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下課的鈴聲總是曼妙又悅耳。
一群十三四歲的少年最先跑出教室,在走廊上或是沖刺跑着,或是稀稀拉拉地拖着步子,校園各處聚紮着打掃衛生的學生,中二的少年舉着塑料掃把作權杖,揚起一片灰塵,旁人罵聲不斷,水泥的平道上幾個披着長發的潮服女孩踩着滑板疾馳而過,一個漂亮的起跳輕松越過減速帶,風把她的頭發向後吹拂。
然而初三樓卻遲遲沒有動靜。
一個學期過了一半,準中考生浮躁的心氣漸漸平複,聽力小測一過,所有人都在分秒必争地複盤卷上的錯題。
從昨天晚上返校後,張屋還是那副輕松快樂的老樣子,一點兒看不出別的情緒。
他或許還是難過的,傅遠周想,但是他既不是蛔蟲,也不是張屋的聽診器。
對于親情,他也沒有多少建設性意見,安慰的話在他這裏終究乏善可陳。
傅遠周監督着張屋的小測卷子,轉着鉛筆在上邊修修改改,稍稍有些走神。
其實傅遠周早就注意到了張屋掌心線條狀的傷口,張屋沒主動說,他也就不問。
“錯了幾個?”張屋托腮吃着糖探頭問他。
他一邊看着卷子一邊觀察着,批改的狀态不是很用心。
“難的做出來了,簡單的卻選錯了。”他扶了一下眼鏡,努力把注意力拉回來。
“千防萬防,小兒難防。”張屋拉過傅遠周的手臂枕着,定定地看着他的眼鏡邊,腮幫子鼓着糖球的形狀。“怎麽這麽難啊。”
他拖着長音,無賴地喊着。
“題活,轉了彎,”傅遠周也咬着糖球,說起話來唔唔的,“多做幾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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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裏陸陸續續人都走了,栗子抓着筆伸了懶腰:“老萬今天這把火煽得可以啊,先不說劃出的分數線,咱校今年高一錄取名額比去年又減了百分之五,這就很吓人啊。”
“我看後山那塊草皮挺好的,回頭鄉下外婆家借兩頭牛來放,各位空了往山那邊喊一下我就來啊。”眼鏡腿整理着自己的錯題本開着玩笑。
“就現在這分數将将擦邊過,真要這麽算我肯定要被刷下來。”班長珂苒癱在了椅子上喃喃道。
今早班會,班主任老萬為激起所有人的學習動力,例舉了近三年中考錄取人數和鹄安縣排名前三的升學錄取線,半小時不到的時間,成功地讓班裏絕大多數人都感受到了前途渺茫的焦慮。
“學呗,還能怎的,我願用十年禿頂換我中考順利。”栗子嘆了口氣,起身收拾向傅遠周他們這桌走了過來:“灑家先回了啊,小張張注意點你眼睛。”說完往張屋背上拍了拍。
張屋吃痛嗷了一聲,把栗子吓了一跳沒忍住,下意識喊了一句卧槽:“你啥時候這麽嬌氣了,怎麽還訛上了?”
張屋埋頭擺擺手說沒事:“靜電,不礙事。”
栗子沒信,跟他确認:“真沒事啊?”
