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天盛二十七年,三月。
魔頭秦無善上個月死了,死在江湖衆人的萬衆一心、勇往直前之下。
和大魔頭秦無善一起死在無極山上的,還有史上在位最短、下臺最倉促的前武林盟主江不寒。
“江不寒聯合大魔頭秦無善,一同殺了代盟主林懷瑾。其心可誅,死有餘辜。”
“江不寒還是前前武林盟主江榭城的兒子呢,真是丢了他老子的臉。不,丢了他祖宗十八代的臉!”
這是一場盛事。也是一場漂亮的仗。
哪怕到最後其實大部分人也根本沒看清魔頭和江不寒到底是怎麽死的。
只是聽說那魔頭被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刺了一刀,然後便跌落萬丈懸崖,摔入了那蝕骨吞心的黑潭之中。
沒有人關心武林盟主林懷瑾到底是如何喪命的,他們只需要知道,魔頭死了,助纣為虐的江不寒也死了。
沒有人關心這場耗時了快三個月的“殲魔之戰”,最後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草草收尾。他那些在傳聞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千軍萬馬,怎麽就一個都沒到,就這麽死了。
更沒有人關心,大魔頭秦無善死的時候,很多人根本就還沒擠上山。
甚至當時還有人因為懼怕山頂上那紅得紮眼的妄花海之毒,而根本也沒上山。
但誰管呢。
總之“殲魔之戰”完成了,大魔頭死了,那便是勝了。
于是大家都開心得如同過年,甚至在事情過去了兩個多月,還在慶祝此事。
而那個刺傷了魔頭的十六歲少年,沈星河,更是被捧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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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下一任的武林盟主了。
做你妹的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的位置是我家江不寒的!
風歧,無極山上,妄花海中。
一個身着鮮紅衣衫,散亂了如墨長發披肩的男子,搖搖晃晃的從同樣鮮紅欲滴的妄花海中站了起來。
妄花海開得漫無邊際,生機勃勃。
若不是他站了起來,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花海裏還藏了人。
男子的一張臉,依舊是精雕玉琢般的容顏,然而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指骨的皮膚卻已松弛、老化。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啊。
唐酒想着。
他只覺得自己此刻已經很老了,老的臉上的皮膚很快就要開始打褶了,老的站都要站不穩了。
唐酒生氣了,他了一個酒瓶子出去,又四處去尋別的酒瓶來扔。
你妹的武林盟主,你妹的沈星河。
你妹的我還沒和江不寒好好在一起,我就快要死了啊。
唐酒在此處藏了快一個月了。
天大地大,唯有這處帶了毒的妄花海是他最安心的地方。
這世事當真是可笑的緊,從前他最讨厭的便是自己的族人,恨不能他們都死了才好。
如今他們早就死光了,他又只覺得只有族人的鮮血供養出來的這片妄花海,才是世上最安心之處。
唐酒帶了幾分醉意,低頭去看。
他的腳邊,是一堆東倒西歪的酒瓶子,和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
男子同他一樣,生得也是極為好看,但卻是完全不同的模樣。
劍眉星目、面如冠玉,只可惜不過二十來歲,此刻卻如同“活死人”一般,毫無生息。
這便是唐酒那個“我家江不寒”了。
唐酒見到江不寒的模樣,身上的戾氣登時消失殆盡,瞬間轉化成了無邊的溫柔。
他蹲了下來,用滿是皺紋的手輕輕的拂過男子的面龐,眼神中皆是無邊的寵溺。
“當初你用一命換了我的生。”
“那如今便用我這條命來換你的生。”
唐酒不知道事到如今,除了他的血,還有什麽可以給江不寒的了。
