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連夜綿綿的秋雨,洗滌着人世的煙塵,南方的秋天逗留得更久了些,少了點淩厲而更顯凄切。
上山的路因浸了水變得泥濘了些,張屋白底的鞋邊沾了一圈黃泥和草屑。
這會兒八點剛過,傅遠周給打着傘,兩人并肩爬着臺階。
“來看我奶一面不容易啊。”張屋開始氣喘籲籲,傘雖大,還是被風吹着雨打濕了他他左半邊肩膀,顏色深了一塊。
另一邊的傅遠周也是。
“還是我奶奶面子大,倆孫子年年一塊來看她。”張屋避開石階上凸起的石塊,自顧自說着。
“每次買了一堆給奶奶最後全讓你吃了。”傅遠周無情戳穿。
張屋也嘿嘿笑。
“吃之前不也孝敬她老人家了嘛,我奶那邊收到了,咱們仨一塊吃的。”他們的談話看起來輕松有趣,像在唠家常,聽不出絲毫哀傷。
雨漸漸停了,漫山的水霧缭繞着山林,鳥鳴聲漸清。
奶奶是三年前走的,走的時候已經七十六了,那年張屋十七歲。
他倆依次站在墓碑前給照片裏慈目又消瘦的老人上香,貢品擺上之後,張屋沒規矩地靠在碑前開吃。
他扯了很多有的沒的,什麽課業太重,哪條巷子的燒餅好吃,以及傅遠周申請到的實習工作。
好像有很多話永遠都說不完,也不覺得累,坐着說完又從口袋抽出帕子,細細擦着碑石上的照片繼續唠叨。
香還燃着,點燃的煙霧散作幾條彎曲的線,飄飄蕩蕩萦繞着兩個人和一座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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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張屋又靠在碑石的另一邊,臉上淡淡地笑:
“奶,小張想您了。”
山下街巷漸漸有了聲響,有的商販踩着三輪把剛摘的蔬菜拉去集市售賣,七八歲的孩童三三兩兩跑出街道你追我趕,踩了一路的水坑濺起一朵朵水花。
時間回到初三那年,張屋和傅遠周當了一年的同桌,兩人漸漸無話不談,成了他們鹄安一中形影不離好朋友的标杆。
雖然大部分的時間裏,都是張屋負責張嘴主輸出,不過小傅學神嘛,人設架子不能塌,話少一點也沒關系。
“小傅!你聽到今天班主任說我了嘛!”放了學,張屋連蹦帶跳跟傅遠周并肩出了校門。
這一年來,傅遠周按着他的頭強迫他一塊看書,美名其曰:好朋友,互幫扶,共進退。
張屋剛開始還樂他小詞捏得還怪押韻,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傅遠周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條尺,那副樣子好像在說今天卷子和命,必須有一個交代在這兒。
迫于同桌的淫威,張屋只好每天苦哈哈晨起背單詞、做題,慢慢地,卷子上的分數順眼了起來。
今天課上,班主任單獨表揚了張屋的進步,終在初三迷途知返,一舉聞名。
“嗯,進步很大,繼續努力。”小傅老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哇——進步!很大!”張屋異常興奮,反複重複着這句,好像一顆曠世的金蛋掉進了他懷裏,既燙手,又無比珍貴。
他忘了傅遠周戒尺打在手心上火辣辣的痛,忘了早五點天不亮就抹黑起來背考點。
張屋拿着這事說了一路,路邊到處是商鋪,再往前就是一間以中老年“成功人士”為主要聚集對象的茶館。
沒事的人都很愛紮堆在這的茶館,甭管是聽曲兒八卦還是吹皮。
裏面的人多愛高談闊論,彰顯家旺,時不時就會聽一人話剛落下,又傳來籲聲一片。
本來張屋正興奮着,忽地不動了,傅遠周順着他的眼神看去——那位坐在人群中的杵拐老人,右手一點一點地陳述自己兒子多能耐。
“我那好大兒有品望,南下學什麽經商,老板賞識我兒,又虧我祖上關照,那叫一個順風又順水,發達了!”老人說着,頭上花白的發就跟着抖一抖,“一個月寄錢回來,給我享富用吶!”
