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啪——”杯子重重摔在地面,四分五裂。
濃香的咖啡自碎片下漫延,零星點點飛濺到褲腳,方永新渾然不覺。
坐在沙發上,垂眸盯着手機屏幕裏的內容,面色冷若寒霜。
“怎麽了經理,這麽不小心?我再給你泡一杯吧,宿醉醒來喝點熱的,頭就沒那麽疼了。”
身後響起難掩關切的嗓音,方永新紋絲不動。
剛從浴室出來的男人全身還蒸騰着水汽,伸手把睡袍的腰帶系上,邁步走了過來。
見他如此情況,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銀絲眼鏡,鏡片後,一雙精明的眼微微眯起。
“昨晚那個代理商确實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了,不過依我看,他也只是想拿個好折扣,未必沒有合作的誠意,你當場落他的面子,不太像以前的作風。”
“明明這星期你都心情不錯,還跟我說要離開兩三天,不去應酬,結果突然取消行程不說,又開始全天候冷臉。”
“惠捷這邊的同事不比我,跟了你幾年,受過千錘百煉,那幾個女sales被你吓得膽戰心驚,還以為哪裏做得不好,得罪了上司。”
男人俯視着地上四分五裂的咖啡杯,抿了抿唇,略微不甘地說:“過去你可從沒有讓私人事情影響過工作……”
“裴文,你今天話太多了。”方永新終于面無表情地開了口。
他向來最懂得克制情緒,哪怕此刻心情差到極點,語調仍舊是平平淡淡,清冷無波。
“多謝你昨晚送我回來,你的髒衣服,我會讓阿姨洗好了送到你家,衣櫥左邊第二格裏有新襯衫,穿上就走吧。”
裴文不想就這麽離開,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和方永新一起吃個早飯,然後同乘一輛車上班。
“今天是周一,你不去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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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斬釘截鐵的回答,惹得他萬分詫異。
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個上司有多麽工作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圍着客戶和項目打轉,否則也不會以超高業績脫穎而出,二十多歲就坐上思睿首席代表的位子。
就連他自己,也是因為當初在一衆實習生中最拼最有幹勁,才被方永新看中,一路提拔為心腹。
溫信的招标到了關鍵時刻,雖然韓副總已經被他們争取到手,但以方永新的性格,越到決勝階段反而越謹慎,決計不會如眼下這般,整個團隊都在加班加點,他卻不去坐鎮。
饒是如何都不能理解,心念一轉,突然想到昨晚扶對方躺上床時,依稀聽到的只言片語。
也不知是否酒後胡話,加上自己的上司哪怕喝醉以後也仍舊安安靜靜,只蹙着眉,薄唇輕吐出模模糊糊的幾個字。
他勉強聽清楚了,好像是……
騙子。
騙子?
難道這幾天的異常,是因為情場失意?
裴文簡直要被這個猜測逗笑了。
不說別的,就光說在思睿的時候,下到美女前臺,上到總裁千金,多少美人向方永新暗送秋波,結果無一例外,全都将媚眼抛給了瞎子。
而同性之中,也僅他一人得以近方永新的身,至于這個近身的程度,就到有資格送方永新回家為止了。
連昨天被客戶吐了一身,能夠留宿洗澡,兩人共事幾年,也才頭一遭,還把裴文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
雖然一直暗戀着上司,但裴文從不敢奢望将其據為己有。
在他心中,方永新就好像一個無欲無求的神祗,商場上所向披靡,情感方面卻貧瘠得寸草不生,似乎天生就不會愛人。
神祗既然作為神祗,高高在上是應該的,他……
怎麽可能為某一個人神傷呢?
裴文不願意承認那個荒誕的猜測,然而他越不願意,心底那道聲音卻叫嚣得越厲害。
大概也是糊塗了,竟然冒進地忤逆了上司的意思,賴着不動:“是不是頭還疼?你昨天喝太多了,我從來沒看你醉成那樣過,不如……讓我留下來照顧你吧。”
方永新的視線一刻都沒離開過手機屏幕,地上的咖啡已經冷了,他的嗓音也直降好幾度:“我不想說第二遍,走。”
撂下這句,霍然起身,往書房大步邁去,明明白白趕客的意思。
裴文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向來涵養好素質高的方永新會對他說這麽重的話。
尤其在他從思睿請辭,毅然而然跟着前上司來到惠捷之後,公司裏,誰不知道他是方永新最信任的左右手。
薪資什麽的不用提,平日裏團隊交流,待他也是獨一份的溫柔。
怎麽偏偏這兩天不對勁了?
