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後巷

出了野竹林,前方便是那座石橋了。

石橋下,散布着一片雜亂的民居。這片屋舍是鎮上普渡寺的寺産,出租的價格極其低廉。不過錦哥依舊還是租不起,她只能在依附于普渡寺之下的蓮花庵裏,租下一間房舍來安置她的母親和弟弟妹妹。

因着這裏租金低廉,故而環境十分雜亂。朱成福将騾車停在蓮花庵那掉了漆的大門前,皺眉看看不遠處正在吵架的兩戶人家,對錦哥道:“你們應該搬回鎮上去住。”

一開始,錦哥一家确實是住在鎮上的。可是,只用了短短兩年的時間,不懂經濟的鄭氏就揮霍掉了錦哥和妹妹玉哥千辛萬苦才搶救下的那點家産。如果不是玉哥發現情況不對,及時從鄭氏手裏收回經濟大權,只怕她們連這樣的房舍都租住不起。

而鄭氏,大概是覺得無顏面對子女,從此之後就“一病不起”,再也沒有下過床。

錦哥搖搖頭,簡潔地說了聲“這裏很好”,就跳下馬車,轉身抱下無憂。

仿佛是要揭穿她的謊言一般,那吵着架的兩戶人家轉眼間就升級為格鬥,戰火燒出他們各自的小院,兩家人開始在巷道裏厮殺起來。

無憂猛地抓住錦哥的衣擺,那匹騾子也不安地跺了跺腳。朱成福拉緊缰繩,扭頭對錦哥皺眉道:“你也太倔了,就算你們住在我們那裏,誰還會收你們租金不成?!你們可是宋大……”

“三哥!”

錦哥驀然擡頭,那倔強的眼神頓時讓朱成福住了嘴。

“你們不欠我們什麽,我們也不想欠你們的。何況,”錦哥壓低聲音,“何況你們做的是那種買賣,我還有家人要照顧。”

看着少年那纖瘦的背影消失在蓮花庵後,朱成福無奈地嘆了口氣,駕着騾車走了。

&·&·&

蓮花庵後的那條小巷,名為後巷。巷子的一側是普渡寺的寺産,另一側則是蓮花庵的庵産。只有位于巷子底部那個比周圍院落都顯平整的小院,是這一帶少有的私人私宅。

錦哥拉着無憂的手走進後巷,一擡頭,就看到小吳秀才正背着手在那院子裏搖頭晃腦地背着書。雖說是在背書,兩只眼卻是一直不安份地瞅着錦哥家的大門。

錦哥臉色一冷,拉着無憂走過去堵住小吳秀才的視線,扭頭以冰冷的眼神瞪着他。

Advertisement

小吳秀才一驚,忙不自在地背轉身去。

錦哥冷哼一聲,這才伸手在自家門上敲了敲。

稀疏的門縫裏閃過一道人影。玉哥從門縫間往外瞅了瞅,見門前站着個瘦削的少年,這才拉開門。

“哥哥回來了。”她沖錦哥揚起一張甜美的笑臉,如秋波般靈動的眼眸卻似無意般飛向那小吳秀才。

錦哥一扭頭,果然看到那小吳秀才站在那裏一臉蠢相望着這邊。她不由又是一聲冷哼,伸手一推玉哥,轉身“咣當”一下關上門,阻斷小吳秀才那癡纏的目光。

見大門已經關上,玉哥立刻收了笑,瞪着錦哥怒道:“幹嘛推我?!”

“你自己知道。”錦哥冷冷應着,拉着無憂走過只有兩步寬的小院,進了屋。

屋子裏,幾乎只比那巴掌大的小院大了一點點,卻被一道布簾給仔細分隔成內外兩間。外間,靠門放着一套未上漆的木桌椅,布簾下則放置着一張床。從拉起一半的布簾間,可以看到簾內一橫一豎還放置着另外兩張床。

錦哥擡眼看看那道布簾,松開無憂的手,将包裹往桌上一扔,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緊跟着她進屋的玉哥不禁咬咬唇,也望了那布簾一眼,以委屈地腔調責怪道:“你在外面瘋吃瘋玩一夜不歸我都沒說你什麽,你倒好,一回來就沖我發上脾氣了。”

錦哥擡眼又看看那道布簾,扭頭望着玉哥冷冷一眯眼。玉哥則挑釁地沖她一揚眉。

果然,簾內傳來鄭氏有氣無力的聲音:“錦哥,不許欺負你妹妹。”

玉哥沖錦哥得意地一歪頭,嘴裏卻委屈地回應着鄭氏:“娘,您別怪姐姐,她在外面也很辛苦的。”說着,揚着眉沖錦哥伸出手。

錦哥避開她的手,低頭拉過無憂,一邊脫着他身上的花衣裳一邊問:“這衣裳是怎麽回事?”

