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高腳杯應聲摔碎,留了一地殘碎的玻璃渣,倒映着傅遠周那張不屑的笑臉,以及祝剪意氣極的怒意。

祝老爺子的怒罵聲響起,和着無濟于事的勸慰,譜成了一曲人間的悲哀。

悅耳又亢奮,難聽又唏噓。

有的人眼觀鼻鼻觀心,稍作客套便說今晚家裏還有事先走了,有的人依靠着紅木扶手戲谑地笑着樓下的雞飛狗跳。

傅遠周拒絕了祝葵生,沒讓他送,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大門外,趁着月色只身走出了梧桐林,走出了駭人的陳舊和靜谧,踏入喧鬧的街區,冰涼的身體慢慢回溫。

傅遠周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發愣,看着滔滔江水,數着燦燦星光,好長的時間都在發呆。

等他低頭一看腕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他好像記起了什麽,打了一輛出租夜車,回到了出租屋。

進屋後,也沒開燈。

他頹廢地跌進一角的布藝沙發,修身得體的西裝因為這不合适的姿勢繃得他渾身有些難受。

傅遠周起身走到窗邊,掰開了安全鎖大開窗戶,提手解開了西服上的單排紐扣,向窗戶外探出了半個身子深呼吸,試圖依靠這夜風洗淨他一身的泥濘,和入心入腦的萎靡。

方才的決裂還歷歷在目,沖撞着他的記憶痛苦不堪。

祝剪意把杯子砸在了他腳邊,盛怒之下要傅遠周低頭認下這無端的錯。

他無視祝剪意的怒目圓瞪,貼心地替她理好了發絲。

傅遠周已經長得跟她一樣高了。

他溫聲說:“我也演得累了,傅氏也好,賀家聯姻也罷,總歸都不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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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之間,差的是母子情分,你也給不起。”

“既然這樣,那就祝您康樂宜年,天賜遐齡。”

“小傅?”

一聲遠遠的呼喚召回了游離的生魂,意識回籠,他轉過身來,無聲無息中臉上已經淌滿了濕鹹的眼淚。

傅遠周笑着臉看向聞聲而來的張屋。

那頹唐不堪的身影和哭花的臉深深刺着張屋,他心心切切走了過來,剛要問他發生了什麽事,傅遠周就抱緊了自己,勒着他的腰放聲大哭。

他心裏好像梗着什麽不上不下,後知後覺的情緒海潮一般湧起,将他口鼻全都淹沒。

巨大的難過突然說來就來,他哭得聲嘶力竭,下颔處堆疊的眼淚不斷地掉在鏡面的地板上。

正對着傅遠周的電視屏上映着的他淚如泉湧,絕望無助來得太兇,張屋的衣領被他抓得皺皺巴巴,肩處洇濕了一大片。

到底還是十幾歲的少年,嘴裏說的話有多狠,心口就剜掉一塊肉。

十幾年的期盼和耐心消磨殆盡,他終于丢掉了早就沒了肉味的骨頭,埋頭嗚咽。

人的愛啊,奢侈卻又廉價,泛濫且還匮乏。

張屋一下一下順着他的背脊,輕聲撫慰着。

他還不知道傅遠周為什麽回了一趟宅子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張屋想給他擦擦眼淚,卻被傅遠周緊緊地抱着,生怕張屋看見他這狼狽的模樣。

“我回來了。”

他發着狠,張口咬了張屋的肩膀,疼得張屋悶哼一聲咬緊了下唇。

“等着你呢。”張屋說。

傅遠周好像還覺得不真切,又咬了一口不松嘴,張屋只好受着。

“沒事小傅,我在呢。”

他一聲聲地,不間斷地拍着傅遠周,慢慢地,從一開始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變成了小聲啜泣。

窗子開了很久了,室內充斥着淚涔涔的潮濕和淩晨一點半的入骨冰涼,傅遠周抖了抖。

他哭累了,他像個在外邊受了委屈的小孩,就這麽挂在張屋身上睡着了。

傅遠周到底還是有些沉的,張屋廢了好大的勁抽出了自己的腿,等知覺恢複之後,他又把睡着了的傅遠周撐起,兩人一起倒進沙發裏。

他起身關了窗,抽了幾張濕巾在傅遠周臉上擦了擦,又跑進卧室抱了一張毯子走了出來,蓋在傅遠周的身上。

末了他又跟着擠了上去,兩個人縮在沙發裏略顯局促。

就這麽将就一晚吧,扛去卧室太要命了。

他們面對着面,頭抵着頭,交換着彼此呼吸的溫度。

像一顆雙生的蟲繭,進入沉眠,努力長大。

“你該明白他什麽錯都沒有。”

祝葵生看向來人後,按滅了煙頭,左手揮揮散了煙霧。

“那你覺得我錯了?”祝剪意披了件針織的圍巾,大開蓋住了後背和手臂。

“跟賀家聯親只有好處,這是事實。”她神情看不出悔意,好像個旁觀的群衆給事件給予最中肯客觀的評價。

“不過是利用罷了,姐,你當年不也是嗎?”祝葵生噠噠地敲着圍欄,手上敲擊的動作沒個停,像彈奏着什麽。

祝剪意沒有回話,她卸完了妝,眼尾處疊着細細的皺紋。

她眼窩有些深邃,像被風吹迷了眼,眺望着樹林的盡頭。

傅時慎死了十一年了,她也四十四歲了。

傅遠周于她,更像是一切仇恨的伊始。

刻意的疏離和無視,已經是她做出的最大的讓步。

或許自己內心深處,也驚覺自己過于殘忍,覺得這樣是錯的,可看到那張跟傅時慎七八分相似的臉,定定凝視她的那雙眼,懼意終究占據了身心,連同那身為母親的原則,一同淹沒在怨恨的海潮裏。

“他已經死了,”祝葵生說,“你看到的。”

她的目光越過這深深的莊園,再往外就是另一片天。

再轉過頭來,早已淚眼婆娑。

“嗯。”

祝葵生知道她并沒有把話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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