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黑白鬼面訴衷腸

“聽起來不錯……”

雲淵唇角勾出了笑容,卻悉數被面具掩去。他明明是愉悅的,吐出的字句卻平靜到令人心驚。

雲淵晃動着手中不知不覺空了的酒瓶,轉身準備離去。他特意來到此地,并不是為了所謂的敘舊。

“嚯——”青年走了不到兩步,身後突然傳來破空之聲,他迅速地将手腕向後貼到頸邊,接住了陸危樓扔來的東西。一個古樸沉重的瓶子在月色下發出幽暗的色澤,隔着塞緊的紅色布帛隐隐能聞到苦澀清雅的酒香。見此,雲淵的腳步不由頓住。

“用酒留住我,好主意。”黑色哭臉面具下傳來他沙啞的聲音,“可是啊,我那天在戰場上就想說……”

“這麽難喝的藥酒,你留着自己喝吧。”青年眼帶笑意,夜色下看不分明。

“嘗嘗這個。”雲淵知道陸危樓大概是不想讓他這麽輕易走了,他便倚着湖邊的欄杆,擺出一副要與那個寡言的男人一醉方休的架勢。本來不想把這個人扯進來的,罷了……

“你看那個穿線的女子,是不是明珠榜第十七位,阮玉?”

兩人一瓶接着一瓶,沉默地喝着各色各樣的美酒,仿佛自成一個世界。而他們沉寂下來後,嘈雜人群中傳來的聲音便漸漸映入耳中。

“美則美矣,可惜喽。”打扮光鮮的貴族子弟搖了搖頭,故作高深莫測地說道。

“我當初可是親眼看過明珠大比的,這容顏在大比上根本不算什麽。頭名的雲衣妝容琴音才是一絕。”

“對了。大比中突然出現的男子、後來成了無雙榜榜首的那個,啧,那份風姿平生僅見。”

“你說的是雲淵?我也聽聞過。看來兄臺閱盡美人啊,在下嘆服。”

陸危樓聽了不免覺得好笑,楚國國都是最繁華之地,亦是纨绔聚集之地,多荒唐的對話在這裏都能聽到。但這些纨扈子弟接下來的談話,就讓這個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男人慢慢沉下了臉。

“還是可惜喽。”纨绔重重嘆了口氣,吸引着周圍人的注意。

“我堂兄在七國書院裏,他傳家書的時候寫道,百家閣聖人要抹去那個人在白玉璧上的名字。”

“聽說啊……雲淵入了魔!”

“什麽?!怎麽會有這樣吃裏扒外的人?”有人粗俗地驚呼出聲,頓時一臉鄙夷與唾棄。

“連人都不當了,将來豈不是會反過來殘殺人族?真是我輩恥辱!虧我之前還崇拜他的文才。”

“要是我遇見他,一定為民除害……”一句接着一句的讨伐聲下,陸危樓捏緊的拳頭不禁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和雲淵一起經歷了萬妖侵襲,一起穿越了刀山火海,他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便是為了背負愚者的罵名嗎?明明一切未成定論!

就在男人忍無可忍想要做什麽時,雲淵拿出一瓶新的酒,一邊聞着酒香一邊含糊地問道:“你要做什麽?”

“和他們講道理,事實上我很擅長這一點。”陸危樓沒有側頭,目光直直盯着大放厥詞的人。

“講道理……呵。”真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雲淵大概能猜到陸危樓是怎麽做的了,和他講道理之人都先被懾人的氣勢吓了個半死,未說話就腿軟了三分。拿拳頭講道理,誰講的過陸危樓呢?

“他們說的是事實。”雲淵不再糾纏于這一點,話鋒一轉,仿佛全然沒有把謾罵放在心上。

“不是。”陸危樓聞言終于轉過了身,漆黑的瞳孔和雲淵對上,眉目間皆是認真之色。雲淵這才看清了男人眼中抑制不住的憤怒,那沉郁的火焰幾欲灼傷人。

他從不未自己所受的苦痛埋怨分毫,卻會為了友人沖冠一怒。這樣的男人,怕是世間少有。

“你很相信我。”雲淵自己都覺得自己反複無常,做夢都沒想過還有這般得人信任的一天。

“誰都知道,陸危樓是人族最恪守大義的人。”最後一個字雲淵加重了咬音,他定定地看着這個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将軍。

“信了便是信了。”縱使雲淵如何巧舌如簧妙語連珠,陸危樓沒有動搖分毫。

“啧。”陸危樓天生是縱橫家的克星嗎?雲淵走上前去握住男人粗糙的手掌,快速地将那炙熱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髒處。

陸危樓不由愣在了原地。指腹間按着的衣料的綿滑,更多的是青年裸露在外的冰涼細膩的胸膛。緊實的肌理充滿了生命的活力,暗暗潛伏着無與倫比的爆發力。

“感受到了嗎?”雲淵的聲音喚回了陸危樓的思緒,他這才明白青年讓他感受的是什麽。對方綿滑的布料掩住的心髒上,嵌着一塊堅硬的白骨,那是入魔獨有的标志。

“怎麽又沉默了?這般無趣我便走了。”雲淵不想在和友人玩什麽我信任你要感化你的戲碼,他憊懶地起身,這次是真的打算離開。自己在這裏呆了這麽久,人族的聖人應該快來了吧?那便足夠了。

“不是不回答。”許久,那個男人斂下鋒銳桀骜的眉、閉上深沉幽暗的眼,自嘲般地說道。

“而是因為,我早已分不清大義和私情。”

“哇!”湖邊七夕“鬥巧”比賽的勝者已經産生,陸危樓低啞的陳述再次在歡呼聲淹沒。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沒有刻意去聽,雲淵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他自作多情,那麽這個男人是在傾訴衷腸?

