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測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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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水仙有些奇怪。

柏思駿發現了。

她總是會偷偷看自己,還會一不小心看出神。那眼裏既不是愛慕,也不是柔情蜜意,反而像是……恐慌?尤其前天帶孩子們去縣醫院做體檢回來後,她的眉頭就總是不自覺地皺着。

“今天要去取體檢報告吧?我送你去。”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坐公交很方便,你有時間就去睡覺。”霍水仙看着他,嘆了口氣,“我怎麽覺得你瘦了呢?晚上想喝雞湯嗎?我讓小苗姐再幫忙殺只雞。”

柏思駿頗有些無奈,“感冒而已,我已經好了。你是不是有些太緊張了?”

霍水仙勉強一笑,沒有說話。

“怎麽了?”柏思駿拉住她的手問道。

“沒什麽。”霍水仙眼神看向一旁。“就是覺得雖然你每天都爬山,但身體素質還是不太好嘛。你看,大家一起開會,就你被老張傳染了。”

柏思駿從善如流的點頭。“我以後會努力鍛煉身體,增強免疫力。繼續說你,那天從山上回來,你就有些不對勁。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看到我愣住了?”

霍水仙眼神微微驚訝。

“我當然注意到了。我是個細心的人,你親口說過的,不是嗎?”

霍水仙看着他認真的眼神。緩慢伸出手,橫着,遮住柏思駿的口鼻,只留下那一雙眼。

柏思駿眯眼。霍水仙一驚,手已經快速撤回,卻還是不夠快。

“我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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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思駿異常敏感。

他捏住霍水仙的手,“你剛才那個眼神,是覺得我像誰?讓我猜猜,因為我帶着口罩,所以這個人可能也是帶着口罩或者遮住臉的。你去醫院回來後,情緒就很低落,所以我有理由猜測,你是在想當年那個醫生,所以,我帶口罩的樣子很像他嗎?”

霍水仙良久才道:“……有一點。”頓了頓,氣弱的補充:“眼睛太像了。”

柏思駿哼笑一聲,滿臉寫着:你竟然還真敢說。

“所以我勾起了你的回憶,你這幾天偷看我,實際是在心裏想你的初戀恩人?”

“不、不是。我不是在想他——”

“霍水仙!”

柏思駿突然提高嗓音。

完蛋。柏思駿生氣了。霍水仙這麽想着。然而——

柏思駿伸手捏住她的耳朵,聲音滿是警告,說道:“一位俄國文學家說過,‘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更不要沒事幹去回憶記憶裏的人。”

霍水仙眨眨眼,“有後面那句嗎?”看着柏思駿表情有些不悅,立馬道:“有有有!你說有就有。”說完主動抱住他的腰。

“我們才剛在一起,你就精神出軌?”

“我沒有!”柏思駿可真會扣帽子,“我就是莫名覺得有些不安。”

“哪裏不安?”

為什麽不安?

因為一切都太順利了。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生活是這麽的幸運美滿。可偏偏在這樣幸運美滿的時刻,勾起了霍水仙最灰暗的一段記憶。那位醫生本來是她生命力的一束光,可是當她從柏思駿身上恍惚看到這束光的時候,卻只感到恐懼。

霍水仙迷信的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

但這麽迷惑的情緒,她實在難以啓齒。

“柏思駿,我真的很幸運。遇見那麽多好人,還遇見了你。”霍水仙道,“以前語文老師說,凡事盈滿則虧,我有時候真的很害怕,擔心老天會突然收回我的幸運。”

柏思駿的很多用語詞彙都是在工作後才接觸到的,但不妨礙他聽懂了霍水仙彎彎繞繞的意思。

“你是說,你很珍惜我。”

霍水仙抱緊了他。

柏思駿安靜的回抱着,過了一會兒,突然換了個話題:“你知道美國的股市是沒有漲停板的。”

霍水仙等着下文。

柏思駿說道,“我回國之後才知道,原來漲停是一件會讓一些包括專業人士在內的人感到恐懼的事。”

“為什麽恐懼,漲停不是很好嗎?”霍水仙的所有股票知識都來源于和唐迪畢偶爾的聊天。

“王之軒告訴我,國內很多人認可的好股票應該是‘不漲停、漲不停’的,除卻資金和信息方面的因素,我始終認為這種想法的根源在于國人的中庸思想。他們本質上懼怕高位,厭惡風險,總想平順獲利。”

“這有什麽不對嗎?老祖宗就是這麽教我們的,要悶聲發大財。”

“你有沒有感覺到,無論是期望‘不漲停、漲不停’的基金經理,還是此刻的你,你們有一個看似無關卻很相似的點。”

“什麽?”

“想象恐懼,并且提前适應。”

霍水仙輕輕推開他,低聲問道:“未雨綢缪有錯嗎?”