“走吧你,煩人!”張屋笑踹了他一腳,栗子就跑了。
教室很快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冬日的白晝很快就結束了一天的旅行,光線暗了下去,彌留之際的光熱更襯室內昏黃不清。
沒有人開燈,沒有人說話。
良久。
“走吧。”
“讓我看。”
兩人同時開了口,張屋因為詞頓心虛,臉上着急得有些發燙。
“不了吧……”他萬般推脫想要拒絕,害怕在朋友面前被扒得一絲不剩,可傅遠周抓緊了他的手不讓走。
他疼慣了,可還是害怕被最好的朋友看見自己難堪的醜态。
“回去吧小傅!”張屋的胸悶得難受,聲音帶着點哭腔。
“張屋,讓我看。”那踩着枯枝踏風而來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仿佛下一瞬就有一步□□懸在他頭頂。
幾經拉鋸,張屋敗下陣來。
不過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張屋煎熬得像是等了很久,室內才終于完全黑了下來。
張屋背着傅遠周慢慢撩起了上衣,棉質的長袖半搭在手臂上,向身後的少年展示着一片光潔和消瘦。
傅遠周透着鏡片,就着微弱的光,看清了張屋自左肩胛骨到後腰脊柱中央延伸出一大片模模糊糊的深色。
傅遠周看着他背上猙獰的淤青和破開的皮痕半晌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伸手碰了碰,又快速縮回了手。
“他打你了。”他語氣肯定。
張屋怕極了傅遠周這副模樣,嗡聲細碎:
“沒事……”
“我都挨慣了……”
傅遠周在看到傷痕那一瞬間,他腦子裏都是張屋背書背不出,自己略施懲戒用戒尺打在他手心,惹得他嗷嗷叫的樣子。
張屋多怕疼啊。
他很生氣,也說不出話,那天分開各自回家後,張屋肯定發生了什麽。
傅遠周反複地調整呼吸,站起身。
“回去吧,擦藥。”
小傅沒吓跑,也什麽都沒說。
可張屋心裏還是沒底,路上他拉着傅遠周的袖子扯來扯去,想看看他會不會生氣。
傅遠周只側眼看了看,見張屋只笑便又朝前看路。
今天風有點大,呼呼地往領子裏鑽,張屋縮着脖子,半張臉埋進領子裏。
醫務室已經下班沒人了,他只好帶着張屋回宿舍。
“坐下。”
張屋像一條訓練得當的老狗,乖乖坐在床邊,一條腿盤着,另一條挂在外邊。
他眼睛裏的濕潤還沒有散去,靜靜地看着傅遠周從自己的抽屜裏翻找出能夠用得上的藥。
傅遠周手裏拿着紅花油,遞給張屋,自己轉身去了盥洗室洗手。
張屋看了看他走出宿舍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的黑壓壓的樹影,沒一會兒傅遠周就回來了。
他擦幹了手,張屋把油遞給他。
“能不能不擦啊,這味兒也太重了。張屋還在争取,發出最後的抗議。
“再叽歪我給你整瓶都抹上。”傅遠周擰開瓶蓋,濃重的辛辣味刺激着張屋的鼻腔,他不舒服地皺皺鼻子。
“我覺得你多少有點趁人之危。”張屋繼續不滿,又小心地避開傷口退去衣物,再次露出那塊猙獰的後背。
傅遠周往手上倒了一小捧,兩手合十搓開,待掌心微微發熱之後輕輕揉在張屋的淤青上。
“輕點輕點……啊留我一條狗命啊疼!!”突然加重的力道讓他感覺骨頭都要碎了。
“我以為你還挺能吃痛,哪知道是在逞能。”他在張屋背上來回揉摁,兩只油手搓得發紅。
“錯了嘛錯了!輕點兒吧求你了!”張屋疼得想躲,傅遠周啧一聲後又乖乖坐了回來。
栗子從澡堂回來了,看見宿舍裏的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嗆着,邊擦着頭發,抱着盆走近一看吓了一跳。
“天,你這怎麽這樣了?”他想起自己回來前拍的兩掌,頓時反應過來張屋嗷的那兩聲是疼出來的。
“周六上房逮鴿子,腳下沒留神摔的。” 張屋故作輕松笑說自己沒什麽事。
“你這怎麽都得養半個月吧。”栗子放下盆看了眼,“我那還有噴的,給你拿。”
好動的男生經常受傷,栗子之前參加過校籃球隊,跌打損傷的藥存着不少。
“有心了啊。”張屋笑着說,傅遠周點頭接過噴劑,等張屋背上稍幹,又壓着泵噴了一層,等成了膜之後才讓張屋把衣服穿好。
“我剛還真以為自己練就了什麽如來神掌,”栗子打着岔想讓張屋能轉移點注意力,“這得每天都擦啊,傅哥今天勞累了,明兒兄弟給你擦啊。”
“不用,我來就行。”傅遠周收拾着繼續說:“他起得早,我順道就弄好了。”
張屋點頭附和:“栗子你那手勁,一上手我就沒了,上手沒!”
“得吧你!讓你媳婦給你擦去。”栗子看他有心開玩笑,就放下心做自己的事去了。
張屋也樂了,嘿嘿直笑。
“小媳婦,明天繼續啊……啊!!”張屋捂着屁股惡狠狠罵着傅遠周:“你以為打的是屁股嗎?是男人的尊嚴!!”
走廊外邊不知誰的熱水壺炸了,砸得劈裏啪啦響。
“你的尊嚴碎了一地。”
傅遠周淡淡跟張屋對視,兩人終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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