雲淵理了理散亂的衣袍,沉默片刻突然喚道:“陸危樓。”

陸危樓寬闊的肩擋住了喧鬧的人群,仿佛将楚國劃分成了兩個世界。雲淵透過他的胸膛他的臉,勉勉強強看到對方身側那無邊無盡的朦胧月色。

“陸危樓,我終究是入了魔。”青年重複着這句話,白皙修長的手指慢慢按在了純黑的面具之上。本來想潇潇灑灑離去,留下一封挑釁人族的信件,現在看來怕是不行了。

見到此景,陸危樓猝不及防間瞳孔驟然緊縮。他伸出手想要止住雲淵的動作,仍是晚了一步。

“你說今日不分人族魔族,不過是自欺欺人。而面具這種脆弱的東西,也從來都隔不住人心。”

雲淵“咔擦”一聲捏碎了樸素的黑色面具,妖異深刻的容顏完完全全暴露在月光之下,那火紅的額心孕育着天地間最豔麗殘忍的紋路。

“發生了什麽事?”“鬥巧”剛剛結束,遍地人群将散未散,不自覺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視線。

“咦?那個人……那個魔,是不是雲淵?!”之前讨論美人的幾個纨绔瞥了過來,眯起眼辨認着青年的面孔,對方比明珠大比上還要張揚數倍的容顏讓衆人倒吸一口涼氣。

雲淵甚至坦然移開幾步,使他們看的更加清晰。

“真的是雲淵!那個人族的叛徒!人族的恥辱啊!”原本贊嘆的目光悉數化作厭惡,恨不得就地格殺此人。

“他怎麽還敢出現在這裏?對了,我之前看到七子之一的孫濟世去了湖心酒樓,誰叫他過來拖住這個魔頭。”

“他身邊那個人是誰?也是魔嗎……”

一句句充斥着怨氣與恨意的話語交雜在一起,雲淵孤身站在那裏受着千夫所指,面色未變分毫。早在他入魔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了此番場景。

沒有人會記得你做了何等驚世的詩篇,沒有人會記得你奏了何等天籁的琴曲,更沒有人會記得你是否奮勇殺敵浴血沙場。他們只會有一個念頭——你入了魔。這便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青年笑着站在針刺般的目光之中,世間的月華仿佛獨獨偏愛他,讓他愈發耀眼。他薄唇微不可見地動了幾下,說着什麽。雲淵知道,那個男人能看見。

他說:“看,這便是你我之間的距離。”

愈來愈多的人群堵住了湖邊,各自游玩的五子漸漸地也聚集到此處。別人認不出,可他們卻知道站在雲淵身側的是陸危樓。

陸危樓辨認着雲淵的話語,看完後突然低笑了起來,大手同時按在了自己的面具上。

“住手!”淡定的孔文忍不住斥責出聲。陸危樓要是這樣露出容顏,怕是少不得被人編排說和魔族勾結。

陸危樓動作未停,果斷的揭開白色面具一步一步走到雲淵身前,小心翼翼地将面具蓋了上去。那一襲黑色衣袍擋住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我慕你多年。”男人喉嚨震動溢出的聲響讓雲淵想起了自己随手撩撥的琴弦,從指尖開始顫動到心髒深處。

“他在做什麽?”衆人聽不見他說了什麽,卻看見他靠近魔族的舉止。就在喧嘩聲加大之時,孔文果斷用魔族危險的旗號遣散旁觀者。

陸危樓之于人族,是永恒不倒的标杆,絕不能染上任何罵名。

“陸兄,吾等當日在白玉璧前擋住聖人舉動,不是因為信任你身後之……人。是信任你。”禾樂一臉沉重地說,除了雲淵沒人聽見陸危樓說了什麽。但禾樂完全想不到那般有原則的人怎麽會做出如此輕率的、護住魔族的舉動。

雲淵看着昔日的戰友如今争鋒相對,推開了擋在身前的陸危樓緩步走了出來。

“入魔不好嗎?無窮無盡的壽命,觸手可及的力量,至高無上的權柄……沒有禮教,沒有法律,唯有弱肉強食。”誘人的聲音像是染着蜜糖,數不盡的好處從唇間溢出,宛若魔鬼的呢喃。

“那麽魔族的大人物怎麽有功夫來我們人族的小地界,來看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嗎?”孫濟世懶懶地打斷了雲淵的話語,狹長的眼睛下皆是試探與複雜。

墨天工與夜孤城,從始至終未發一言。

“當然沒那麽閑。我是來送信的。”雲淵手掌間握了一支毛筆,臨空寫了起來。

夜孤城垂下眼,不知何時起,眼前的青年已經不用紫毫了,寫的也再是不夠成熟的瘦金體。那個人似乎早已習慣了狂草的淩亂張揚,變得霸道肆意。

“中央戰場,掃榻相迎。”落款是“鬼面”。

雲淵一開始便是來下戰書的,只想引出聖人,而不是友人,沒想到偏偏遇到了陸危樓。

他瞥了眼身側的男人,手掌拂過間,臉上白色面具變成了半黑半白的詭異模樣,正是戰場上讓人聞風喪膽的鬼面者标志。

人魔之戀,愛恨糾纏,雲淵統統沒有興趣。

他的棋局已然布成。而身為博弈者,自是落棋不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