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堅硬的鞋底硌着臉,另半邊被死死摁在水泥地面。
頭發沾滿灰塵污垢,口鼻處源源不斷淌出鮮血,臉上青一片紫一片。
單輝卻尤嫌不夠,重重一腳踹中腹部,痛得管奕深倒抽冷氣,整個人蝦籽一樣蜷縮起來。
刀疤臉還算冷靜,出聲阻攔:“單哥,先別打了,這東西一路都在他身上,也就是說,邱家人很可能掌握了咱們現在的位置,趁着他們還沒追上來,早點轉移吧。”
管奕深強忍着愈演愈烈的疼痛,下巴摩挲着粗糙地面,宛若剛浮出水面的溺水者,拼命喘了幾口氣,咧嘴笑了出來。
“別白費勁了,我可不管你爸和我們邱家當年有什麽恩怨,早就和我的人約定好,只要定位異常,立馬報警。”
“警方的速度你也知道,估計十分鐘以後他們就會到了。”
“邱家派再多打手,那也只是私人糾紛,一旦出動了警車,你們三個,可就是刑事重犯,必須坐牢的!”
此話一出,後面的兩人立刻變了臉色。
單輝雷霆大怒,狠狠揪起他的衣領,一下一下發瘋似的往水泥磚上磕:“草,你個鼈孫,老子整死你!”
“反正邱翰林的錢也拿不到,我現在就殺了你!拍下視頻,照樣有五千萬!”
“呵……”後腦勺傳來鑽心痛楚,管奕深努力睜着眼,視網膜都已經浮現血霧,卻仍是冷笑,半點不露怯。
“你想殺就殺吧,但我保證,你殺了我,不僅一分錢都拿不到,還會激怒邱家,發動一切勢力追殺你,到時候你一個子兒也沒有,逃不逃的出去,還另說。”
單輝的表情不可謂不猙獰:“你以為我會信你?”
“不信我,就信那個臉都沒露過的雇主?”管奕深語帶嘲諷,錐子般的目光直視過去,早沒了方才的軟弱無知。
“實話告訴你吧,如果我沒猜錯,買我命的,就是邱家現在的女主人——姚金芝。”
“她為了替兩個兒子争權,什麽事做不出?但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富太太,手底下沒任何産業,光付個定金都夠嗆了,你覺得她能一口氣拿出五千萬嗎?還不是忽悠你。”
“總歸我死了也不能複活,到時候就算不給錢,你又能拿她怎麽樣呢?”
“如果我是你們,現在就放了人質,馬上走人。”
單輝直接甩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放你回去,我們不就成通緝犯了?你當老子傻?”
管奕深咳出一口血沫,眉梢輕蔑,仿佛在目睹困獸垂死掙紮:“那個裝置,不僅能定位,還能實時錄音,剛才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經傳到電腦裏,你的身份早就暴露了。”
話音方落,單輝目眦盡裂,掐在脖頸上的手越收越緊,管奕深疼得呼吸困難,肺部幾乎要炸開,仍艱難地組織語句。
“如果我死了,你立馬成為殺人重犯,但如果我沒死,你最多不就是一個綁架未遂?就算被抓到,判個幾年也就放出來了。”
力道陡然一松。
“還有後面的兩位大哥,你們從頭至尾都沒暴露個人信息,脫罪的機會比他大多了,既然明确知道這筆生意沒錢拿,何必一條黑路走到底?”
聞言,兩個大漢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遲疑。
光頭折身出門,通過外面的樓梯爬上屋頂,不消幾秒,便火燒眉毛地飛奔回來:“不好了,真有警車從村頭開進來,哥,這小子說得有道理,我們快走吧!”
刀疤臉一聽,瞬間下了決定:“對不起了單哥,交易取消。”
兩人都不是第一次幹這事,說完這話,也不管單輝怎麽回答,拔腿就跑。
單輝氣得發狂,接二連三,一腳重過一腳,往他身上狠命踢去,踹得皮|肉都發出沉悶鈍響。
管奕深咬死牙關,硬撐着一句痛都沒喊。
瞧着單輝青筋畢露的模樣,張嘴,火辣辣的喉管嗬嗬作響,不無譏諷地拔高音調:“還有三分鐘警察就沖進來了,再不走,沒機會了!”
