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點,正值京城最擁堵的早高峰。
前後左右盡是綿延不絕的車流,管奕深坐在那輛豪華賓利裏,一時撥弄頭發,一時摸摸鼻子,渾身上下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局促。
窗戶降了一半,深秋的寒風刀子一樣刮過臉頰,吹得他皮膚生疼。
鼻尖對着車外,狠狠吸了一口冷空氣,急促的心跳平複些許,這才轉過頭來。
看向右手邊,那個由始至終冷靜自持的男人。
方永新今天照舊是一身熨帖的高定西服,十足十銷售精英的派頭,皮膚白淨,五官俊雅而親和,怎麽瞧都是副好相與的模樣。
可惜,只不過深入相處了一個月,管奕深已經明确感知到對方外熱內冷的性格本質。
他對人好的時候真是挑不出毛病,但那層好始終隔着一層穿不透的薄膜,當你沉浸在萬千寵愛的氛圍裏時,察覺不出,等終于摸到一點苗頭,想抽身也太遲了。
管奕深喜歡看他笑的樣子,含蓄又溫柔,能把人的魂兒都勾走。
他想,那天自己稀裏糊塗被方永新睡了,要不是第二天一醒,就對上這家夥極具迷惑性的笑容,肯定不會那麽輕易就鬼迷心竅地……
答應這段金主和小情人的關系。
要只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他從小泥溝裏打滾長大,早不知臉皮為何物,為了日子好過點,被一個未婚男人包養,也不是什麽特別不齒的事。
之所以坐立難安成如今這樣,是驚訝于以前最多敲詐一下小流氓,和地痞打打架的自己,竟然真的同意參與方永新的計劃。
頂替同母異父的弟弟,去冒認京城首富邱翰林的私生子。
尤其這個邱翰林,還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大仇人。
而現在,他卻坐在仇人的車子裏,前往那個無數人向往豔羨的豪門大戶,準備認賊作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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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感受到身旁人的忐忑不安,方永新瞥了眼司機,确認對方并沒有察覺到異常,這才微微偏過頭,在前面人看不到的角度,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緊張了?還是難受?”
一貫清透好聽的嗓音,像一劑強心針注射進身體,管奕深仿佛瞬間接受到安全信號,一把牢牢反握。
比起方永新的不動聲色,幅度太大,司機不經意擡眼,似乎被後面的動靜吸引。
方永新神色一冷,掙開他的手,任憑管奕深僵硬地呆在座位上。
就這麽晾了他有三四秒,等司機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路面,才再一次動作。
先是降下自己手邊的車窗,冷空氣對穿而過,凍得人耳朵發痛,心卻奇異地平靜不少。
然後極其自然地越過管奕深,替他将只開了一半的車窗徹底降下來,語氣是不近也不遠的關心:“窗戶都打開,風吹一吹,就沒那麽難受了。”
在寒風凜冽的深秋把兩邊車窗大敞着的行為,無論怎麽看都只有一個蠢字,左右車主紛紛投來關愛傻子的目光,方永新渾不在意。
管奕深知道他是在遷就自己,看了眼對方身上單薄的襯衫西服,以及被凍得發白的指節,又窩心又惱怒。
這人總是這樣,你想靠近的時候立馬拉開距離讓你清醒,你洩氣的時候又主動噓寒問暖,通過各種細節展示他對你的用心。
接下來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而車流在緩慢蠕動了半個小時後,終于駛下高架,一路疾馳。
管奕深偷看了方永新好幾次,試圖從對方臉上捕捉到零星半點與自己相似的情緒。
但沒有,由始至終他的表現都完美無缺,仿佛真的只是奉養父邱翰林之命,接回這個流落在外二十多年的便宜兒子。
管奕深莫名就不忿起來,演技這麽好,那和自己在一起的一個月,該不會也只是逢場作戲吧?
他這廂悶頭生氣,方永新倒是一副滴水不漏收放自如的模樣,看得人越發來火。
胸腔翻湧起微妙的不甘,恨不得下一秒就撕破對方平靜的表皮。
前方是一段冗長的隧道,黑暗吞沒車身的那一瞬,管奕深終于抓到自由行動的時機,整個人彈簧一般撲向方永新。
他的手在黑暗中胡亂摸索,很快捧住對方的臉。
方永新的呼吸罕見一滞,剛要把作亂的兩只手掰下來,管奕深卻已經憑感覺找準位置,照着他的唇狠狠親了下去。
他想推開,又擔心動靜太大招來司機的注意,黑暗中那雙點漆般的眸子沉澱下晦澀情緒,手掌滑到管奕深的脖頸,輕輕一捏。
心急火燎進攻的男人登時倒抽一口氣,無力地軟了下來。
主動權瞬間回到方永新手中,他本想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情人,隧道出口的光亮恰在此時探進視野,只能将對方推回原來的位子。
車身重新沐浴進陽光的前一秒,用手背抹了把嘴,一層暧昧的水光附着其上。
含了愠怒的瞳仁看過來,明明白白傳遞着“你安分點”的訊號,卻讓管奕深心情大好,忍不住露出個陰謀得逞的嘚瑟笑容。
司機也不知是否聽到了什麽響動,略顯懷疑的視線頻頻從內後視鏡朝兩人望去。
管奕深見好就收,擺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司機瞧了半晌也瞧不出什麽端倪,唯有作罷。
他清了清嗓子:“方少爺,老爺托我問您,一個月都不回家吃飯,是不是遇到什麽困難,如果是因為思睿的事煩惱,只要您開口,老爺一定幫您解決。”
方永新還沒什麽反應,管奕深險些沒嗤笑出聲來。
裝得挺關心,連他這個外人都看得出不過客套客套而已,真那麽在意,又怎麽會讓一個司機傳話?