正在吹捧兒子的老人正是張屋的親爺爺,老張頭。
茶館的人笑他現在哪裏還有人寄錢,都是直接打到賬上,于是衆人笑老張頭莫要框人。
鄉裏鄉親的,出了這個門,就沒有不知道的事。
旁人都知道這張家的老頭什麽樣,張家老大早就不知道跑哪兒混去了,丢了個沒人奶的孩子給二老,聽完老張頭的話後心下十分不屑,背着人翻了個大白眼。
不知道哪兒冒出來個嘴快的,張嘴就笑:“你那孝順兒子發達,這麽些年都不見回來一次,不還留了一個大寶貝孫子給你嗎,怎的不見你說!”
嘲諷的意味太明顯,整個茶館都在笑老張頭裝大,他早年上過幾年私塾,仗着這個在附近的村莊巷子顯擺自己跟這些人的不一樣,被人這麽一嗆,臉上青紅一陣拉不下來,臉上左右的兩條溝壑拉耷着,有些氣急敗壞。
因為穿着校服的少年過于明顯,張屋爺爺也扭頭發現了張屋,雙方有那麽一瞬間的沉默。
“缺管教的東西罷了!”老張頭憤憤。
傅遠周皺眉,他下意識看向張屋,張屋攥緊了他的袖子,低頭沉默,拉着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老張頭,那是不是你孫子來着?都這麽大了啊,怎麽不打招呼就跑了,太不講禮貌了!”那人故意朝着遠處奔走的少年招手:“張屋!來把你爺茶錢付了啊!”
茶館的人都在取笑老張頭家裏“沒人”,這麽一鬧,老張頭呆不下去,只說家裏稻谷還曬着,要回去收,灰溜溜走了。
張屋拉着傅遠周小跑了一段,他不敢看向傅遠周,難過地蹲在小河邊煩躁地揪着幹枯的蘆葦。
傅遠周也不說話,他只安靜地陪着。
良久,張屋終于開了口:
“那是我爺。”
傅遠周沒接話,他一下接一下摸着張屋腦袋。
終于說了句:“你進步很大,以後會更大。”
十一月末的河水透着涼,站在河邊,凍得人直打顫。
張屋低迷沉郁的狀态一下破了防。
他笑着說:“小傅。”
傅遠周應着。
小傅小傅,他反複地喊着。
傅遠周一改之前的态度,不厭其煩地回應他每一次呼喚。
老張頭氣急敗壞地回到家,看見做着家務的張屋,本來不想搭理他,可是越看着那個身影,氣不打一出來,抽了一根柴棍砸在他身上。
“人模狗樣的小畜生!”
張屋吃痛,饒是他身體再好,也才十五歲,被他爺爺這麽一砸,身體受不住往前趔趄了兩步,手心擦着地板摔了一跤,劃破了手。
老張頭還在罵,罵他媽媽無德,罵他八字克父,可憐他那繼承張家香火的兒子至今都未着家。
他沒出聲反抗,只看了一眼雙手,像個被中斷任務的機器人一樣繼續手裏的活。
奶奶此時剛買了點菜回來,聽見老張頭的叫罵聲,忙放下菜看張屋。
張屋只擡眼笑。
“沒事,男孩子不磕磕碰碰長不高。”
“別貧,讓奶奶看,爺不心疼,奶奶疼你。”奶奶一句話讓憋了一下午的張屋一下紅了眼,他憋着聲抽泣,金豆兒的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掉,糊得他一臉黏黏糊糊的。
“多大了,再哭就丢人啦。”奶奶擦着他的臉,牽着他進了屋子。
“奶,我今天……嗝……老師說我進步很大。”張屋也怕奶奶傷心,想說點別的事止住眼淚,沒想到适得其反,打了個哭嗝。
奶奶翻出一瓶油,讓張屋撩起衣服,細細地在那一片淤青的皮肉上抹開。
“老師知道小屋愛哭鼻子嗎,哭鼻子會扣分嗎?”
張屋讓奶奶給逗笑了。
“我偷偷哭的,咱不給老師知道!”
他爺消停了會兒,看着張屋跟奶奶這麽親近,又在院子裏砸東西罵起了奶奶。
“就是你慣的!一個人讓你養成什麽樣!”他向來這樣,不管不顧把一切錯因歸結到別人身上,總之一切因果,跟他撇得幹幹淨淨。
堆好的柴火架子散落了一地,驚走了角落的蟲子,放置在院子角落的陶缸也碎了,乒呤乓啷響了又響。
他沖出屋外,看着院子裏的一片狼藉。
“你幹什麽!”
不管平時爺爺怎麽罵他打他也好,張屋都認下了,可奶奶對他最好,給他做衣服買雪糕,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堆給張屋。
這次他也氣了上頭,頂了回去:
“我好不好都是奶奶養的,你管過一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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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是個愛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