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七夕一見語難言
“聖歷三千二百三十年,夏,魔族鬼族于中央戰場大戰。鬼面者初次出現,以狂謀險策大敗鬼族。”
“三日之後,仙族栖息之地被魔族大軍踏破,據說領頭者黑衣鬼面……”
“同年冬,仙君齊光率仙人破鬼族據點,鬼君身隕,怨氣遮天,七日不絕。自此魔鬼仙三族混戰。斥候親眼所見,鬼面者出沒在鬼君身隕之地。”
“次年春,鬼面者率兵出現在人族北部戰場,勢如破竹,我軍敗退……”
陸危樓翻着一份份的軍情,眉間因為長久皺起而留下了深刻的紋路。他粗糙的手掌間握着一個精致詭異的面具,面具半邊白色半邊黑色,界限分明,而面具正中心是宛若鮮血澆注而成的火紅紋路。這是墨家之人根據斥候的描述,憑着映像造出來的仿制品,據說和鬼面者所戴的別無二致。
細數軍情不難發現,每場大戰的背後都站着這個神秘的身影。自此鬼面者出現,各族局勢便亂得不成樣子,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如今鬼族鬼君已亡,殘留下來的小鬼不過是憋着一口氣和仙族死磕,完全不成氣候。而魔族忙着和仙族開戰,早已從戰場撤兵,基本沒時間理會他們人族。
妖族和人族倒是零零散散打了幾場,只不過雙方都覺得局面太過微妙,反而打得不太激烈,更像是試探性地交鋒。短短一年間,魔族仙族皆是元氣大傷。若不是鬼面者今年帶着魔族來進攻人族,陸危樓甚至以為對方是人族派去的奸細,特意用來消耗他族的。
而就算對方來進攻人族,陸危樓心中都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別人不知道,在各個戰場待過的陸危樓卻最清楚,北面戰場已然腐朽。将軍動不動斥責打罵士兵,士兵對軍令左耳進右耳出,私下偷喝酒水,他們早已不是能打勝仗的模樣。
陸危樓起過對方是特意挑着人族毒瘤打的荒唐念頭。
他還隐隐猜測過,也許那個鬼面者,正是失蹤一年多的雲淵。
雲淵雖已入魔,他的名字卻并未被從白玉璧上抹去,如今堪堪停在了國試榜第九十七名上。離國試結束只有半年,若半年後他還未歸來……人族怕是真的要抹去他存在的痕跡了。
“陸兄,還在看這個?”墨天工從門外進來,其他三族鬧的那般兇,人族和妖族倒是閑了下來。不少大儒從接替着戰場上回來休整片刻。
“今日是魁星節,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五子在陸危樓的府邸做客,他們說服了半聖,幾日後再入中央戰場。
“你不是和孔文他們在曬書嗎?”陸危樓放好手上的紙張,慢慢站了起來。
魁星節,就是七夕。文人習慣在這一天将藏書拿出來曬,一來顯示自己飽讀詩書,二來是遵循習俗罷了。
“曬書?”墨天工滿臉荒唐之色,語帶驚訝,“你可知現在是何時辰?看看外面,那是什麽?月亮!”
“不走?”陸危樓淡淡瞥了眼窗臺上灑落的皎潔月光,徑直走到門外,理所當然地回問墨天工,面上沒有半分尴尬。他分析軍情稍微忘了時辰,這是常有的事,實在不足為奇。
“走走走。”墨天工懶得和這般無趣之人辯駁,邀上夜孤城等人走向了繁華的街道。要不是這一年陸危樓變得太多,他們也不會擔心地趕來看看他。
曾經沒有斬過将士、最多貶谪放逐他們的陸危樓,在戰場上開始殺伐果斷,對內對外毫不留情。硬生生三個月裏立下赫赫軍功,爬上了國試榜第一位,如今仍是高懸榜首。
當時夜孤城詢問他為何改變至此時,陸危樓好像回了句什麽,墨天工記不清了。他卻深深記住對方自嘲諷刺的眼神,那是墨天工第一次見到頂天立地的陸危樓流露出此等苦澀之情。
暈黃的燈火點亮了楚國國都,熙熙攘攘的人群充斥着街道,月光、燈光交相映照着,映出的面容皆透着幸福喜悅的笑意。這番和平的場景,光是看着便溫暖醉人。
“當真熱鬧。”墨天工放松地搖着扇子,随手把玩起身側攤位上的面具,直接拿了一個憨厚的豬型面具戴到了自己臉上。
“小玩意兒,便宜劃算咧!買多了我再送你一個。”攤主高興地吆喝道,竭力推薦着各式各樣懸挂着的面具。而駐足的墨天工不知道是當真覺得這面具頗有趣味,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反正果斷地給其餘四子一人塞了一個。
陸危樓沉着臉接過對方遞來的花哨過頭的面具,想也不想便放回攤位,不動聲色地換了一個純白笑臉模樣的。