“未雨綢缪當然沒有錯。一切好的策略都比不上好的應變,而好的應變卻必然建立在大量的基礎策略之上。我覺得未雨綢缪真正可貴的地方是在于對我們思維模式的培養。可是霍水仙,別人未雨綢缪是為了獲得心安,你呢?”

“我獲得了煩惱。”霍水仙沮喪的坦白。

“人類所有的煩惱——”

“人類所有的煩惱都來自于過去的遺憾和對未來的想象。你以前說過,我記得。”

“你有什麽具體的遺憾或者想象?”

霍水仙不肯說。

柏思駿笑着替她理了理頭發,俯身靠近她,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怎麽破解?”

“怎麽破解?”

柏思駿盯着霍水仙,眼神變得深沉,低聲道:“只有滿足欲望,才能解決所有的煩惱。想要的,就努力得到,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已經擁有的,”他重新把她抱回懷裏,“就坦然的享受。別人需要學習适應恐懼,你要學着适應快樂。”

霍水仙覺得自己被說服了。

她坐在車裏,看着路邊飛快劃過的秋景,心裏仍有些隐隐不安的情緒,可是很快便轉念。因為柏思駿給了她力量。

然而命運就是喜歡開玩笑,它會在人們好不容易安撫好自己的心靈時,再給人當頭一棒。

醫生皺眉給出建議,霍水仙卻沒有聽進去。

“有沒有可能弄錯了?我家小滿雖然有些偏食,蔬菜也吃的少了點,但是他不喜歡的也會吃一點的。他一日三餐都正常吃飯,怎麽可能會貧血呢?”她覺得不可思議,說了一大串。

“數據是這麽顯示的。”醫生微微有些不悅,“我也是秉着負責任的态度,才建議你們去市裏重點檢查一下。小朋友才幾歲,慎重一點總不會有錯吧。”

回到家裏,霍水仙把報告拿給柏思駿,不安道:“小滿雖然瘦了一些,但胃口一直還行,怎麽會貧血呢?醫生還讓我帶他去市裏檢查,這是什麽意思啊?”

“你別急,畢竟是基礎的體檢數據,看不出來太多。我來聯系,明天一早我們帶小滿去東林市醫院檢查。”

“好。”

市醫院是三甲醫院,無論何時都人潮擁擠,幸虧柏思駿找朋友幫忙挂了號。

小滿被單獨帶出來,還是帶到了醫院,整個人特別抗拒,抽血後一直在哭。柏思駿抱他出去玩耍,霍水仙獨自留下來等待結果。

叫號顯示屏出了故障,由護士臨時喊號。霍水仙實在坐不住,便靠在門邊上等。

“柏小滿在嗎?”

“在!”

進了屋裏。

“你是柏小滿的媽媽麽?孩子呢?”大夫問。

霍水仙有些緊張,道:“我是小滿的姐姐。小滿抽了血在哭,要、要來嗎?我現在打電話……”

“血液方面不是小問題,你們爸媽呢?”

“小滿怎麽了嗎?我是他唯一的姐姐,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告訴我,我可以負責。”

女大夫聽到這話上下看了一眼霍水仙,看她這麽年輕,心裏忍不住同情起這對姐弟,語氣也溫和了許多。

“是這樣的,根據各項化驗結果,我們初步懷疑是骨髓方面的問題……”

骨髓……

霍水仙耳朵轟鳴。她雖然不懂什麽醫學知識,可是也知道跟骨髓有關的,不會是什麽簡單的問題。怎麽會這樣,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嚴重。

大夫見眼前的姑娘臉色迅速變得蒼白,幾乎要站不住,連忙指揮旁邊的人搬來椅子。

“你先別害怕,還只是初步的判斷!不過我們強烈建議最好是能做些深度檢查,你弟弟年紀小,發現的早再及時幹預,治療把握是很大的……”

霍水仙有些頭暈。什麽骨穿什麽再障什麽基因突變,她努力記每個詞,卻一句也聽不懂,只能結結巴巴的反複問,然後問了什麽,她自己也記不得了。

霍水仙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按電梯、如何出醫院、如何找到柏思駿的。

上了車,她沒有坐副駕駛,而是陪小滿一起坐在後座。她牽着小滿的手,神情出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柏思駿時不時透過後視鏡看一眼,十分擔心。

到了家。

“水仙姐姐,弟弟生病了嗎?”大滿十分擔憂。

“沒有。”霍水仙勉強勾起嘴角,摸摸大滿的頭,想說個謊,可是腦子裏一片空白。

“小滿幫你和菲菲選了禮物。”柏思駿對大滿說,“你們給菲菲送過去。”

“好的!”

看着兩個小孩兒抱着禮物走出院子的歡快背影,喃喃道:“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兒,怎麽能這樣。”

“別怕。”柏思駿牽住她的手,冰涼。低聲問道,“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要檢查骨髓……柏思駿,小滿是不是一直就不太舒服,只是不說話,就被我忽略了?”

