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病中探訪
自從地底那次争吵之後, 伊妮德與埃裏克數日不曾對話。
最幽暗黑寂的地底仿佛也最逼近痛苦心靈的深處, 而到了光輝灑落的地面便不得不顧忌人情的桎梏。回程的路上二人沉默不語, 心境已與來時截然相反,顯然最後時分的強笑也不過是為難。
伊妮德不曾落淚, 她只是安靜而憂郁。但正是這幅樣子使埃裏克愈發煩躁和心虛, 他用力地砸了門, 将自己關在作曲室裏。而這一回前來關心他的唯有仆人,不再有那個金發少女的身影。
他推開鋼琴前《海的女兒》的手稿, 那些純淨而崇高的美妙泡沫, 轉而以顫抖的手拿起另一份, 猶如拾起焚燒的烈火。他的手如同刀割一般疼痛, 但這疼痛卻給予他生之狂喜與死之壯麗,這正是——《唐璜的勝利》。
他又開始了曾經中斷的工作, 如癡如醉、日以繼日地燃燒自己的生命與鮮血, 去供給這部雄奇詭麗的偉大作品。也唯獨全身心沉入音樂,才能使他暫時忘卻現實的煩憂, 忘記心靈深處的疑惑與痛苦。他盡力寫作這部樂曲,因此同時忘記了伊妮德與克裏斯汀。
克裏斯汀曾攜帶手稿,前來與他探讨《海的女兒》,卻被神色為難的仆人拒之門外。
這一舉動除了使克裏斯汀愈發堅信埃裏克不等于歌劇魅影之外, 并沒有多大意義。而當克裏斯汀試圖表示就算見不到埃裏克, 見一見伊妮德小姐也好時,仆人露出了更加為難的表情。
“伊妮德小姐生病了。”仆人這麽說道。
克裏斯汀大吃一驚。
她立刻嚴厲要求仆人放自己進去探訪,之前不知道還好, 已經到了門口,萬萬沒有再避而不見的道理。于是這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在魅影的客廳裏走來走去,不時吩咐仆人拿來熱毛巾或者鮮果汁,準備适宜病人的清淡食物。她的到來給這座随着兩位主人的閉門不出而變得死氣沉沉的房子,增添了一絲歡樂與生氣。随後她又親自端着這些心意,去到了伊妮德的房間。
而伊妮德的确在生病。
仆人所言并不是借口。從地宮歸來之後,除去埃裏克廢寝忘食地投入《唐璜》外,伊妮德同樣是将身心都交給了《海的女兒》。她将自己關在房間裏,如無必要絕不和人講話,反複練着這部歌劇裏的段落,練着那些歡樂、憂傷與心碎,以及最後的破滅。她全心全意以愛麗兒的靈魂歌唱,自然忽視了身體的狀況。有一日,她多吹了一陣風,于是這孱弱的姑娘就此倒下。
此刻伊妮德正身着素白寝衣卧于床上。她手裏捧着一本厚厚的精裝書,但目光出神。那張溫柔寧靜的面容此刻無半點血色,如同陽光下即将化去的雪。她在微笑,但唇邊的微笑也是虛無的。
克裏斯汀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伊妮德?”她驚聲道,又下意識壓低自己的嗓子,“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她匆忙地端着托盤來到伊妮德的床邊坐下。金發女子偏過頭,很虛弱地笑了一笑,那雙澄澈溫柔的藍眸仍然明淨,只是似乎多了一絲化不去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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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喚道:“克裏斯汀。”
她将手中捧着的書放下,因為克裏斯汀已經過來握她的手,神色憂慮不安。那是一本精裝的《安徒生童話》,剛好翻在《海的女兒》那一頁,秀美工整的文字旁是海底的插圖,小美人魚正與她的姐妹們嬉戲。
伊妮德推開了那本書,而克裏斯汀并沒有注意。
她緊緊抓着對方的手,不由大吃一驚。
克裏斯汀緊握着金發姑娘冰冷的雙手不放。早幾個月她便感到伊妮德的面色過于蒼白,只是這段日子見得少,對方又時常佩着那副金色的面具,觀感才淡了。如今乍一相見,不料對方的臉色絲毫不曾好轉,反而比之前看着更壞,克裏斯汀實在無法不感到心驚。
