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快4點時突然下起了雨,毫無征兆,整片天空開了花灑。雨落的聲音不比悶雷小,第一批雨降到地面發出了沉重的響聲。

閃電慢悠悠地緊随其後,一亮,又過了片刻,雷聲炸開了。

岑江格從開始下雨時就醒了,他困倦,又很清醒,平躺着,視線斜斜地看着玻璃的方向。

好像雨聲、雷聲都入不了他的耳,他緩緩地眨了眨眼,很快又睡着了。

和他不同,在雨醞釀之時,莫漁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恨不得變成壁虎貼在玻璃上,雨幕拉開時,他歡呼一聲,身體變作透明,穿過玻璃混入了雨的行列。

玩到雨停天亮,他才後知後覺疲憊,滑回泳池底睡着了。

因此,岑江格大清早醒來,一開門就看到契約書孤零零地飄在卧室門口蹲守自己,這就算了,契約書還在他出門時,迅猛地把自己貼在了他的腦門上。

他咬牙切齒把契約書扯了下來,從口袋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破紙片,破紙片原地消失了幾秒,又迅猛地貼回了他的腦門。

簡直和另一個主人一樣,不講道理,陰魂不散——岑江格在二樓陽臺看到了沉在泳池的莫漁,說實話,他吓了一跳,差點以為那是屍體要尖叫出聲了。

保住了不尖叫尊嚴的岑江格,捂着還沒平靜的心換了外出的衣服,開了泳池的抽水泵,跑了。

他直接上了繞城高速,頭也沒回地出市了。

昨晚下雨太吵,有一通羅女士的電話沒接到。

羅女士在他之前工作的城市只有兩套房産,一套他住着,另一套租了出去。問題就出在另一套上,租期早就到了,但租客似乎覺得羅女士人善可欺,私自換了鎖,油鹽不進,拒不搬出,當然也不願意交房租。

岑江格就是去辦這個人的。

房子在老城區的老家屬院,六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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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江格爬上樓已經滿臉汗了,他擡手敲了敲門,能聽到裏邊有人活動的聲音,随即貓眼的光被堵上了。

雖然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但對方這麽明目張膽,他還是有些哭笑不得。

“李先生,我知道你在裏邊,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岑江格垂腕敲門,空出來的手從地上提起液壓剪,裏邊的人還是沒動靜,他嘆了口氣,提醒道,“門裏的人往後退一退。”

“你幹什麽呢!”

岑江格破門架勢都準備好了,愣是被莫漁一嗓子喊住了,他不可置信轉頭:“你是狗啊,哪裏都有你!”

“我聞着偷開抽水泵的人渣味兒過來的。”莫漁指指他手中的液壓剪,“你這是幹什麽?”

岑江格指門:“裏邊這人不交房租還換鎖,小姨讓我過來處理一下。”

他又問:“你跟來幹什麽?”

莫漁張了張嘴,不知怎麽說。

他好端端睡着,被抽水泵吓了一跳,跳起來就找始作俑者算賬,人是找到了,被兩句話耽誤着沒了找麻煩的氣氛。

他“哦”了一聲,擺擺手:“小事小事。”

莫漁伸頭看了眼液壓剪:“你這樣不行,就算能把人揪出來,欠的錢也要不來,還白搭上個換鎖錢,液壓剪也不便宜吧?”

怎麽有這種人魚,岑江格放下液壓剪,問他:“你有辦法?”

莫漁打了個響指,神神秘秘把他拉到了樓下,确定周圍沒人,掩着嘴低聲說:“我們晚上來吓他。”

岑江格擡了擡眼:“怎麽吓?”

下一秒他就後悔自己多嘴提問了,只看莫漁把自己的下眼皮一拽,眼球就在血液的推動之下從他的眼眶掉了出來,落在地上還彈了彈才滾遠了。

岑江格捂着嘴無聲尖叫,控訴道:“你能提前打個招呼嗎?”

莫漁聳了聳肩,眼睛完好,還帶了點得意:“提前打招呼也沒用,你看,接下來我要把我的頭拔出來!”