玉哥見她不理自己,也學着她的樣子不理會她的問題,只對着簾內的鄭氏道:“娘,家裏沒米了,您的藥也快斷了。”

錦哥手中一頓,這才垂着眼,沉聲道:“高家出了點事,沒能拿到錢。”

玉哥一怔。

看看無憂擔憂的眼神,錦哥輕輕撫過他的臉頰,又道:“沒關系,那個新段子我已經練得差不多了,明天定能多得些銀子。”頓了頓,又道:“實在不行,娘的藥且先緩緩吧,反正她又不是真的有病。”

頓時,簾內響起一陣哭聲:“我這是做了什麽孽喲,竟生了這麽個女兒,要不是她貪生怕死,我們一家早就團聚了……”

玉哥忙瞪了錦哥一眼,轉身跑進簾內去安撫鄭氏。

錦哥則是一陣面無表情。這些年,她有許多地方都變了,可唯獨不會說話這一點,卻是一點兒都沒變。

許是聽多了鄭氏的哭聲,一家人早已不再把這當一回事。錦哥忽略過簾內的抽泣,隔着簾子問玉哥:“家裏還有多少錢?”

簾內,玉哥一陣沉默。

錦哥的眼不由一眯。她知道,自己定是又上了玉哥的當,便沉着聲再次問道:“還有多少?!”

玉哥又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交完房租,大概可以用到月底。”她忽然又揚聲道:“家裏真的沒米了,你又不許我出門!”

當年,她們剛剛逃出京城時,玉哥那出衆的相貌幾次三番為她們招來禍事,自那以後,錦哥就再也不許她出去抛頭露面,自己也從此換了男裝。

錦哥深吸一口氣,決定不跟玉哥生這個閑氣,再次問道:“無憂的衣裳又是怎麽回事?”

玉哥一邊心不在焉地撫着鄭氏的背,一邊答道:“還不是那些孩子,又欺負無憂了。”

錦哥扭頭看向無憂,無憂忙劃拉着雙手表示自己很強壯,卻不想他的肚子在這時發出一陣“咕咕”聲,他不由低下頭去。

錦哥微微一嘆,轉身從床下拉出米桶。

只聽玉哥又道:“無憂那件衣裳還是當年你的衣裳改的,布料早就洗薄了,眼下已經破得沒法補了。這件衣裳是大魏哥給的,說是胖妞穿不下,放着也是浪費。我原本打算讓你拿去舊衣鋪換件男孩的衣裳給無憂穿,偏偏你又不回來。”

低頭看看米桶裏僅剩的一把米,又擡頭看看外面的天色,想到糧油店此時肯定已經關門了,錦哥只得嘆了口氣,問:“胖妞娘知道大魏哥把胖妞的衣裳給了你嗎?”

“哼,”玉哥冷哼一聲,“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反正撕壞無憂衣裳的人裏也有胖妞一個。”

看着的那把米,錦哥摸着耳朵咕哝道:“真麻煩。”

“不許把衣裳還回去!”玉哥掀着簾子出來,瞪着錦哥道:“他們撕了無憂的衣裳,本來就該他們賠的!”

湊合着那碗僅剩的米,錦哥熬了一鍋粥。她替自己盛了一碗稀稀的粥,将剩下的全都端進屋去,然後掩上門出來,一個人獨自坐在檐下搭出的土竈旁,默默喝着粥。

屋裏,見錦哥掩了門,玉哥這才将布簾拉到一邊,用木托盤盛了粥和鹹菜給床上的鄭氏送去。

望着那碗清粥小菜,鄭氏又開始例行地垂淚:“我怎麽這麽命苦?怎麽攤上這樣一個女兒?!如果不是她貪生怕死,我們這會兒早就跟你爹團聚了……”

屋外,錦哥依舊面無表情地喝着粥。這些年,每當一不如意,鄭氏就會把她的“貪生怕死”拿出來念叨一回。甚至發展到最後,她只要一看到錦哥就會想起她的“貪生怕死”,然後又是一番讓大家不得安寧的哀怨哭泣。終于有一天,她的哭訴惹毛了錦哥,兩人大吵一架,鄭氏哭罵着說再也不想見到她,于是氣頭上的錦哥幹脆在屋內挂上一塊布簾,讓鄭氏徹底如願。

這布簾一挂就是多年。從那以後,不管鄭氏怎麽變相求和,錦哥就是不肯就範,只要能不出現在鄭氏面前,她就堅決不肯出現。

只是,那塊布簾解放的也僅僅只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還是不得不被迫接受鄭氏那無止休的穿腦魔音的折磨。

不過,想到周圍鄰居都以為他們家只有玉哥這一個女兒,錦哥不禁微微一笑。向來喜歡裝賢淑的玉哥,若是知道在別人聽來,母親口中那個“貪生怕死的女兒”指的是她,不知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她正笑着,屋門忽然開了,無憂端着碗走出來,默默坐到她的身邊,擡頭望着她。

錦哥轉身,将碗裏剩下的粥全都倒進他的碗裏,然後站起身來。

見她去開院門,無憂忙一把拉住她的手。

錦哥沖着他笑笑,又拍拍他的頭,道:“我吃飽了。”說着,到底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幽暗的小巷裏浮着一股夏日所特有的難聞馊腐味道。雖然已經在這陋巷裏住了四五年了,錦哥仍然不習慣這種氣味,不禁皺了皺眉。

也許,即便是為了無憂,她也該留在寨子裏。

只是……

忽然,無憂被人像只小雞般拎在空中的回憶一閃而過。錦哥不由打了個寒戰,扭頭看着黑暗的巷道嘆了口氣。

“求死比求生容易。”

剛聽到這句話時,錦哥還以為這只是那位皇室宗親在說風涼話。如今,歷經世事,她才知道,這竟是一句至理名言。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