難道真是為了某個女人?或者男人?
裴文不甘地抿唇,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勾芡在一處。
恰在此時,門鈴聲突然響起。
他猛地扭頭,想到方永新的公寓地址向來保密得很好,不允許外人随意拜訪,神情頓時變幻莫測。
管奕深收回手,如熱鍋螞蟻般在門前的小片空地來來去去踱步,呼吸還帶着喘,很明顯是一路狂奔過來。
胡亂抓着頭發,眼珠子四下亂瞟,這一夜發生的事幾乎要将他逼瘋。
明明昨天一切都很正常。
猝不及防的,所有事就這麽亂套了。
周日清晨,他醒得很早,一起來就忙不疊準備早餐,安排節目。
幾乎使出渾身解數,只為了讓華瑾開心,忘記不愉快的陰影,告訴他真相到底如何。
逗趣耍寶了一整天,效果也很顯著,華瑾果然不再萎靡,恢複了原本的樂觀積極,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管奕深真的盡力了。
他從沒想過華瑾的嘴會這麽嚴,無論怎麽旁敲側擊或是開門見山地問,就是一個字不肯多說。
逼急了就嗓音發顫地抛下一句“沒用的,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眼見她狀态又要崩,管奕深哪兒還敢再強迫,唯有讪讪地放棄。
想着等回去了自己慢慢查,總能查到些蛛絲馬跡吧。
便專心陪華瑾玩到天黑,直到兩個人吃完晚飯,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才閑下來開了手機。
哪曉得這一開,就被鋪天蓋地的熱點推送吓得話都說不出來。
華瑾看他面色不對,湊上來一看,“啪——”的一聲,遙控器砸落地板,臉色瞬間慘白。
兩個人連夜往京城趕,走之前還再三确認,沒有任何人跟車。
華瑾的手機幾乎被打爆,一開機就接到經紀人的催命連環call,她一邊打方向盤一邊接起,那頭神經質的叫喊聲之大,坐在副駕駛的管奕深都聽得一清二楚。
從沒有當過新聞男主角的他徹底傻了。
在這方面,明顯是老同學比他更有經驗。
華瑾住所樓下肯定蹲了很多記者,她不能回家,當然也不能再帶着管奕深在京城瞎晃。
于是載着他在一家比較偏僻的酒店落腳,最後只留下一句“沒事的,他們找你你就一問三不知,讓我處理就行”。
然而看她握着方向盤的指尖都止不住發抖,管奕深就知道,這回絕對不可能沒事。
不說這個爆料會給華瑾的事業帶來多大影響,單論邱學遠的性格,也必然不會放過她。
因為輿論的發展已經超乎所有人的預料。
最開始,營銷號放出來的只是華瑾主動撲進一個男人懷裏的動圖。
畫面裏,華瑾穿着性感,在落地窗前,和男人站得很近,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關系,而當她一頭紮往對方胸膛,男人亦擡手回擁之後,更是直接将兩人的暧昧一錘定音。
粉絲質疑,動圖這麽糊,又是側臉,怎麽能确定是華瑾?
而且從角度看很明顯在偷拍,別是無聊狗仔捕風捉影,畢竟友人之間互相抱一下也沒什麽。
那營銷號一看粉絲不認賬,一口氣又放出十幾張照片,其中不乏主人公全臉出鏡。
有的是兩人從車上下來,說說笑笑地并肩走入一棟私人別墅。
有的是兩人在湖邊釣魚,男人紳士地脫下風衣,為華瑾披上。
有的是隔着鐵栅欄窺探的泳池,兩人打鬧追逐,俨然鴛鴦戲水的親昵模樣。
一張又一張石錘怼過來,看得路人大呼刺激,之前說兩人只是朋友關系的粉絲,也逐漸沒了聲音。
孤男寡女同處一個屋檐下,還又摟又抱的,傻子也不會覺得他們清白。
網友紛紛開嘲,勾搭金主還被狗仔爆出來,華瑾也算娛樂圈第一人了。
競争對手趁着水渾踩一腳,還挖出了不少華瑾過去的黑料。
然而,大部分人的注意卻很快被照片中另一個主人公所吸引。
無他,只因管奕深的臉拍得過于清楚,那比當紅小生還要優越的五官,要忽略實在太難。
看年紀也才二十出頭,又住得起這麽豪華的別墅,必然是某個富豪的兒子沒跑。
可八卦周刊從未提過這號人物,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也沒一個對的上的,是邊緣角色?又或者隐藏更深的豪門貴子?