但給了血,他就會死;給了血,他就會在臨死前,變成一個徹底皺皺巴巴的糟老頭子。
但是唐酒不後悔。
他只是覺得稀奇,原來他這樣的人死去的方式,不是一下子就死掉了。
而是會先慢慢的變老,一點一點的變老,慢慢、慢慢的變成越來越老的糟老頭子。
越來越老、越來越趨近死亡。
今天再給江不寒喂一次血,自己大概也就真要去死了吧。
但也好,起碼在死掉之前,他做了件讓自己高興的事。
唐酒想。
他這一生,活得極其漫長。
從降生之日起,他便是一個不應該活在這世上的人。
外人視他為妖魔,族人視他為晦氣。
他的母親背叛了族人,他的父親是個小人。
而他還能活着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因為他死不掉。
遇到他之前,他從未有過片刻的歡愉。
人心都是髒的,他只想殺光這些肮髒之人。
他自己也是肮髒的,但他殺了那麽多人,卻唯獨殺不死自己。
他是個怪物。
不死不老的怪物。
人人都想要他身上的血,想要和他一樣,長生不老,永葆青春。
但人人卻又忌憚他的不生不老。
于是他們罵他、殺他,将他推上魔頭之位。
唐酒便不再心存憐憫,天下人若想殺他,那他便殺光天下人。
直到遇見了他,江不寒。
人人都只想要他死,只有他會想盡辦法讓他活。
他是他生命中的光。
他當他是可憐巴巴、流落街頭的孤兒,于是他将他待在了身邊,悉心照顧。
他給他取名叫唐酒,他讓他吃穿不愁,讓他知道原來這世上不只有爾虞我詐、坑蒙拐騙。
他想要長久的留住這份光,于是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将他一點一點坑騙到手。
可惜人還沒到手。
他的身份卻被掀了。
他是人人喊打喊殺的魔尊。
他是心系天下的江湖正派。
唐酒不甘心就此成為宿敵,他把江不寒綁了回來,日夜相對。
他不求他愛上自己,卻只求能一世相伴。
他要緊緊的抓住這束光,死不放手。
可是這束光,眼下因為自己,卻倒在了這裏,生死未蔔。
死的本該是他。
那些沖上無極山的武林中人,本來想殺的人,是他。
可如今躺在這裏,昏迷不醒的卻是他。
唐酒笑了起來,他笑這世上之人多可笑。
他們說,“神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于是他們燒殺搶掠、将之占為己有。
他們說,這血原來有毒不是“神血”,這是妖言惑衆,于是他們義正詞嚴、喊打喊殺。
話都是他們的,理都是他們占的。
他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可是他們殺了這個讓他活下去的理由。
唐酒想,他們還沒來得及,一起好好的活一次呢。
唐酒只恨自己為什麽再不強大些,只恨自己身上這血為什麽不真的如外界傳的那般更神一些,那他便可以既救下他,又能留着自己的一條命。
他想去将那日從山上到山下,所有參與到此事中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殺了。
這些人全部都是兇手。
唐酒站了起來,他将江不寒從妄花海中拖了出來。
得尋個有瓦遮頭的地方了。
眼下他将自己身上人人垂涎欲滴的“神血”都給了江不寒,他恐怕是真的要死了。
但若他真的突如其來死了,江不寒在這妄花海中,怕是也熬不了多久的。
唐酒拉着個簡陋的木板車,艱難的行走在山路上。
山路陡峭,下山又極易打滑。
唐酒雖然是一顆年輕人的心,但奈何這身體卻是風燭殘年。
別說拉個人了,以他現在的身體,自己一個人走這條路下山,也是非常吃力的,如今還拽了個人,更是走得步步艱辛。
而且此刻的唐酒,臉上的皮膚也開始老化,他不想頂着這張臉對着江不寒,于是他找了塊破布,将臉擋了起來。
但這樣一來,他看起來就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一個佝偻着背、雙腿打顫卻又穿着一身豔紅的古怪的、糟老頭子。
約莫又走了半炷香的工夫,唐酒終于是撐不住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路旁,手裏緊緊的拽着木板車的繩子,大口喘着粗氣。
“這破身體!”唐酒低聲罵着,“當真是太礙事了!”
