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笑嘆此生蒼天妒

“我不服。”陸危樓渾噩的大腦被一個男人的聲音驚醒,那是雲淵的聲音?

陸危樓聞言起身,腹部深刻傷痕帶來的痛楚讓他扯了扯嘴角,卻沒有止住其走出營帳的腳步。

“有何不服?”下令的法家半聖語氣嚴厲,甚至有些怒其不争。

“我是否毫無敗績?我是否逆轉乾坤?我傷了何人,又救了何人?”

偏激的質問不住從雲淵口中冒出,卻無人看到他如今的眼神平靜地過分。

“不知悔改,只争口舌之力!”半聖怕是氣急了,咳嗽了起來。

“若人人都如你這般注重結果,這天下遲早大亂!你眼裏可有法紀?可有軍規?!”

“哈哈哈哈哈!若是勝利唾手可得,法紀、軍規算得了什麽?你們太過迂腐。放眼仙魔,力量便是一切。”雲淵放肆地笑着,眉眼間皆是狂妄。

“這便是你們對待功臣的‘獎勵’?人族何時這般腐朽了!”

“你真是狂破了天!拿人族和魔族比,告訴我,你偏離本心了嗎?”法家半聖不欲多言,沒有把對方的氣話放在心上。

“陸危樓,你說說看。”兵家半聖突然開口,話語轉向了被傷的陸危樓,那個滿身傷痕的男人如今也是滿心的複雜。

陸危樓一直知道自己的問題,他對待敵人可如狂風驟雨般毫不仁慈,而面對袍澤,雖斥責怒罵并不少,實際上還未開口心便軟了三分。雲淵恰恰彌補了他這一點,只是青年殘忍得令人膽寒。

“我不願離去,亦未受重傷。”說到底,雲淵最大的錯就是冒犯主将,越權征伐。若那天雲淵本就是軍職最高的人,便毫無錯處。陸危樓對犯軍規的将士殺伐果斷,可對眼前領着謀士頭銜的青年實在毫無辦法。

他也不得不承認,雲淵的謀略超脫衆人想象的極限。無論是出于大義,還是出于私心,他皆不願這般鬼才身隕于此。

“我且問你,那日在落星山上,你為何再也沒有出過軍營?”陸危樓的話語雖然是變相地為青年辯駁,半聖卻早已知曉當日對方暗算了他。

“我連日征伐太過疲憊,故而暈厥了。”陸危樓深深地看了一眼雲淵,低頭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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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扯!”兵家半聖忍不住斥責出聲。他從小看着陸危樓長大,那個曾經十日不眠不休的宛如鐵鑄一般的男人,會在大戰一觸即發之時累得暈倒?陸危樓這是在逗誰?

“難不成腹部的傷口是你睡夢中自己刺的?”半聖氣極反笑,這天下到底怎麽了?最正直的陸危樓也學會了說謊!

“為了抵住倦意而刺。”陸危樓面不改色,深刻的面容認真沉凝。

“夠了!即日返程。陸危樓,你來百家閣抄上一個月的《孫子兵法》!”半聖撤回了聖力,不容置疑地下了決定。

陸危樓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擡頭凝望人族旗幟、滿臉嘲諷的雲淵,那狂躁地風沙席卷,顯得青年的身姿格外單薄。他突然想起那日過于暧昧的擁抱,自己明明失去意識,卻能感覺到與對方眉間涼意截然相反的炙熱。陸危樓狠狠地閉了閉眼,穩步走回營帳。

他陸危樓生來便是活在秩序下的人,不知不覺已為雲淵破格太多。如今半聖之令,他不得不受。

七子連日來将中央戰場攪得天翻地覆,要是妖族孤注一擲前來圍攻,結果真不好說。若他們皆身隕于此,人族未來百年必定青黃不接。

陸危樓不是輕言妥協的人,那般高處之人怎會輕言妥協。他和其餘五子商量好,準備回到書院休整一月便再度歸來,幫雲淵扛過這三年。

然而回程的諸君無人能想到,半個月便已物是人非!

當陸危樓在百家閣內端坐着罰抄兵法之時,五子站在百家閣的門前,無聲逼迫着諸位聖人。

而正是此時,一陣鐘聲仿佛穿越亘古而來,無風自響,凄厲地宛若哀鳴。

“誰人死去了?”墨天工低低地問出了聲,沉靜許久的半聖終于啞着聲音給了他們答複。

“不是死去,是入了魔。”

“怎麽可能?若非嘆惋氣運無雙的絕世天驕離開人族,古鐘絕不會響起。而那般才華橫溢之人,又怎會入……”魔。墨天工突然渾身僵硬,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誰人會入魔?誰人可能入魔?第一個浮現在他腦海裏的,竟是自己那平生唯一的知己!