慢慢的,原本聚焦在華瑾身上的輿論開始出現偏移,大家紛紛猜測起神秘男子的身份,腦洞大開,五花八門。
直到有一條評論突然驚嘆道——“這不是之前投稿紅了那個,體驗生活的董事長兒子嗎?”
此話一出,其他網友迅速反應過來。
“草,當時那個投稿的妹子說,辦公室空降的小帥哥是集團太子爺,女同事都沸騰了,她也是好不容易抓到機會才拍下的照片,我還想會不會是炒作,竟然是真的。”
“啧啧,又一個凱子,不愧是華瑾,之前還和邱氏總裁傳緋聞呢,這麽快換新目标啦。”
“我覺得臉看着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肯定是京圈某大佬的兒子呗,不然她的資源怎麽突然吊打其他流量了,還不是有資本捧着。”
“找到了找到了,是首富新認回來的兒子啊!上星期還辦了個介紹會,出了新聞稿呢,不過據說生母好像不是現任妻子,所以比較低調吧。”
“等等,邱翰林的新兒子,那不就是邱氏總裁的親兄弟?這……人家身份公開才一星期就把上手了,華瑾牛逼。”
網友嘩然,接下來的風向完全變了。
所有人都在熱烈讨論,華瑾到底有什麽本事,惹得首富兩個兒子都為她傾倒,甚至不需要媒體報道,就自動腦補出了各種兄弟相争修羅場的劇情。
管奕深相信,方永新百分百不願意郁簡以這樣的方式出名,雖然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毫無疑問,此番已經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
在酒店煎熬了幾個小時,膽戰心驚地刷着微博,期間邱翰林的電話打過來,他都沒接。
滿腦子想的全是,方永新會不會看到,要是看到了,會不會相信那些網友的胡編亂造。
他和華瑾真的沒那層關系啊!
他們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一直如此,十幾歲的時候就這樣一起玩了,更別提他現在明确性取向為男,華瑾哪怕脫光了站在他跟前,又能代表什麽?
至于不小心抱了一下,人家姑娘心理脆弱求個安慰,總不能一把推開吧?他和華瑾之間可是比珍珠還真的純友情。
可……這些偷拍照的角度怎麽那麽刁鑽,連他自己看,都覺得兩人好像在眉來眼去似的。
本來爽約就惹惱了方永新,現在輿論再這麽一炒,更加火上澆油,簡直要命。
天才蒙蒙亮,便再也按捺不住,循着備忘錄裏的地址,打的直奔過去。
一路飛沖到門前,按門鈴的時候都在喘氣。
反反複複措辭,拼命思索到底該如何以最真誠的态度向方永新解釋。
裏面傳來走近的腳步聲,動作頓時凝固,瞳孔緊盯着前方,驟然加速的心跳幾乎沖破胸膛。
唇舌微張,喉嚨陣陣發幹,“咔——”一聲,門由內打開。
管奕深努力擺出一個最熱情的笑,然而下一秒,整張臉上的表情卻分崩離析。
身子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對面的男人。
男人也看着他,帶着敵意的眼神,如刀子般鋒利。
對方戴了副斯文的銀絲眼鏡,發型打理得很清爽,完全職場精英的派頭。
睡袍松松垮垮敞開,露出隐約的鎖骨曲線,腳下還踩着棉拖,一看就知道剛醒沒多久。
很顯然,他昨晚在方永新家裏留宿了。
管奕深聽到自己血液瞬間凍結的聲音,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消化眼前的場景,靈魂好像被抽走,只剩一具空殼木木地與他對視。
空氣凝滞了幾秒,直至男人蹙眉,神态不悅地開口道:“你找Jarrett?”