他休息了片刻,勉力撐着地面,想重新站起來,結果一不當心,手裏的繩子卻是松開了。
車輪子咕嚕嚕的滾了起來,這個簡易木板車帶着車上的江不寒迅速滾了出去。
上山是一步一個坎,滾下山的速度就不一樣,那可是快得讓人拍馬都追不上的。
唐酒大吃一驚,他眼下身體虛弱,輕功完全沒有用了,只能連滾帶爬的去扯那板車上繩子,但卻撲了一個空。
眼看這連人帶車就要往山外一側傾斜而出,一個手持長劍的年輕女子突然飛身而出,一把抓住綁在江不寒身上的繩子,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拽了上來。
但那木板車卻是沒拽住,整個跌出了山崖,片刻後只聽一聲稀裏嘩啦之聲,想必是砸了個粉碎了。
唐酒吓得半條命都要沒了,他趕緊過來看江不寒,發現還好,一切都安然無恙。
他松出了一口氣,跌坐在了地上。
提劍女子約莫二十三、四歲,生的不算特別好看,但卻眉清目秀,又正是青春好年華,渾身上下都洋溢着活力。
唐酒見過她,她叫林格,是死在山上的那個武林盟主林懷瑾的女兒。
林格這時才看到了江不寒的面容,卻是十分驚喜:“你果然還活着?!太好了,你還活着。”
唐酒知道林格和江不寒自小便認識,她是江不寒的半個親人。
但他仍舊看眼前的這女子十分不順眼,她依舊年輕,是二十三歲的模樣。
而他卻老得快死了,方才累了半日,又受了驚吓,此刻卻只能坐在地上,站不起來,奄奄一息。
若我死了之後,江不寒和這個女人或者其他什麽別的人在一起了,那我便死也要從墳裏爬起來,殺了她!殺了他們!
唐酒恨恨的想着。
但眼下他還是要死了。
死人是照顧不了江不寒的,活人才可以。
于是唐酒還是開口了。
“你認識他?”
“當然,他……他是我的故人之子。”林格回應道,“不知道這位老、老先生是他什麽人呢?”
“沒什麽人。路上撿的。”
唐酒扭開了臉,心道:老你妹啊老,我是你祖宗!
“原來是老先生救了我這弟弟。我在此謝過了,老先生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林格對着唐酒行了個大禮,恨不能三跪九拜。
“別別別,我還沒死呢,行這麽大禮做什麽?”
唐酒心道,我有什麽看不明白的,你當年就對江不寒有點那什麽的心思。
他眼下真的是要親手将江不寒送入“狼口”了……
這口氣,他實在咽不下去。
要不然都別活了吧。
我死了,江不寒你跟我一起死了算了。
省的我黃泉路上看到萬一你負了我,我還死不瞑目。
唐酒雖是這麽想着,但終究還是沒去這麽做。
他板着一張臉:“你叫什麽名字?”
“林格。”
唐酒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江不寒。
“那我若将他交托于你。你可會護他周全?”
林格一愣,不知道為何總覺得這老先生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只是“路上撿的”。
他似乎十分在意江不寒的生死。
林格也嚴肅了神清:“定然。願以我命,護他得生。”
“嗯。”唐酒淡淡的點頭,“那你發個毒誓吧,若做不到,便口舌爛瘡、渾身發臭、不得好死。”
林格一愣,她只覺得眼前這老人家好生奇怪。
但她還是照做了,舉起右手三指,一臉嚴肅的開了口。
“願以我命,護他得生。若我有違,口舌爛瘡、渾身發臭、不得好死。”林格一板一眼的發誓道。
“唔。”唐酒閉了閉眼:“帶走吧帶走吧。在我反悔之前。”
林格自當感激不盡,于是便轉身去扶地上躺着的江不寒。
唐酒這個時候卻又來了句:“對了,他這人啊,心思都在匡扶正義、拯救天下蒼生之上,他沒有心思想旁的,你若真想好好待他,等他醒來後就助他完成這些吧。兒女情長的事他完全不考慮的。”
林格又是一愣,她方才是錯覺嗎?
她怎麽覺得這老人家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好的,謝謝老先生,只是老先生為何得知這些?”
“你管我為何?他自己跟我說的!”
唐酒有些煩躁,這女人怎麽回事,人都讓你帶走了還不知足。
唐酒當真是越想越煩躁,他想反悔,他不想讓江不寒和別的女人走,他怕的要死,他怕這人是救活了,但如果真和別人跑了,那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要不然都別活了吧。
我死了,江不寒你跟我一起死了算了。
省的我黃泉路上看到萬一你負了我,我還死不瞑目。
唐酒的思路又回到了這裏。
他深呼吸,閉了閉雙眼,壓下了心頭的煩躁。
林格只覺得這老人家當真性情古怪,但看在他救了江不寒的份上,便不打算計較了。
“好的,老先生。我定當全心全意協助他,成就大業!”
林格許諾完畢,扶起江不寒,一步步的往下山方向走去。
唐酒看着二人遠去的背影,心頭十分酸澀。
我要去死了,你好好活着吧。
願你得償所願。
願你平安順遂。
願你日後,還能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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