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陸拾玖·海裏放紙鳶(3)
焦布比甲穿着舒服透氣,裴姝不知其幾價,聽虞半白說焦布昂貴,她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那是我爹爹與我的衣裳,爹爹也沒告訴我它價貴。”
聽此,虞半白笑而不語,拿起梳子給自己梳頭。他穿好了衣裳,但頭發還未梳,微鬈的發用一頂網巾束起。
虞半白束發的網巾,其圈兒是金井玉欄杆,裴姝盯着那個圈兒好一會兒,說:“我爹爹的網巾圈兒也和魚蛋哥哥的一樣,不過他不常用,出門時多用銀鍍金的圈兒。我覺得銀鍍金的圈兒不大好看……”
金井玉欄杆的圈兒用玉、金做成,哪是銀鍍金的圈兒比得上的,裴姝的爹爹自己藏富貴色卻讓裴姝大露富貴之色,這又是何意?虞半白納悶不出,找出一頂用绉紗和鬃毛制成的小帽戴上,問:“将到午時了,你可要投針驗巧嗎?鴛鴦水可有準備?”
“啊,沒有準備,往年在漢州,我和阿娘驗過,并不成花鳥雲獸之形。”裴姝腼腆地笑了笑,“其實我和阿娘不曾拿過針線,我們是狐貍精,活潑好動,做女紅之事要心靜,我們殊總坐不住。”
所謂投針驗巧,便是在午時把針放到鴛鴦水裏,借日影驗女紅之巧拙,針不沉到底,針影不成一條線而成花鳥雲獸之形,便是得了巧。
裴姝和胡綏綏的針影永遠是一條線,裴焱常笑話胡綏綏:“你這毛團爪即使拿起針線也繡不出個有模樣的形狀來。”
裴焱只笑話胡綏綏,對裴姝卻以溫言安慰:“姝兒的毛團爪和阿娘的不一樣,姝兒的毛團爪會抓魚、殺魚,不懂女紅也無妨。”
為何裴焱的态度會如此不同,是因為胡綏綏這人一得到誇獎尾巴就翹上天去,裴姝相反,誇則謙虛。
“讓好動之人拈針線繡花,就好似讓一介武夫靜坐讀書。”虞半白對鏡左看右看一陣後,提起一個兩撞小提盒放在膝上,和裴姝了出胭脂鋪。
“魚蛋哥哥,提盒裏裝了什麽?”小提盒上有花卉紋,裴姝重睫看了許久,也沒看出是什麽花卉。
“巧果。”和裴姝有約期,虞半白的眼兒幾日發業不肯睡,天剛拔白便起來做巧果了。見問,他打開提盒蓋子給裴姝看一眼裏頭的巧果,第一撞裏放着油炸過的梭形小薄脆,撒有小芝麻,第二撞裏是印有金魚、蓮花之形的五彩笑靥兒。
看到印有魚形的笑靥兒,裴姝眼睛直勾勾不轉:“現在可以吃嗎?”
“晚一些再吃。”虞半白說完合上提盒。
白天裏東關街還不大熱鬧,等赤兔将落的時分,俏娘子會塞滿街道,吃着巧果,或圍坐在一團穿針比巧。每年的七夕,虞半白都會坐在酒館裏,吃着點心,眼兒來觑姑娘們臉上的妝容和身上的衣裳,順道再看看哪家姑娘頭上的喜蛛簪最出彩。
有的姑娘頭上的喜蛛簪用細金針作簪腳,染了紅、藍色的淡水珍珠為簪身,少了光澤,起不到美上加美的作用。
今年不消去看,當是裴姝頭上的金鑲喜蛛簪最出彩。
裴姝頭上的喜蛛簪,簪腳是由八根純金絲彎作而成,晶瑩剔透又顏色飽和的紅藍寶珠為簪身,蛛目為一對金珠嵌成。作簪身的寶石顏色飽和,耀出光時,喜蛛仿佛是虹姑娘的化身,行步時一點油也搖動流金光,異常可愛靈動。
東關街離東海稍遠,裴姝打賬和虞半白走到無人之地,再讓魚鷹帶他們飛過去。虞半白身強力壯,裴姝昨日擔憂魚鷹飛不動,那兩只魚鷹知道裴姝的擔憂後撲翅發氣,覺得被裴姝看低了,急匆匆飛出去,又急匆匆飛回來。
飛回來時,身上多了一塊大石頭。
魚鷹用行動證明自己帶着虞半白也能飛。
裴姝推着虞半白出城,路過一個截頭路時,裴姝眼尖地發現前些時日砸胭脂鋪的大漢。
四五個大漢頭帶着遮陽的草帽,口銜狗尾巴草,蹲在地上,目灼灼盯着來往的行人,見着一個打扮得體,狀似富貴之人的人,其中一個大漢便腳高步低地随在身後,張個眼慢便剪绺。
裴姝把虞半白推到不遠處的樹陰下,說聲稍等,只身到大漢跟前。
裴姝前來,一道影子投到那些大漢的臉上。倏爾不見光,大漢齊齊擡頭,見裴姝立在眼前,嘴顫動似跌了彈的斑鸠,慌成一團,疊羅漢一樣,一個壓一個。
“為何砸鋪,如實說來。” 裴姝開門見山問道,“不如實說,我可要喚姑姑姨姨來了。”
疊在最上面的大漢當先把膝蓋着于地,磕頭求饒:“是那蔣少爺想在這兒開家胭脂鋪,可子魚公子的胭脂鋪把生意都截了,他一時眼紅,就與了我們一些銀子來砸他的鋪。”
“蔣少爺是誰?”裴姝問心覺這不是個尋俗的人物。
“姑奶奶喲,蔣少爺您都不知嗎?”大漢替自己捏了一把汗,“是揚州蔣太守之子,其實我們也是被迫的。姑奶奶,你想想,我們這群叫花子哪裏敢對蔣少爺的吩咐說個不字,不去砸,那我們的腦袋就要被砸了。”
恃着自己爹爹在揚州為理而胡作非為,什麽蔣少爺,不過是一個賊醜生,裴姝記下這號人物,決心明日去喚姑姑和姨姨來把他的腿厮咬成碎片。
“今日放舊獨你們一馬,長些記性,下回再讓我遇見,我定把你們的四肢扭斷。”裴姝放了狠話,拔步便走。
虞半白在原地延頸往裴姝遠去的方向,看見裴姝回來,聲音低低,問:“你去做什麽?”