他根本沒心情思考,下意識反問:“Jarrett是誰?”
“呵,你連永新的英文名是Jarrett都不知道?”對方一聲嗤笑,眼中的敵意登時散去了,替換成居高臨下的輕蔑,仿佛眼前人根本不配與自己相争。
“做我們這行的,經常和外國人打交道,用英文名的次數比中文名還多,你對他了解得這麽少,關系也沒多親近吧?”
管奕深的臉色立即沉了下去:“你是裴文?”
裴文将手撐在門框上,不以為意地斜眼看他:“我也知道你是誰,郁簡嘛,邱家新認回來的私生子,要不是為了去接你,永新也不用離開京城一個月。”
一口一個“永新”,擺明了在有意炫耀他們兩個非比尋常的親密。
這個裴文,果然對自己的上司別有心思。
管奕深不想和對方拉扯,他相信方永新會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擡步就往屋內走去:“他在裏面?我要見他。”
“別了,”高大的身軀毫不客氣堵在門前,宛若銅牆鐵壁,将他的前路盡數阻截,“永新這兩天心情不好,除了我,誰都不見。”
“我勸你還是趁早回去吧,畢竟現在可是上了熱搜的大名人,如果被拍到和你在一起,對我們影響也不好。”
裴文的表情不屑而鄙夷,仿佛背後有老板撐腰,根本不怕打擊報複,極盡嘲諷之能事。
管奕深猛地一顫,頓時被戳中痛點。
他确實不知道,此刻的方永新會不會因為華瑾而生自己的氣,有多生氣。
便也沒了和裴文針鋒相對的底氣,只能默默攥緊拳頭,指甲嵌進皮肉都渾然不覺。
愈發刻薄的攻讦從裴文口中不斷吐出,聽着聽着,甚而忍不住開始懷疑。
方永新應該猜到自己會找上門來吧?那麽讓這個家夥開門,說些難聽的話,會不會也正是他的意思?
為了懲罰自己和華瑾單獨出去,還惹出這麽大的禍事。
說到底,他的所作所為已經違背了身為小情人該遵守的本分。
一想到這種可能,心髒便死死絞在一起,尖銳的疼痛刺得鮮血淋漓。
裴文眼見他不敢開口,更加來勁。
管奕深的頭越壓越低,就在他幾乎快被戳破所有勇氣,落荒而逃之際,客廳裏倏爾傳出一道冷淡的嗓音——
“誰在外面?”
短短幾個字,卻好像一劑有效的強心針,迅速注入了希冀。
擋在門前的身形一僵,随後,不太甘心地讓出一條縫來。
心跳驟急,管奕深恍恍惚惚地擡頭,隔着遙遠的距離與方永新相望。
神情冷肅的男人見到他,先是一怔,很快反應過來,投向裴文的目光帶上顯而易見的責問:“我不是說了讓你走嗎?怎麽還在這兒?”
裴文被這目光瞧得心裏發慌,眼珠子一轉,欲為自己開脫,管奕深搶先問出聲:“他說你不想見我,是不是真的?”
方永新擰起清隽的眉,似乎消化了會兒話中之意。
雙眸逐漸斂起,漫上一層讓裴文額頭冒汗的淩厲,卻最終什麽也沒說,徑自背過身去。
“我是不怎麽想見你,你和他一起走吧。”
管奕深急了,他最受不了方永新這般疏離冷漠的态度,脫口而出的話完全沒經過大腦:“我可以解釋!微博上說的都是假的,我和華瑾……”
“閉嘴——”前方人猛地扭身,有些愠怒的目光投擲過來,瞬間驚回了他的理智。
對啊,裴文還在呢,就如此口不擇言,真是糊塗。
懊悔地垂下眼睫,自責不已,接二連三地犯錯,也難怪方永新這麽惱火。
而裴文內心,則在管奕深帶着一臉歉疚表情急于解釋的瞬間,便猝然咯噔一下。
莫非……那個讓方永新罕見失常,醉後都喃喃着“騙子”的人,就是眼前的郁簡?!
除了張臉也沒見到哪裏特別的,憑他?怎麽可能?
