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急躁
錦哥下車時才發現,馬車正停在觀元巷她家的後巷裏。被人狠揍了一通的小五正哭喪着臉坐在駕駛座的旁邊。見她跳下馬車,他忙也跟着跳下去,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惹得她一陣皺眉。
但她并沒有出聲抗議,只是自顧自地過去敲響自家的後門。
看着錦哥挺直的背,周轍忽然感到一陣不妥,忍不住壓低聲音又囑咐道:“你別胡來。”
錦哥的背一僵,卻仍是不發一言。
這時,正好後門開了。看門婆子見是錦哥,正要擺出笑臉,猛然看到她身後跟着個如土匪般壯碩又鼻青臉腫的漢子,不由吃驚地張大了嘴。
錦哥一言不發地推開她,擠進那道尚未完全拉開的門縫,回身就要關門。
小五忙伸手撐住門,望着她可憐兮兮地叫了聲:“宋姑娘……”
錦哥擡眉,冷冷看向他的手。小五忙不疊地一縮手,門“咣”地一聲在他鼻尖前合上。
“爺。”小五扭頭看向周轍,那委屈的神情,像透了一只被人遺棄的小狗。
周轍的眼狠狠一眯。他忽然發現,他好像也急躁了。
*·*
錦哥換回女裝,背着手站在窗前獨自生了一會悶氣,直到看到冰蕊和秋白在門邊擠眉弄眼地相互打眼色,這才嘆了口氣,道:“說。”
冰蕊上前禀道:“那邊府裏請姑娘過去一同用晚餐,好像說是老太爺要問姑娘什麽事情。”
秋白也遲疑道:“那個,小五哥,在外面敲門……說是不讓他進來,他就一直在外面守着。”
錦哥一聽就火了,“讓他守着好了!”
左一個右一個,全當她是只能乖乖聽話的傀儡,就沒一個人來問一問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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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轍說要娶她時,她真的曾心動了一下。可轉眼間他就露出了真相。即便知道她的脾氣又如何,還不是枉顧她的意願對她一陣頤指氣使!
這麽想着,錦哥不禁又是一陣心浮氣躁。她忍不住捶了一下窗框,卻正好砸在窗戶的插銷上,不由猛地一縮手。
看着手上的紅印,錦哥忽然發現,最近她似乎一直都是如此,浮躁、易怒、定不下心來。
仔細想來,好像是自打回京後她就變了,如今則更是變得連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以前的她,總相信憑着勇氣和一雙手,沒有什麽克服不過去的困難。可似乎石橋鎮的那把火,不僅燒掉了她的家,也燒掉了她的自信,鄱陽湖冰冷的湖水更是淹沒了她的勇氣。雖說如今的她衣食無憂,可只要一想到将來,她就無端的心慌氣短,整個人都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原以為只是鄭家的壓抑才導致她如此,她以為只要逃離鄭家就能回複平靜,卻不想回來的只是她的人,平靜卻沒有回來,就仿佛自由的只是她的身體,她的心還是像被什麽纏束住一般,沉重而無奈。
看着沉默的錦哥,冰蕊張了張嘴,半晌才鼓起勇氣輕聲道:“姑娘,時候不早了。”頓了頓,見錦哥神色茫然,又提醒道:“那邊府裏……”
“哦,備車。”錦哥疲憊地揉揉眉心,卻忽然想起那人的手指停留在那裏的觸感。
溫暖、堅實、溫潤……
*·*
錦哥到鄭府時,老太爺正在小書房裏修剪着那盆養了十來年的五針松盆栽。
見她進來,老太爺指着那松樹道:“已經七片雲了,再養幾年,定能養成九片雲。”
錦哥不懂這些,便沉默以對。
不過老太爺也不需要她的回應。他得意地觀察着那盆松樹,又道:“一盆好花木,蟠紮功夫才是重點。看到那些細繩沒?若是沒有這些繩子的捆紮牽制,任着這樹的野性子胡亂生長,再好的樹也長不出一個好模樣。”
錦哥垂眼一看,這才發現,那看似虬龍盤結的松枝,竟是硬生生由無數細繩約束捆紮而成的。她默默打了個寒戰,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也被人如此捆綁紮束一般……
錦哥一眨眼。忽然間,她恍然大悟。蓮花庵的火也好,鄱陽湖的水也罷,只是打擊了她部分的自信;真正改變她的,是外祖父那些蠱惑人心的說辭。那些暗合了她一直以來想法的說辭,得到她不自覺地認同。由着這一點認同,她的心緒便如這松枝一般,被某根看不見的細繩牽引着,一點一點地、不着痕跡地、改變了她一直以來對自己的看法……就像這在不知不覺間被改變了形狀的松樹一般……
“那麽,你考慮好了?”老太爺頭也不回地問道。
錦哥一眨眼,眸中透出一片晶亮:“是的,我考慮好了。”
老太爺滿意地笑笑,看着那盆松樹又道:“這三個人,無論你選哪一個都不會吃虧。那個邵文祥,是你父親的餘蔭,即便将來有什麽事,想來也不會嫌棄你。至于另外兩家,跟我們家都有淵源,輕易也不會叫你吃苦……”
“不,”錦哥打斷他,“這三人我一個都不會選。”
老太爺手中一頓,猛地扭頭瞪向錦哥。
錦哥迎向他的眼,那毫不退懼地神情令鄭茂然不自覺地眯了眯眼。半晌,他扔下花剪,“這麽說,你反悔了?”