今日是難得的佳節,街上人流如潮。不過是帶上面具的功夫,他們六人便已被沖得分散開來。陸危樓透過面具,看到孫濟世直直走進一家酒樓,也懶得叫住對方,幹脆自己随性漫步起來。
陸危樓不是不知道友人對自己的擔憂,可他身為人族的将領,總要邁出那一步。或許真的如那個人所說,自古慈不掌兵,掌兵便不能太過仁慈。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顏容;
乞我爹娘千百歲;乞我姊妹千萬年……”
孩童吟唱歌謠的輕靈聲音穿透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不覺讓陸危樓疲倦的表情緩和下來。這般悠遠安詳的氛圍,毫不費力地便能觸到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面具下陸危樓那幾乎沒有表情的臉終于有了變化,男人幾乎是笑着走在街道上的。
“啊!好疼呀……”稚嫩的聲音有些模糊,軟綿綿的呼着疼痛,語氣中還帶着哭腔。
“真是不好意思,沒撞傷你吧?小孩子胡沖亂撞慣了……”婦女道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聽起來是她家孩子撞到了哪個游人。
“這個給你。”就在陸危樓休息夠了準備離去時,一個男人低緩的聲音讓他硬生生地僵在原地,陸危樓感覺自己挺直的背脊似乎一瞬間被電流劃過,連帶着心都被刺得酥麻疼痛。他不禁握緊了拳,駐足下來。
帶着黑色面具的青年撫了撫衣角,沒有理會道歉的婦女,而是無所謂地将手中剛買的巧果遞予哭泣的孩童。說他心胸寬廣,他偏偏不搭婦女的腔;說他睚眦必報,他的舉止又不失溫柔。那個人似乎永遠是這般矛盾的模樣。
青年黑色的衣襟大開,白皙的胸膛在月光下散發着幹淨透明的光澤。從面具下溢出語調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恍若昨日才聽聞過一般。
陸危樓永遠忘不了那日在中央戰場,青年貼着他耳畔的低語,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嗅到随着記憶而來的血腥氣息。
雲淵……縱使對方拔高了身形,縱使對方掩住了面容,縱使對方壓低了聲音,陸危樓還是一眼認出了他。自己又怎麽可能認不出他!
他究竟有多大的膽量,敢孤身一人來到人族國都,肆無忌憚地游蕩在街道上?
陸危樓閉了閉眼,像是做了什麽決定,邁開步子跟上了青年消瘦孤寂的背影。
雲淵在往望月湖走去,如今的望月湖邊早已圍滿了人群。陸危樓在楚國多年,自然知曉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富商在此組織“鬥巧”的游戲,說白了不過是些女子比拼手藝、穿針引線罷了。他不覺得雲淵來此是為了沾沾乞巧節的喜氣。
而湖心還有一處酒樓,不少文人騷客在那裏賞月飲酒,舞文弄墨。陸危樓亦不覺得對方有雅興到來此吟詩作賦的。
那個名震天下的白骨君永遠摸不透前方青年的心思。
“找我?”陸危樓止住了邁向湖邊的腳步,他所跟着的人不知何時停在了自己的身旁。
“人族的節日,真有意思。”青年聲音一如既往地透着幾分漫不經心,一句簡單的言語便把自己幹幹淨淨地撇出了人族。
“你也是人。”陸危樓不為所動,話語間有着斬釘截鐵的意味,還流露出刻骨的深沉。
“我曾經是人。”雲淵語帶笑意,可漆黑面具下的神色,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我還以為你會第一時間喚來聖人。看來正直大義到被諸位文人尊稱成‘人君’的陸危樓,也不過如此嘛。”青年的聲音有着奚落和調侃,與其說是在激怒陸危樓,不如說是在與友人聊天。
當日六子擋在白玉璧前,拼命阻止聖人抹去自己姓名的景象,雲淵之後終究是用了些手段親眼見證了那一幕。曾經有友如此,夫複何求?
“今日只有戴着黑白面具的兩位游者。這裏沒有陸危樓……”
“亦沒有雲淵。”那個不會撒謊的男人一字一句吐出了破格的話語,在湖邊人群的歡呼下聽不分明。
雲淵到底是聽見了,卻寧願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