胸腔內翻湧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不顯半分。
唯獨眸光晦暗難明,透露出此刻極為複雜的心緒。
随後,便聽一道柔和了許多的嗓音,輕輕道:“裴文,我有些話想單獨和他說,你先回去吧。”
熟悉的溫和可親,輕而易舉将他的神經攥了過去。
擡頭,迎上那雙湖泊般靜谧的眼睛,極具迷惑性。
“溫信的招标你費了不少心思,我都知道,這樣,年底的季度會議,你陪我去新加坡。”
“亞太區總裁的秘書致電給我,說那邊很期待和我的第一次會面,在思睿幾年,我一直沒帶你出席過這樣的場合,現在終于有機會,好好補上。”
裴文一下子呆住了,雖然管奕深并不理解這件事究竟代表着什麽樣的意義,但親眼所見,對方臉上明明白白閃過激動,受寵若驚地問:“只有我?”
方永新點點頭,勾起春風化雨般的微笑:“對。”
幾乎是頃刻間,裴文臉上原有的複雜情緒被掃蕩得一幹二淨。
他甚至不再正眼瞧管奕深,反倒微顫着嗓音,當着方永新的面連發幾句誓言以表忠心。
動作利索地換好衣服,臨走前,欲語還休地看了自己的上司好幾眼。
不得不說,收買人心這方面,方永新的手段相當純熟。
管奕深像個啞巴似的杵在原地,喉嚨發緊。
直至“咔嗒——”一聲,房門關上,男人溫柔的神色迅速消弭,不過瞬息,便恢複了過往最令他害怕的冷漠無情。
那雙潋滟的眸子才被柔柔春水盛過,然而重新朝向管奕深時,原先的薄怒又立即回溯眼底。
就那麽站在原地,嘴唇緊抿,仿佛多說一個字都嫌浪費。
過了好半晌,管奕深才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個裴文,他昨晚……不是和你睡一間房吧?”
方永新露出一抹嘲諷的笑,輕描淡寫問道:“那華瑾昨晚和你睡一間房嗎?”
完了,他果然看到,也果然生氣了。
管奕深急得漲紅了臉,匆匆邁步靠近。
因為太過焦心,嘴皮子都有些不利索:“那是營銷號瞎編的,我和華瑾就是純朋友關系!如果我真的和她有什麽,怎麽敢告訴你?”
方永新直接朝後退了幾步,也不理會不會傷管奕深的心,泾渭分明與他劃開距離。
“你也沒告訴我,你是和她單獨去別墅度假,一起釣魚,玩水,關系好到可以穿一件外套,還有肌膚之親。”
安慰性質的擁抱就算肌膚之親了嗎?
管奕深懵了,對上那雙墨黑瞳仁裏宛若實質的怒意,不知所措。
他怎麽忘了,方永新雖然長了張特別童顏的臉,但從行事風格到思維認知,都不是一般的克己端正。
性子內斂含蓄,連當金主這事都做得兢兢業業,好像要評十項全優的最佳員工。
這樣一個人,必然對親密關系慎之又慎,他覺得朋友之間很正常的一些互動,在對方眼中,很可能就是吃着鍋裏看着碗裏,四處留情。
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讓方永新明白,華瑾與他在自己心中的定位,根本是兩個不同的維度。
管奕深頭疼不已,沒等他組織好語言,方永新便仿佛不想再多費唇舌,轉過身去,是拒絕交流的意思。
“你不用多說了,趕快回邱家吧,以我對邱學遠的了解,這件事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熱搜我想辦法幫你壓下去,華瑾那邊你自己處理,”話及此稍頓,竭力壓下嗓音中的冰冷,“就算不想斷,也挑一挑時機,別忘了我和你的交易……”
“我不斷,根本就不用斷!”管奕深再也聽不下去,打斷未完的話,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死死抱住他的腰。
方永新的背影好像一個不詳的信號,預示着再不挽留,兩人必将分道揚镳。
“我要是喜歡華瑾,高中就和她在一起了,還用等到現在?你如果不信,我現在就發條短信,讓她證明我和她之間的清白!”