早在衆人離去之時,雲淵便故意斥責處罰身側的将士,直到無人再敢觸他的黴頭。随後他獨自出現在那棵醉花樹下,用生命之火熔鑄了兵器,化成結實的鐵鏈捆住自己。

“拜托你們了。”青年話音剛落,州試之時入他玉牌中的英魂一個個浮現。

韓信桀骜地抱臂而立,見此情景突然問道:“你當真不悔?”

雲淵笑着看他們合力屏蔽了此處,不甚清晰的話語流露出來。

“千夫所指,我獨受之。”

“那為何要綁着自己?”

“因為怕自己……退縮啊。”雲淵猛然咽下了含在口中的魔玉,當初在仙族賭到這塊玉石,他真的有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成為縱橫家少子之時,鬼谷子給了他無字天書。書上不僅記載了縱橫家要義,更是介紹了遠古的秘辛以及各式各樣的珍奇。

比如他口中這宛若魔族犄角的石頭,吞服下去能讓人擁有魔的特征;比如說要解開仙族的契約,只有成為與他們永不相容的魔族。他算計仙族,讓仙族和人族交往頻繁,只不過布局的第一步。下一步他便要深入魔族,挑撥玩弄,終将要把各族擺在自己的棋盤之上。

若他入了魔,齊光不會被契約所擾,也不會步入上一世成魔的下場;若他入了魔,陸危樓亦不會直面各族聯軍,弄得精疲力盡而亡。所以他在中央戰場上處處表露出魔的寡情絕性,與諸子劃開界限。

什麽時候他雲淵也成了這般偉大之人?!自己想來都覺得好笑至極。

他一直表現的運籌帷幄,其實沒有什麽底氣。若是沒有這塊玉,自己只能真正入魔,那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雲淵拿出石頭的那一刻起,漆黑的魔氣便不斷蔓延,苦于被英魂的聖力所擋,漸漸繞成了一個漩渦。而青年咽下去的瞬間,雷霆直直從九天上劈下,狂野暴躁,生生不息。

這再也不是詩詞引來的那種劫數,而是無數縷銀白的電流如狂風驟雨般落下,打在軀體上,劈入靈魂中。一個人想要生生地僞裝成魔,這等逆天之事,天地不容!

雲淵的半仙之體、身上的系統再也沒有絲毫用處,凄厲的慘叫從青年的喉間瘋狂溢出。

直受雷霆是怎樣的感覺?那是一種痛到靈魂深處的麻木。身體、思維統統不受你控制,絕望到崩潰,甚至産生自殘的傾向。

“啊啊啊啊啊!”痛苦的吶喊被生生隔絕,這種慘絕人寰的叫聲回蕩在英魂們的耳畔,連只剩靈魂的他們都不禁被此景怔住。一個人要有多大的膽氣、要多狠厲,才能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

痛!比刀在身體上剜還痛,有多痛呢?雲淵無法用辭藻來堆砌描繪,他的大腦根本無法思考,通身電流四溢,白皙的皮膚焦黑一片。雲淵甚至荒謬地感覺到自己的細胞在破碎、重組,在猙獰咆哮。

他冷清的面孔不複平靜,扭曲地看不清容顏,就算鐵鏈緊緊禁锢着身體,青年都狠狠得弓起了腰。鏈條碰撞的聲音像是野獸在嘶嚎,壓抑苦悶,抑郁難言。

瘋了瘋了瘋了!明明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啊,明明有着那樣的傲骨啊……英魂們一步步看着雲淵布局謀劃,深知對方從不輕言疼痛。那要在什麽情況下,才能叫成這樣呢?

光是看着,連踏過千重白骨的鐵血将軍都不禁眼眶泛紅。

“啊啊啊啊啊!”又是一道雷霆,炫目的白光宛若奔龍游蕩徘徊,想要将雲淵的意識、靈魂一同席卷。

死了就好了吧?死了就解脫了吧?我命是有多硬!為什麽還不死呢?雲淵在黑暗中問着自己,連吶喊的力氣都不複存在。

“夠了。”韓信移開了眼,他自負天下無人能如他這般能屈能伸,可眼前的青年對待自己的方式,比他都狠絕的多。

雲淵聽不見英魂的呼喊,他溢滿血絲的眸子似乎直直盯着書院的方向,又好像什麽都沒看。那消瘦的身體開始暴動掙紮,想要崩裂鏈條,然而越掙紮越痛苦,宛若無用的困獸之鬥。

“我不會死!我不能死!雲淵,雲淵……你不能死。”雲淵空洞的驚人的眸子幾欲炸裂,他不住地喃喃,誰也聽不清青年在說什麽。

真的有人能憑着毅力硬生生挺完毀天滅地的雷霆嗎?要是以前韓信會嗤笑一聲,然後說:“毅力不過是無能者的借口。”

可現在,他突然懷疑起自己的想法。

雷霆終于停息了,一場傾世的大雨同時在各族地界飄起。淺淺的雨水不疾不徐的滑落,不消片刻,便洶湧決絕、連綿不休,像是在奏響安定世界的鎮魂歌。

雲淵屹立着的軀體直直倒在泥水之中,終于失去了意識。躁動不息的雨水洗滌着世間一切的污穢,一個非人非仙非魔的存在,自此逆天而出!