“沒有的事——”

柏思駿的話被鈴聲打斷。皺眉看來電後,又迅速接起。

“……好,我知道了。謝謝,麻煩你了。”

“怎麽了?”

“張律師的電話,他有朋友在醫院工作,今天就是他幫忙挂的號。”

“對,專家號……小滿沒有出生證明也沒有辦戶口,他都四歲了。”霍水仙越說心越揪在一起,強顏道:“我、我真是稀裏糊塗的,我什麽都沒有幫他準備好。”

“霍水仙,不要胡思亂想。”柏思駿扶住她的肩膀,道。“我們應該慶幸問題發現的早。張律師會幫小滿聯系南省的專家,不過以防萬一,我們最好能找到他的父母親,說不定需要……無論如何,他們都有義務知道。”

霍水仙不敢細想那個“說不定”。

“那、我們什麽時候去看專家?”

“需要協調專家的時間,可能還要一兩天。”柏思駿安慰道,“你不要慌,我們剛好趁這個時間去找小滿的父母。國內專家如果沒辦法,我們就帶小滿去國外。”

霍水仙抿唇,“不能等。我現在就去曲林村!去找曲家大伯,問問他看還能不能聯系上大小滿爸媽。”

“我陪你去。”

兩人托菊嬸幫忙看孩子,卻被告知曲林村岔路多,山路也不好走。霍水仙雖然着急,卻保持着理智,對柏思駿道:“天黑後開車也不安全,我們明早再去吧。”

次日一早。

“你在車上睡一會兒。”看着霍水仙眼下的陰翳,柏思駿道。

霍水仙雖然嗯了一聲,可是一路都沒有閉眼。通往曲林村的路越開越窄,鄉道走到盡頭,就開始了颠簸難走的山路。她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小心一些。”

柏思駿游刃有餘,問道:“你之前來過嗎?”

“沒有。”霍水仙搖搖頭。

又過了一會兒說道,“奶奶去世後我才知道大小滿。劉叔說曲家那邊早就打算把他們送走,我就沒有想過去找了。”

“一會兒先不要說小滿生病的事情。”

霍水仙點點頭。

曲林村在桃林縣數一數二的窮。窮是兩方面的,客觀上是因為路不好走;另一方面,就是思想上的問題。落後的思想會誕生出愚昧的行徑,千禧年後,這邊還有換親的現象。桃林縣人覺得這裏的人有些“蠻”,提到曲林村總是語帶嫌棄。

村裏許多人家屋子都空了,霍水仙與柏思駿一路走來,從頭到尾愣是沒見到一個年輕人。好不容易打聽到曲大伯家,只看到一扇上了鎖的門。

“都是灰。”霍水仙憂慮道:“一看就很長時間沒開過門了。”

“你們找哪個?”隔壁老屋前曬太陽的老奶奶操着濃重方言:“他家人正月十五沒過就到城裏去了,今年到現在都沒回來過了。”

雖然都在一個縣,但曲林村方言中某些字的發音已經與桃林村不同了。

“奶奶,曲大伯全家人都走了嗎?”

“你們是哪個?曲老大一家人去城裏了,他媽一個人住在後面那個小屋。你是他家哪個啊?”

“我家是桃林村的,我奶奶認得曲奶奶,我過來看看她。”

“哎喲,那你奶奶真有心!你趕緊看看去吧,他媽一個人在後面住着。大門鎖了,你們從那邊那個路繞過去。”老奶奶用拐杖指着。

曲林村這邊山裏平坦地方不多,房子蓋的比較密集。房屋老舊,有些地方水泥脫落,已經露出了裏面的土磚。霍水仙和柏思駿側身小心穿過逼仄的窄道。穿過窄道,是一小片空地和一間矮小的瓦屋。

瓦屋門開着,剛一靠近,屋內陳舊腐敗的氣息就彌散出來。

曲奶奶身上罩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大圍裙,坐在床邊上打瞌睡。聽到有人敲門,驚得一下子站起來。待霍水仙說明身份,老奶奶便拉着她的手哭了起來。

“我家大滿可好?我這苦命的孫子,他媽不是個東西哦。都怪我家老大媳婦,老頭子硬生生被她們給氣死了哦,我就只能住到這裏來,不曉得還能活多久……”

曲奶奶老淚縱橫,颠來倒去的訴苦。手抹完眼淚,又去摸霍水仙的手,摸完又攥着圍裙繼續擦眼淚。柏思駿看着不适,強忍着拉開霍水仙的沖動,避開眼神。

霍水仙則寬容的多。

她向來待老人和善,只是此刻心裏實在着急,大多數話也沒有聽進去,只能見縫插針的答着:

“嗯嗯,您別難過,大滿小滿都挺好——”

“什麽小滿?”曲奶奶眼睛一瞪,眼裏滿是怨恨,“那小畜生又不是我家的人!要不是他媽那個女人不正經,我家小二也不會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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