緊貼着前胸的脊背僵硬得厲害,好歹沒有推開。
心底燃起微末僥幸的希望,放軟了聲音,萬分誠懇地說道:“陪她純粹就是出于朋友關心,我期待了一個星期的約會,都是想和你。”
宛若投石落水,沒有激起半點回音。
空氣陷入長久的沉默。
好一會兒,才響起不冷不熱的回應:“是麽?那些照片好像不是這麽說的,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都沒有笑得那麽開心。”
“開心啊,怎麽會不開心?從認識你開始,每一天,都是我二十二年來最開心的日子。”
他不去考慮如何措辭,也不再講究什麽說話技巧,只是一股腦的,将滿腔充斥的熱情傾瀉出來,試圖讓對方感受到這份真心。
“唯一不開心的時候就是你冷落我,但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對,我改,我全都改,只要能讓你滿意,我怎樣都行。”
末尾聲調委屈地低了下去,越發收緊了胳膊的力道,生怕下一秒方永新就會厭惡地揮開自己。
鼻尖抵着肩胛處的布料,嗓音悶悶的,又幹又澀:“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我喜歡你嗎?”
這本該是一句鄭重其事且真誠飽滿的告白,如今,卻被他說得凄惶難過,半分底氣也沒有。
“你喜歡我?”方永新仿佛聽到什麽笑話,強行掰開他的手,霍然轉身。
“裴文也喜歡我,無論走到哪裏,他的眼睛都只盯着我看,幾年了,我沒見他交過一個男朋友,只要我打個電話,他随傳随到。”
輕嗤一聲,眉梢漫上前所未有的冷酷:“你也說喜歡我,卻在華瑾和我之間選擇放棄我,難道不同人的喜歡也分三六九等嗎?”
他看着管奕深慘白如紙的臉色,理解成了被說中實話後的心虛,唇角提起,露出一個早知如此的諷笑。
“我可以不追究你和華瑾的事,但是從今以後,請你安分守己,別隔三差五就跟我鬧脾氣。”
語畢轉身又要走,管奕深急了,甚至顧不上因為對方把自己和裴文類比而感到的心痛難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怎麽就不信!我真的對她沒那個意思!選她更不是因為她比你重要,都是因為,因為……”
話到關鍵處,卡殼了半天也繼續不下去。
華瑾好歹是個女明星,倆人還那麽多年交情,自己未經允許,就這麽随随便便爆她私隐,怎麽說都于理不合啊!
然而這番遲疑的模樣落進方永新眸底,卻像是在胡編亂造找借口。
薄唇緊抿,神情越來越差,管奕深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就在方永新動手欲将他甩掉之時,終于狠下心脫口而出:“我懷疑她有抑郁症!”
說完了又有點心虛,畢竟他自己也還沒搞清楚狀況,只能硬着頭皮,着急忙慌地解釋道:“或者躁郁症什麽的,這方面我不懂,但她精神狀态很不對,我擔心沒人疏導會出問題,才想多陪陪她。”
“要不是這樣,我恨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怎麽舍得不去約會?”
方永新不為所動地看他一眼,眸底沒半點波瀾,抓着他的手背,無情地掰了下來:“那等你什麽時候,帶着華瑾的精神鑒定報告來見我,我再相信你。”
“現在請你出去,我還有工作要處理。”
管奕深沒想到,都已經把話說得這麽明白了,方永新還是不肯原諒他。
和過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清楚意識到,這一次,再怎麽服軟認錯,都換不回眼前人曾經和風細雨的溫柔。
為什麽?他究竟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大錯?
方永新不是最會哄人的嗎?不是最願意遷就他的嗎?
平常他說什麽得到的都是應承,如今就差沒把心掏出來給對方看了,卻仍舊白費力氣。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這人好像單單認準一個死理,包裹周身的那層薄膜變了,變成一座堅固的銅牆鐵壁,将所有真情阻隔在外,哪怕你說一千道一萬,都仿佛打在牆上的子彈,悉數反彈。
從未有過的無力感洶湧襲來,最後一絲防線轟然垮塌。
管奕深痛苦地捂住腦袋,淚水決了堤般溢出眼眶,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眸色一滞,方永新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當面目睹管奕深如此崩潰。
長眉蹙起,糅雜在薄怒與冷厲之間,還有幾縷化不開的困惑。
怎麽了?這是做什麽?
明明違背諾言的是他,選擇和華瑾私會的也是他,甚至還被狗仔偷拍,鬧得沸沸揚揚成了緋聞男主角,自己都不計較了,現在又擺出這副姿态,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似的。
是因為寵得太過,才慣得這小情人行事越發失去分寸,把自己當傻子耍嗎?