“是。”錦哥揚起唇角,“外祖父是不是想說,把我關起來,或者将來我可能會影響到無憂和玉哥的前途?關我這件事,想來外祖父也只不過是說說罷了,畢竟外祖父只是‘外’祖父。也或許母親會聽您的,可您也說過‘夫死從子’,這方面我還是很相信無憂的。至于外祖父擔憂的事,我相信就算我不嫁人也能找到其他辦法解決,就不勞外祖父費心了。”
看着忽然強硬起來的錦哥,鄭茂然的臉色變了又變,終于冷哼一聲,道:“原以為你只是倔,如今看來你還蠢,比你母親還蠢!至少你母親還知道怎麽做對自己最有利,偏你心大,又想得好處又不想付出代價,這世上哪有這等好事?!”
“不對,”錦哥搖頭,“我從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任何好事都有它的代價,我只是不想被迫付出我不想付的代價。”她看看那株盆栽,“即便捆紮得再漂亮,終究不是這棵樹自己想要的。”
她轉身走出小書房,身後傳來盆栽落地的聲音,以及老太爺的怒喝:“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蠢驢!”
是啊,我可真是頭蠢驢。錦哥的唇角微微一揚,不曾留下用飯,就直接回轉了家門。
回到家中,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回,她終于感覺到真正的輕松了。
*·*
周轍推開案頭的卷宗,伸手捏了捏眉心。
侯二見機忙遞上一杯參茶,勸道:“爺還是早點休息吧,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呢。”
周轍搖頭,嘆了口氣:“看來明天還走不了。”
侯二一愣,“您不是已經見過那位了嗎?”
周轍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直到看着她那倔強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他才意識到,他失算了。
如今細想起來,只怕是看到別的男人對她動手動腳,才叫他一時氣昏了頭,竟忘了那丫頭的性情急躁起來。他的那一番話,怕是不僅沒能勸阻她,反倒勾起了她那惱人的倔強來。
想着衛榮覆着她的手時她那鎮定的模樣,想着那位“黃大人”看着她時閃爍的眼神,周轍內心不禁一陣焦灼。她定然還不知道自己站在怎樣的懸崖邊!
*·*
錦哥的睡眠向來很輕,所以她的卧室從來不留人守夜。
當她忽然被驚醒時,雖然人還沒睜眼,手已經習慣性摸向放在枕下的匕首,卻不想被人一把按住手腕。
那人嘆息一聲,“以後我們能不能改一改?不要每次一見面你就想拔刀。”
錦哥睜開眼,瞪着那如寒星般閃亮的眼眸,冷聲道:“你不襲擊我,我自然也就不會去碰刀。”
周轍沉默了一下,放開她的手,道:“好吧,我道歉。”
好吧?!
這透着勉強意味的兩個字頓時就勾起錦哥的怒火,她躺在那裏默默運了一會兒氣,終于還是忍不住低吼道:“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最好不要。”周轍又嘆了口氣,“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沒話跟你說!”
“你別生氣……”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發現錦哥忽然深吸一口氣,似乎真的要叫的模樣。以她的牛脾氣,只怕真的會叫。周轍忙撲過去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喝道:“休要胡來!你還要不要你的名聲了?!”
錦哥當即就被氣笑了。這個半夜摸進她房裏的男人竟問她還要不要名聲!
透過窗外的月色,周轍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嘲諷,不禁一陣尴尬,忙收回手,起身離開床邊,道:“我、我時間很緊,所以才……”
他頓了頓,又看看她,忽然有些洩氣。“好吧,我說實話,我擔心你沒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錦哥皺眉瞪了他一會兒,見一時趕不走他,便沒好氣地道:“轉過身去!”
周轍不解地一眨眼。
錦哥沖他不耐煩地一揚下巴。
周轍這才反應過來,忙轉過身去。
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細響。片刻後,竟有一道火光亮起。周轍一驚,忙扭頭看去,卻又是一呆。
只見他身後站着個紅衣麗人。那如瀑布般披瀉的長發下,寬大的袍服襯得她骨骼纖細,身姿婀娜。那麗人點燃蠟燭,轉過頭來,燭光映在一雙烏黑的眼眸中,更顯幽深醉人。
“咚”的一下,周轍的心跳出好大一聲。他忙不疊地又轉過頭去。
錦哥拿起燭臺,仿佛屋裏沒有周轍這麽一個人似的,從他身邊緩緩走了過去。
走到窗邊,她将燭臺放在窗下的書桌上,然後才轉過身來,指着床邊道:“你可以坐在那裏,這樣從外面就看不到你的影子了。”又忍不住嘲道:“雖然你是不速之客,我卻沒有摸黑待客的習慣。”
周轍不由一摸鼻子,依言走了過去。
這時,外間忽然響起敲門聲,一個女子在門外揚聲問道:“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