裴姝邊推輪椅,邊把大漢所言一字不差與虞半白說:“果然是生意上的競争,手段忒壞。”
虞半白沉吟片刻:“我聽聞蔣太守之子是個不學無術,行走在風月場中的老手,這種人品兒矬的人,不懂一點脂粉的知識,卻要開胭脂鋪?他開鋪的目的不簡單。”
“胭脂鋪是女子的腳邊地,一個不缺銀子的好色之人開胭脂鋪,沒準是為了……”
沒準是為了女子之色。
裴姝說了半截,唇瓣張張合合,沒有把後面一句話繼續說下去。
都是自己的猜測,無憑無據的,當着別人的面說出來,實在不禮貌。
“挂羊頭賣狗肉,為了色。”虞半白淡不濟地把裴姝吞回肚子裏的話道出。
“我爹爹說過,潑皮開鋪子,別有肺腸,不是騙財就是騙色,比那離不了之乎者也的腌窮臉還奸詐。”裴姝回憶着裴焱的話回道。
虞半白和裴姝都是活了幾百年的人,這些潑皮的把戲,想過以後便能看穿。
借賣脂粉騙姑娘之色實在可惡,虞半白微怒道:“所以我的胭脂鋪得趕快開起來。”
這話說的容易,可重新采花殺花,研磨熬制成膏和粉,何其容易,虞半白力不從心,無聲地嘆口氣。
裴姝不知虞半白胸腔塞滿了愁,只道:“那我這幾日就不開鋪了,來幫魚蛋哥哥殺花,我之前看了許多次,爹爹說我是聰明的狐貍,應當是學會了。我也讓虞姐姐來幫忙,她力氣大,可以幫忙碾花。做錯的話魚蛋哥哥你指點一下……”
“好。”虞半白心中的石頭落下,扭過頭向裴姝揚起一個笑容。
原來只要心甜的人兒一句話就可以力克困難。
到東海已是一個半時辰之後了,此時天炎熱,風卻大,煙波人還在撒網捕魚,到了東海裴姝和虞半白尋了處陰涼之地歇息。等煙波人收網歸家,虞半白才好入水去放紙鳶。
魚鷹自行去捕魚吃,裴姝捧腮看煙波人打撈魚兒:“我第一回來東海時,也遇見了許多捕魚兒的人。我當時看見滿是魚兒的海,興奮不已,撒了腿就往海裏跑,根本不知自己不識水,浪花忽然發猛,一陣一陣将我往還裏帶,爹爹當時吓壞了,不顧危險向我游來,我也吓壞了,但看見爹爹游來的那刻,突然間就不害怕了。”
虞半白靜靜地聽,裴姝說訖良久,他才開口道:“姝兒之前說,你爹爹是半只精怪,是什麽意思?”
“我爹爹本是人,但我阿娘總是咬他,咬着咬着爹爹就成了半只精怪,一半人一半狐,可是始終不像我們一樣活個幾百年身體依舊旺跳,一年年過去,身子和常人一樣衰弱了,說的難聽些,如今只剩下一口氣在哪兒喘。我阿娘雖然是狐貍,但是為了救爹爹,碰了火,如今身子也不大好。我爹爹以前是有軍權的刺史,為了保護子民,敵人來犯,沒有了糧食都不曾撤退,好在我阿娘勇猛,替爹爹沖出了一條生路來。前些年我在書中看到,說吃龍肉可以延壽,我不想爹爹死去,所以就來揚州,不想揚州真的有龍,爹爹和阿娘會好起來的。”裴姝的眉頭皺一下,展一下,說到最後喜色宛然。
聽得全部事情,虞半白惱自己多嘴了,讓她去回憶這些難過的事兒,頓了頓,他道:“抱歉,我不該問的......時辰還早,我給你嘲一曲歌吧。”
裴姝點頭,虞半白打掃喉嚨便嘲:
赤兔貪樂忘入山,彩雲堆裏漏月娘。
銀蟾閃爍鴛鴦瓦,鴉銜漿果歸巢中。
溪水清清霧濃濃,豆娘撲撒心裏愁。
五月鳴蜩破喉嚨,等閑不唱閑生嗽:
秋風涼,樹半黃,落葉辭柯早。
相見總恨晚,識後勿閑焦!勿閑焦!
蠶食三時憶甜畢罷苦,笑道都閑事,別來莫相忘。
最後幾句,虞半白重聲來嘲,但身後也有人跟着嘲了起來,調兒不走,詞兒一樣,虞半白心一驚,這曲兒往前他只在海裏時嘲過,陸地上何人能跟着唱?
此聲絕類泉仙之音,虞半白循聲扭過脖頸,只見滿嘴是油花子的小鶴子,還在嘲着最後一句詞兒:“別來莫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