岑江格捂了眼就轉身,身後沒動靜,他也不敢睜眼,怕莫漁這個損貨拔了頭站在面前等自己睜眼,他伸手向前探了探:“你如果把頭拔下來,我就一輩子不和你離婚。”

莫漁的聲音在他背後,笑嘻嘻的:“真是吓死我了,膽小鬼!”

膽小鬼突然原地開拔,擡腿就走:“那就晚上再來,現在去吃飯。”

莫漁的笑更真情實意了些,他趕緊跟了上去:“這次吃什麽?”

“銅鍋涮肉!”

也是本地有名的老店,起碼店家的招牌已經打上了三十周年的字樣。

和上次一樣,岑江格先點了自己想吃的,再把菜單拿給莫漁讓他發揮。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莫漁一個人吃了十二斤羊肉、四斤牛肉。

桌上的碟子已經全空了,摞在一起,高度驚人,穩定度駭人。

岑江格雙手在膝蓋上放着,內心空白:“我們等會兒再出去吧,我怕老板已經通知人了,雖然他不知道你是人魚,但他可能發現你是豬妖,你不會晚上就要吃了我們這座城市吧。”

不是第一次被人說能吃,莫漁無所謂地擦擦嘴:“也行,等我消化得差不多,還能再吃一輪。”

岑江格拿起車鑰匙拉開門:“老板,結賬!”

“我想睡覺。”莫漁在回程的路上突然說。

正是最容易犯困的時候,岑江格倒還好,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前路,提醒道:“剛才打呼的是豬嗎?”

“不可能,我們人魚不打呼。”莫漁歪頭靠在安全帶上,“怎麽還沒到。”

“如果你臉蛋上邊挂的不是眼睛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現在堵車了。”

莫漁指控他:“我發現,你今天對我特別不耐煩。”

岑江格頗新奇地看了眼他:“原來你還知道?”

莫漁安靜了,過了幾分鐘,又睡着了。

他睡着的樣子和岑江格第一次見他時一樣,安靜無害,還美麗不打呼,怎麽看都是一個正常的年輕男性。

但是醒來,岑江格撇撇嘴,暴力、小氣、能吃,從哪兒都看不出這應該是一頭優雅動人必要時還能宰人的人魚。

重新開回家屬院已經是下午三點了,莫漁在車上睡覺,岑江格把車窗降下來,自己下車在小區裏轉了轉。

他熟門熟路穿過老小區毫無章法的樹林,進了另外一片舊樓。

這個小區初建時是兩個單位合建的,單位老人喜歡用紅樓、白樓區別兩邊。

岑江格之前在紅樓住着,98平米的老房子,地板是當年最流行的水磨石地板,進門有一個博古架,在很早以前上邊有一個魚缸,養着永遠的C位清道夫和流水的熱帶魚。

他推開門,被撲面而來的氣息定在了原地。

明明離開才幾天,可熟悉的老房子看起來已經空舊得要發出老人的嘆息。

他踏了進去,反手關了門,先進右手邊的餐廳拉開了窗簾。

在被博古架粗略分割的陽光裏,岑江格眯着眼睛把房子打掃了一遍,又給家具一一蒙上防塵布,重新退回玄關,去左手邊的衛生間洗手。

黃昏的光線暗了下來,他沒開燈,洗完手把香皂收進抽屜,直起腰時發現了鏡子裏的陰影。

莫漁小聲說:“你別尖叫,是我。”

岑江格“啪”的一下按亮燈,心狂跳:“下次能敲門嗎?”

莫漁苦着臉:“可以可以,先不說這個,你出去好嗎?我尿急!”

在明顯的水聲裏,岑江格站在門外,今天第二次點燃了契約書,第二次被腦門襲擊。

他面無表情地收好契約書,看着出來的紅臉莫漁:“尿完了?”

莫漁一邊眉毛高高挑着,恨不得撲過來捂上他的嘴:“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莫漁覺得下午睡太久,中午吃的還沒消化,決定取消晚飯。

岑江格一個人在門口吃了碗泡菜面,結賬時老板自然而然地給他抹了零頭。

“我發現你熟人特別多。”莫漁捏着下巴,一臉發現了什麽的神秘表情,“你小時候是不是和我一樣能吃,所以飯店老板都特別喜歡你?”

這倒是個新鮮結論,岑江格說:“要不你換個正常思路,能不能是因為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在這些店吃飯?”