“入魔,入了魔……”抄寫兵法的陸危樓生生捏斷了筆杆,大片的墨跡蔓延在紙張之上,渲染暈開,無人問津。男人不斷重複着這般話語,像是着魔一般。他這些天腦子裏渾渾噩噩,永遠徘徊着血腥的擁抱。乍聞這消息,陸危樓第一個想到的亦是雲淵。

“這是那人留在營地中的詞。”

他接過半聖遞來的紙張,強迫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過去,慢慢念出了那首詞。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興榮?把酒東風共從容。攜手游遍芳叢。”前半段绮麗中透着年少輕狂,還有着世事無常的嘆惋。短短幾句,凝重深沉,像極了雲淵多變的筆端。

“信著全無是處,問花我醉何如?”後半段第一句蔑視了百家學說,諷刺衆人只信書本的迂腐,未嘗沒有影射半聖們不知變通,只懂一味處罰他的意思。青年心灰意懶的模樣漸漸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雲淵在戰場上越發狂妄傲慢,可那內裏的光芒亦愈發耀眼,宛若朝陽初生,熠熠不可直視。

誰能如他,醒時鬼策狂謀,醉時吟詩作賦?半夢半醒詢問繁花,這等被人當做瘋子之事,當真只有他能幹出來!

看到此處,陸危樓心中對其入魔已信了三分。這等嘲諷解愁之詞,灑脫下皆是怨憤。

“狂歌痛飲英雄墓。笑嘆此生天妒!”我對着戰場上林立的荒塚,痛飲狂歌而無人能懂。此生身為人族,卻被天妒人怨,只有付諸一笑。

“誰給他的膽氣,誰給他的狂妄!”半聖拍案而起,又咳嗽了起來。天都在嫉妒他?這般想的雲淵早已步入歧途。看到此詞再說他入魔,太有可能了。

“一念成佛?不如一念成魔!”而詩詞背面用狂草而書就的十個字,明明白白地印證了這一點。

“雲淵……”陸危樓閉上了眼,冰冷的唇角動了幾下,低聲吐出了一句話語。

“——我不信你入魔。”這般證據确鑿,陸危樓卻更願相信自己的眼。他想起青年貴氣瘦硬的字體,想起他狂妄鮮活的恣儀,想起他明珠大比的驚豔,想起他在戰場的運籌帷幄,想起他在萬箭下的冷靜從容……

他絕不會相信雲淵入了魔!

七國書院同時被這場突然其來的大雨的席卷,呆在此處的齊光突然流下了淚水。他面色愣愣的,全然失去了曾經的靈動飄逸。仙人輕輕撫着自己沁涼的淚水,突然雙臂環繞身前,笑得放肆而瘋癫。

“怎麽了?”雲衣驚得退後半步,不禁問道。她心憂弟弟所受的處罰,齊光是受雲淵之托來讓她安心的。本來這個比自己身後的青琅還要俊美的仙人正打算回去,卻突然間倚在檐柱上,毫無表情地淚流滿面,接着不受控制地發狂。

鐘聲伴着傾盆大雨籠罩着人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留下暧昧蜿蜒的痕跡,不久又被沖刷淹沒,永消于世間。

“契約消失了……這便是你送我的大禮?”齊光溫柔地低語,修長的手指抵在額間,像是在描繪着什麽紋路。在他身側的青琅突然拉過雲衣,護在身後。

那個瞬間,齊光身上的氣息太過危險。

“真是好樣的,雲淵。”仙人的聲音溫柔得仿佛凝聚了世間最甜美的蜜糖,卻是滿含殺意的缱绻。他一步步走出了閣樓,粉色的身影淹沒在洪流之中,孤寂的,凄涼的,透徹心扉的。滿樓的鮮花随着仙人的離去悉數枯萎,草木盡失生機。

挺過雷霆的雲淵正卧在醉花樹的枝幹間,生死不知。他眉心的桃花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火紅的紋路。三千黑發悉數披散,一襲白袍換成了比夜色還要深沉的濃黑,那精壯的胸膛大片大片的袒露,薄唇上皆是血色綿延。

雲淵,終究是入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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