“挨千刀的畜生!真特麽想把你碎屍萬段!”單輝眼眶猩紅,最後一擊用上十成力氣。
“咚——”,管奕深聽到自己肋骨傳來斷裂的響動,腥甜湧上喉頭,終于沒忍住,一口鮮血噴出,濺得滿地殷紅。
爾後便是“咚咚咚——”跑遠的腳步聲。
他竭力将自己翻轉,仰躺在地,睜着雙目朝上看,嘴角牽動,最後,勝利者一般哈哈大笑起來。
直笑得傷處疼痛愈甚,淚水從眼角溢出,都不算完。
于是,方永新一沖進工廠,看見的就是管奕深狼狽倒地,滿身血污,仍不忘大笑的場景。
整個人如當頭一棒,瞬間空白,唯獨雙腿仿佛有自主行動力,飛奔至他跟前。
管奕深兩只眼都腫得像核桃,鼻子與嘴巴被鮮血糊成一片,俊挺的臉龐上青青紫紫,模樣極為凄慘。
視線一聚焦,發現是他,登時扯出更大的弧度,迫不及待地宣布好消息:“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有錄音在,以後單輝被緝拿歸案,你爸媽的案子絕對能真相大白!邱翰林,他就等着在監獄給自己送終吧!”
話到末尾情緒過于激動,一下子劇烈咳嗽起來,不知牽動了什麽傷口,眉毛皺起,幾乎打成死結。
方永新根本扯不出笑來回應,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嚴絲合縫地堵住,渾身僵硬得厲害,連碰他都不敢。
直到管奕深顫顫巍巍舉起手,示意松綁,才如夢初醒般動作,解開麻繩,将他扶着半坐起來。
養尊處優了幾個月,管奕深一身皮膚細膩了不少,腕部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
他卻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躺在方永新懷裏,一邊費勁呼吸,一邊開玩笑地說:“你幫我看看,我鼻子有沒有斷,好像流了好多血,會不會毀容啊?”
嘴唇張開,又合起,合起,又張開,半晌,眼前都模糊了,仍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沉默拖得太久,管奕深的眼皮越來越重,終于無力地垂下頭。
忍耐了這麽長時間,早已到了人體極限。
他突然一把抓住方永新的袖口,嗓音微弱到只剩氣音,勉強聽出些許撒嬌的意味:“我好痛,全身上下都痛,有點喘不過氣了……方永新,你抱抱我。”
方永新機械點頭,此刻他能做到的只有點頭。
雙臂寸寸收攏,将人擁進懷中,卻又不敢用力,害怕加重他的疼痛。
警察都去追逃跑的犯人了,幾位醫護人員走上前:“方先生,請您先松手,我們要擡人質上救護車。”
方永新卻目光放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直至醫護人員又重複了一遍,才一個激靈,猛地掀起眼皮:“對,他傷得很重,你們快點,快送他去醫院!”
懷中人已然陷入昏迷,方永新松手,任由他們将人接過,動作遲緩地從地上站起,才發覺自己頭重腳輕,變得從未有過的軟弱無力。
什麽大計,什麽複仇,全被抛到了腦後。
他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跟進了救護車,坐在陪護椅上。
垂眸,看着管奕深那張毫無生機的臉,直看到眼眶酸澀難當,都不敢眨動。
若非呼吸罩內不時出現的微薄白霧,與心電儀規律的響聲,提醒他人還活着,他真怕自己一眨眼,管奕深就徹底不見了。
車廂颠簸着前行,周圍寂靜得杳無聲息。
毫無征兆地,“啪嗒——”,一滴淚落在管奕深緊閉的眼睑。
方永新握着他的手,腰身彎駝,抵住下巴。
嫣紅的唇已然被咬出淅淅瀝瀝的血珠,微微張開,淚水便如斷了線般,前赴後繼打下來。
聲帶終于震動,發出的嗓音艱澀無比,字字誅心:“是我錯……是我錯了……”
“我不該去菀城找你,也不該帶你來邱家,更不應該……和你在一起……”
這是方永新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感覺到名為後悔的情緒。
那情緒又深又重,宛若千鈞鐵錘,一下一下掄砸在胸腔,搗得他心神俱碎,五髒六腑無不疼痛。
壁壘從根基處蔓延開裂縫,方永新沒想過,有一天,不是任何人和風細雨,循循善誘地将他引導出來,而只是看着管奕深昏迷的面容,便覺咽喉受萬蟻啃齧,無法呼吸,深深恨起将他封閉了多年的囚籠。
整個人如火中炙烤,又如冰裏浸泡,左右相突,恨不得撕開自己的心髒。
數不盡的混沌于其間沖撞,試圖破開預防。
淚水将視線糊得支離破碎,順着面頰蜿蜒,凝聚在下颔将墜不墜。
方永新矜貴疏冷慣了,何嘗如此狼狽不堪,此刻卻不管也不顧,只微顫着手撫上管奕深的臉,千言萬語,盡彙成痛苦萬分的一句低喃——
“為什麽喜歡我……為什麽……偏偏要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