴姝舒服地眯起眼:“魚蛋哥哥,我們去海裏吧,我想先看你在海裏游。”
虞半白拿起紙鳶,走得一溜歪斜,到了海次,寬了衣裳,縱身一躍。
最後一截魚尾沒入,也不見得濺起一點水花。
入了海裏,虞半白腰肢盈盈,魚尾生風,自由勝游龍,翩跹欺飛燕,魚尾時不時在水面露出一點,映着餘晖,鱗片光彩陸離,這世上與美有關的色彩,都在他的尾巴上。裴姝如醉如狂,雙腳不自由往海裏走去,涼絲絲的海風卷起浪花把鞋兒打濕,她方猥身退卻。
“姝兒。”虞半白往海次游近,細聲細語叫住退縮的裴姝,“過來吧,我會護着你。”
裴姝回身,拿着紙鳶置于胸前,滿是怖色的眸子,望着動态多變,冒着漚珠的浪花猶豫未決,狗探湯兒似的伸出一只腳尖進海裏,但又很快收進裙擺裏。
虞半白伸出一只手來牽她:“我會和你爹爹一樣保護你,來吧,風兒很大,我們來放紙鳶。”
裴姝乍了膽子,牽上虞半白的手,閉上眼後跳進海裏。虞半白一手環上裴姝的腰,一手接過紙鳶,免得紙鳶濕水以後飛不起來,他帶着裴姝在海裏游上幾圈,感受大海的純淨和氣息,但裴姝始終不敢睜開眼來,空閑的兩只手環上虞半白的脖頸,她怕得忘了要呼吸,無移時,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子。
為緩裴姝之懼,虞半白把手中的紙鳶放到天上去,等紙鳶伴着歸巢的鴉兒高飛在空中,虞半白才叫裴姝舊獨把眼睜開:“姝兒你瞧,鯉魚飛到了彩雲裏。”
裴姝剔開一只眼來看,鯉魚被風吹動,身子左右擺,就似在水裏游。還是第一回有人在海裏放紙鳶,東海的菇奶奶最愛熱鬧,縮在底下看:
“那紙鳶,我瞧着像個人。”
“我瞧着也像。”
“不知道的,還以為小鶴子飛上天了……”
虞半白不知東海的小生靈在底下湊熱鬧,将線交到裴姝的手中:“姝兒放紙鳶,我抱着姝兒游,這樣紙鳶就會越飛越高……”
說罷手腕偷勁兒,雙手掐住裴姝的腰際,逆風游去。
紙鳶放得高,坐在太古蚌上的小鶴子也瞧得清楚,她擺甩着腿,昣昣地望着那形似自己的紙鳶嘲着虞半白的歌。
調兒和詞兒都有些悲。
每擺甩一次腿,腳後跟都會踢到太古蚌,砰砰砰地如寺廟的撞鐘聲。
縮在裏頭孵蛋的蒼遲被這兩種聲音吵得無法孵蛋。小鶴子壓着太古蚌,他底發力氣,用兩只龍爪,從內把蚌頂開。
蚌殼頂開一條縫,坐在上方的小鶴子身子傾斜欲墜,怕墜出一個狼狽相,她幹脆橫羅十字躺了襲來。
蒼遲的頭慢悠悠從縫裏伸出來,艴然罵道:“大半夜的你讓不讓人安安靜靜地孵蛋!”
小鶴子來個翻身,側躺在太古蚌上,将一張臉兒對着蒼遲,道:“蒼遲哥哥,小鶴子今天好像有點難過。”
聽了虞半白的曲兒,小鶴子回想時心裏忽然空了一塊。
一翻身,重量全壓在一處,蒼遲的力量一時敵不過小鶴子的力量,太古蚌向下一合,蒼遲的脖頸被太古蚌夾住,疼痛流遍全身,露在蚌外的頭顏色慘改,而蚌內的身子扭曲成蛇形:“小鶴子你再不起來,你口中的蒼遲哥哥就要死在這裏了了。”
“哦……”小鶴子皮松,直接從太古蚌上滾下來,再一骨碌滾到太古蚌的開口處,身子直登登地躺着。
滾得全身是沙子。
“小鶴子無爹無娘,還來歷不明,蒼遲哥哥你有沒有看不起小鶴子?小鶴子剛剛在想自己為什麽會被人丢進臭水裏……是不是因為小鶴子打從魚開始就惹人讨厭。”小鶴子緩緩說道。
太古蚌上沒有人壓着,蒼遲一舉爪就能把太古蚌打開,他猛吸了一口新鮮的冷氣,聽小鶴子帶着哭腔說些傷心事,一口冷氣還沒吸入胸腔裏就趕緊安慰:“你腦子本來就不靈活,還想這些做什麽?你呢只需想明日吃什麽就好了。”
“蒼遲哥哥,你說小鶴子記憶差,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呢?”心無挂礙地活了兩百多年,小鶴子的腦子裏只有一點點記憶,有的記憶模糊得颠末不分,硬生生地把兩百年過成了兩年,怎麽長大的都不知道。
“是好的。”蒼遲的嘴巴裏難得可以說出些好聽的話來,“記住好的事情,忘了不好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你這樣‘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記憶。反正你也沒幹過壞事兒,忘了就忘了。”
小鶴子摸摸鼻頭發虛了,她把信天翁的蛋拿給了蒼遲孵,哪裏沒有幹壞事兒。
這個話題是不能再說下去了,說多錯多,小鶴子轉口說起裴姝的事兒來:“蒼遲哥哥,原來小狐貍要龍肉不是為了幹壞事兒,也不是為了要一個弟弟。是因為她的爹爹和阿娘生病了,需要龍肉起疾病……”
這樣那樣,小鶴子把裴姝和虞半白說的話都說給蒼遲聽。
蒼遲動着兩只龍耳思索:“背井離鄉來取龍肉,也不知道她是聰明還是愚蠢。”
看書中說揚州有龍就離開嚴君身邊,也不怕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仔細一想,小狐貍是愚蠢多一些。
“倒是挺可憐的……”小鶴子沉聲道,“原來小狐貍的爹爹從前是管字下邊的人,怪不得她手中的閑錢這麽多,多到可以買肉龍。蒼遲哥哥,你有沒有辦法幫幫小狐貍。”
常言龍鱗值千金,龍筋值萬銀。龍角可入藥,龍骨能補身。龍肉增年壽,吃完上青冥。
蒼遲覺得起疾用龍角便足夠了,他看着自己腦袋上的龍角,道:“為爹娘求龍肉起疾啊……其實龍角也可以起疾。雖然我的龍角不能夠割下來,但是之前小六和小七的舊龍角可以與她用。”
龍的角和牙齒一樣,到了一定的年齡會脫落舊龍角,換上新的龍角。
他的舊龍角不知放在何處,而蒼小六和蒼小七的舊龍角由喬紅熹保存着。
想要龍角,得看喬紅熹答不答應。
蒼遲說着,突然感到裏頭的蛋動了一下,蒼遲借月一看,太古蚌裏的蛋已裂出一條縫來。
“還是蒼小七?”這蛋未免裂得太快了些,才孵了幾天,小乖龍就要破殼而出了?蒼遲看着縫越裂越大的蛋嘀咕。
小鶴子暗叫不好,趕在東窗事發之前,連滾帶爬溜走,溜沒幾武,蒼遲如暴雷似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鶴子!我今日要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