“你這是怎麽啦?醫生開藥給你吃了嗎?”克裏斯汀關懷道。
從前她看伊妮德面色蒼白,只覺那淡到要化開,而便是化開也該是直往天堂的。她顯得那麽高雅文靜,溫柔端莊。而如今伊妮德的面色雪白,卻讓克裏斯汀生平第一次對于她的離去有了惶恐——她的面色慘白已非純粹的體弱之症,而是染上了些許的衰敗氣象。
衰敗,多不可思議的詞。克裏斯汀想道。從前她只在伊妮德身上感到博大的溫柔寬容,感到數不盡的生機與希望,而從未把她和這個詞語聯系在一起。無論是伊妮德年齡上的年輕,還是她那顆似乎永遠不會老去的心靈,都使得她和衰敗這個詞如此遙遠。然而,在今天,她第一回 從這個溫柔堅定的女子身上感到了衰敗的氣息,這使她惶恐不已。
假如不是那對注視她的藍眼睛仍舊溫柔明亮,克裏斯汀幾乎以為對方已經病入膏肓。
“克裏斯汀,我沒事。”伊妮德輕聲道,“只是感了些風寒,又犯了咳疾,過幾天就會好轉的。醫生已經開了治風寒的藥,我也在吃了,別為我擔心。”
然而克裏斯汀卻無法被這話語說服。
年輕的姑娘曾經送別過摯愛的父親,她清楚人在快要死亡時是一種怎樣的狀态,更清楚那些不詳的預兆。伊妮德的身體正在前所未有地衰弱,她是如此地确信這一點。
她苦苦地勸說她也讓人看一看她的咳疾,伊妮德只是微笑不語。後來一直到不得不告別的時候,克裏斯汀也還在勸說她,走出這棟別墅的時候,她那顆善良的心靈仍舊為金發女子揪着。
她還那麽年輕,為什麽要生這樣壞的病?埃裏克呢?他不是與她同居嗎?為何她呆了半日仍不曾見對方來關懷?克裏斯汀思緒繁雜,驟然憶起自己本是想和對方交流演唱《海的女兒》,在為朋友的身體發愁之外,又要添一件為首演發愁的苦惱,棕發姑娘實是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了。
她向她的戀人勞爾傾訴。
“或許并沒有你想的那樣糟糕?”年輕的子爵擁抱着她溫柔勸哄,他的金發便像是耀眼的陽光,映入姑娘的心房,“放松,我善良的克裏斯汀。伊妮德小姐向來有主見,而她絕非那些不愛惜自己生命的蠢笨之徒,或許是你判斷錯了呢?”但他仍命人送去許多珍貴藥物。
克裏斯汀接受戀人的安慰,心中卻始終惴惴。她親眼見過父親的衰敗,故而絕不會錯認那種可怖的氣息。然而伊妮德……她不由皺緊了眉頭。
她總是感到,她的病不會就這樣好起來的。
但克裏斯汀的猜想卻落了空。
距離公演的日子越來越近,伊妮德的身體便也一日又一日好轉。她的面色逐漸地恢複紅潤,眼睛裏也重新有了似水柔情。嘴唇鮮潤,笑容明亮。她獨自前來參與過一次排演,這下原本因為劇作者指定的“只演第一場,後面不再演”萬分牙疼的劇院經理們,又紛紛腆着臉去求她多唱幾場了。他們在遭到推辭之後毫不氣餒,并且愈戰愈勇。伊妮德又恢複了先前的善解人意與溫柔大度,但一派平靜之下,唯有克裏斯汀察覺到深深的違和。
不對,不對。棕發姑娘皺起眉頭,感到這一切全都亂了套。她明明感到伊妮德的身子仍在日複一日差下去,可為什麽對方看起來确實又得到了好轉?這裏面實在是……
“克裏斯汀?”伊妮德在喚她。
“啊?”克裏斯汀應道,同時為自己的走神內容羞窘,“怎麽啦?”
“你剛才唱慢了半拍。”伊妮德友善地微笑一下,“快要公演了,你可別緊張。”
有飾演婢女和人魚姐妹們的歌劇演員在旁邊笑了幾聲。在聽說大熱的克裏斯汀将要擔任配角,而突然空降一個伊妮德擔綱主角時,衆人無疑都是看好戲的态度。沒想到的是,她們相處竟然如此融洽,就像親姐妹一般。
克裏斯汀腼腆地笑了笑。
她總是感到伊妮德的目光能看穿她的內心,因此對着這樣的目光奇異地升不起任何怨氣,同時忍不住反省自身,并感到深深的慚愧。
棕發姑娘甜蜜地笑了起來,她純潔美好得就像是劇中的絲忒樂公主。
“好,你也要注意嗓子。”克裏斯汀說道。
終于,公演的日子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