莫漁以拳擊掌:“也合理。”

必須離婚。

在等待黑夜降臨的時候,兩人都在心裏默默發誓。

夏天白晝太長,他們在車裏枯坐,倒也說過幾句話,都話不投機半句多,再來半句要打架。

第一次等天黑等得發瘋,黑夜剛在眼前的白樓登陸,兩人在不存在競争的情況下,“争先恐後”拉開了各自這邊的車門。

岑江格雙手叉腰:“怎麽搞?”

“六樓是吧?”莫漁指着樓頂,“先吓一波。”

晚上9點,本地老賴居民李先生在看電視時聽到樓上有聲音,是小朋友玩皮球的蹦跳聲。

他“住”頂樓,樓上自然不可能再有人。

李先生開大了本地社會新聞的聲音,強裝聽不見。

“他沒被你吓着。”岑江格小聲道。

“循序漸進!”莫漁打了個響指,“我還沒失敗過呢。”

在李先生被從樓板降下來的紅衣女孩駭住時,岑江格坐在樓頂的女兒牆後邊暗暗想,人類還是文明,小時候惡作劇最多也是仗着個子矮按門鈴騙人,人魚居然能用幻術吓人?

這個世界還是不夠公平,他豎耳聽到了李先生的尖叫,站起來整了整衣服,下樓正好截住了奪門而逃的李先生,他面帶微笑:“李先生是吧?白天沒能見面,現在我們談談?”

李先生不理他,頭也不回跑了。

岑江格默默看着從房子裏出來的莫漁,向他伸手:“你把人吓跑了,他欠的房租你來付吧。”

小氣鬼莫漁不樂意,退回房子翻箱倒櫃找到了現金。

李先生欠了四個月房租,岑江格又清點了一下房子,扣了他的押金,最後加上換鎖費,把剩下的錢放回了原位。

莫漁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甘心地問:“我沒有演出費嗎?”

岑江格:“你今天中午吃了十六斤肉。”

天氣預報說今晚還會下雨,沒有騙人,他們回程路上,雨已經洋洋灑灑落了下來。

羅女士來了電話,問起李先生。

莫漁在後座幫他接電話,聲音得意:“都辦妥了!錢都拿回來了!”

沒想到他在,羅女士下句話的聲音有些驚訝:“小漁?你也跟着去了?”

莫漁點頭:“我還幫了大忙。”

羅女士:“有本事小孩,等小姨閑了請你們吃飯。”

莫漁坐不住了,屁股挪了幾下,手伸長想讓岑江格說話定吃飯的時間。

岑江格都不用看後視鏡就知道他現在的動靜,頭也不回說:“坐好,別解安全帶。小姨!我們今晚回去,明天去你那兒吃飯方便嗎?”

羅女士的心卻被他們冒雨行車牽挂住了,不提吃飯的事,只讓兩人就地下高速,安全為先。

莫漁的屁股又躁動了,着急地無聲做嗷嗷叫的口型。

正好經過路牌,只剩下30多公裏,岑江格承諾會慢慢開車,幹脆利落收了線。他意味深長地透過後視鏡看莫漁,什麽都沒說。

莫漁覺得自己的臉都要燙得可以煎蛋了,他小聲嘀咕:“小姨做飯好吃……再說我好餓的,下午都沒吃飯。”

岑江格提醒他:“下午是你自己不吃的,還有,那是我小姨。”

到兩人坐進燒烤攤,莫漁還在發愁日後離了婚,自己如何才能再吃羅女士做的飯。

他察覺到自己動了不離婚的心思,趕緊從岑江格後屁股兜抽出契約書點燃試了試,還是不行。

于是他變失望為動力,吃了130串牛肉串。

岑江格最近結賬時基本已經可以做到面無表情接受質詢了,也不會被高價夥食費驚到,只覺得自己不是招惹了一個人魚,而是饕餮。

他甚至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一個沒有頭的怪獸襲至面前,追問他莫漁在哪兒。

被吓醒的岑江格滿頭大汗,他補全了這個夢的設定,怕是莫漁太貪吃,把人家的頭都吃掉了,才被追殺到了自己的夢裏。

他在小本子上寫:太能吃,被追殺,離婚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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