是這樣吧。
理智告訴方永新,絕不應該再輕易息事寧人。
如果這次不給管奕深一個深刻的教訓,今後他又繼續和華瑾厮混,惹出更大的麻煩,一手毀掉自己布了二十幾年的局,那才叫大禍臨頭。
一切冷眼都是管奕深應受的,自己出奇憤怒,也不過是因為……計劃被打亂,憎惡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罷了。
方永新如此剖析。
他于心底反反複複告誡自己,然而眼睜睜瞧着身前人淚流不止,打濕的睫毛下,曾經鮮活生動的眼睛填滿了惶惑與不安,那本該波瀾不驚的心髒,竟完全與理智背道而馳地,隐隐作痛起來。
究竟……發生了什麽?
困惑逐漸充溢了胸腔,冷冽的眸子浮現出點點迷茫。
身前人的情緒好似會傳染,病毒一樣快速彌漫開來。
生平頭一次,他感到體內某道關卡被人強行撬動,堅若磐石的防禦,也如漣漪般震顫起來。
除了三年前媽媽從樓梯跌下來,重度昏迷那一次,管奕深再也沒有像如今這般傷心。
方永新的冷臉,他受得夠多,幾乎能自愈,他傷心是傷心在,被根本不知道什麽原因的罪名判了死刑。
努力那麽久,才終于能夠走進一點點對方的世界,如今卻一下子打回原點,甚而多套上一層枷鎖,像個囚徒一樣被勒令禁止向前。
艱難擡首,隔着破碎水光,只能瞥見方永新模糊不堪的輪廓。
時間好像倒退回兩人初遇的那天,彼時的他身陷囹圄,完全無力掌控命運,唯有将希望寄托在這個根本不相熟的陌生男人身上。
如今他的境遇早就大不相同,一躍成了首富之子,吃穿用度再不短缺,甚而敢肖想他們成為真正戀人的畫面。
然而直至此刻才猛然發現,原來,他與方永新的距離,和初見之時相比,并沒有多大的改變。
方永新永遠是方永新,他也永遠在一廂情願。
嘴角強撐着扯出一絲弧度,淚水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我以前說過,如果有一天,你想甩掉我,就直接說,我不會纏着你。”
“這句話依然有效。”
“但不是因為我們之間只是一場交易,是因為如果是你希望的,我願意執行,哪怕是做一個安安分分的小情人,也可以。”
朦朦胧胧的淚眼,使他看不清方永新細微的表情。
沉默侵蝕了一切回音,他吸了吸鼻子,自嘲般笑:“你還是不信,對吧?”
“大概在你心裏,我一直都在奢求一些原本就不該屬于我的東西。”
“是我不對,我錯了,我不應該和華瑾單獨出去,”盡管說這話時心如刀割,管奕深仍舊竭力克制着自己。
他知道,方永新既然不想聽解釋,那麽他唯一想聽的,就是身為小情人該有的保證與表忠心。
“我會改的,等氣消了,希望你能原諒我。”
說到底,是他自己不夠小心,毀了兩個人好不容易拉近的關系,能埋怨誰。
只要他還舍不得對方,便只能退讓。
方永新好像一座石雕一樣伫立在原地,身前人一面俯首認錯,一面還要強顏歡笑的表情烙進眼底,惹得心髒疼痛愈甚,連呼吸都開始不平。
他覺得好像真的哪裏做得不對,自己想看到的,絕對不是管奕深如今這番模樣。
明明道歉了,他卻沒感到半點舒心,反而是前所未有的郁結堵在心口,更甚于第一眼瞧見那條令自己胸悶氣短的微博。
那他想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他不知道,他想知道。
擡起手背抹了把眼角,管奕深轉過身,一步步朝門口走去。
方永新就那麽瞧着他慢慢遠離,銷售場上巧舌如簧的口齒,此刻竟發不出只言片語。
直到“咔嗒”一聲,門板将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徹底阻絕。
仿佛剎那被抽去靈魂,漆黑的雙眸眨了眨,只留下罕見于人前的迷茫。
他忘記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久到确信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找出答案,才機械地掏出手機,撥出通訊錄中的某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