方永新當然也認得清這點,挂起一抹無可挑剔的微笑:“人總要學着獨立,我進外企就是為了不靠家裏庇佑,邱伯伯供我讀書已經夠了,我自己的事業,自己解決。”
司機點頭,似乎對這個知趣的回答非常滿意,連多一句的堅持都沒有。
管奕深瞥了眼方永新習以為常的淡然表情,突然就明白,為什麽對方算計起養父都能毫無愧疚心。
想必這麽些年,邱家從沒人真正把他當成大少爺,無論是那些名義上的親人抑或方永新自己,都認為這只是一段寄人籬下的關系。
心念一動,管奕深不知不覺間又把手摸了過去。
這回吸取教訓,收斂多了,只悄悄勾住他的指尖。
一根,兩根,三根,慢慢慢慢,形成一個虛虛的十指相扣。
司機完全沒注意到這點小動作,管奕深在心底舒一口氣,這下他總不至于甩開自己了吧。
果不其然,方永新一本正經地端坐,像是壓根沒感覺到這頗帶了些安慰的親昵,直視前方,面色無波無瀾。
管奕深也怕自己太過直白的視線招惹懷疑,但依舊憋不住隔三差五地偷偷觑一眼。
他是真喜歡方永新這一挂的長相啊。
額頭飽滿光潔,皮膚細膩,微鈍的眼角沒有半點攻擊性,鼻梁挺拔,嘴唇比女人還要紅潤,斯斯文文往那兒一站,就是堪比名畫的風景。
标準小白臉的配置,誰能想到他不僅是1,那什麽的時候還猛得不行……
許是被身旁執着的目光盯煩了,方永新微微動了動指尖,被管奕深看出意圖,立馬握得更緊,手上發力,幼稚地和他較着勁。
方永新無法,掏出手機,噼裏啪啦敲了行字,點擊發送。
下一秒,管奕深的褲兜裏傳來震動。
他愣了愣,力道剛一松,方永新趁勢抽離兩人的親密接觸。
稍稍活動了一下指關節,肌膚上殘留的熱度令他蹙起眉頭。
管奕深拿出手機,視線落向新發來的那條微信——
【等過了邱翰林那一關,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感情方永新以為自己是個喜歡黏着人不放的矯情怪?
這心理活動一出來,底氣不覺削了一半,別說……還真有點像。
他确實沒談過對象,更沒被包養過,不知道保持什麽樣的距離才适當,但前面一個月,每天寸步不離守在他身邊,把約會當事業的不也是方永新嗎!
方永新看出他不高興了,于是噼裏啪啦又發來一句——
【手這麽涼,又沒吃早飯?】
管奕深假裝随便地瞄了眼屏幕,嗯,還知道關心自己,勉強像話。
【是啊,我以前從來不吃早飯,你陪我我才賞臉吃的】
【那等你回了邱家,我住在外面,你還能天天不吃?】
一想到那個龍潭虎穴,管奕深就感覺喉嚨發緊,更何況還要每天對着仇人谄媚讨好,簡直能要他的命。
【我能不能搬出去和你一起住?】
方永新的口氣立刻強硬起來——
【不能,邱翰林不會答應,我也不答應】
【聽話,想辦法得到他的信任,時機成熟了,我肯定不讓你留在邱家】
管奕深前一秒還因為他拒絕得這麽不留情面而惱怒,後一秒那兩個明顯拿來哄人的字跳入眼簾,登時輕咳一聲,耳朵紅了一片。
怎麽說他也曾是拎着啤酒瓶給別人腦袋開過瓢的狠角色,竟然也有被金主順毛撸的一天。
更可怕的是,再肉麻的話從方永新嘴裏說出來,他都很受用。
握拳抵唇,直到這一刻才驚訝地發現,不過相處了短短一個月,自己整個人的思維模式,都被眼前這個看起來毫無侵略性的男人,徹底重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