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幕前獨白
其實克裏斯汀所料不錯, 伊妮德的身體并不曾真正好轉。
那風寒不過是外因, 真正的病因是她所背負的詛咒。那些痛苦就像密密的針刺, 一日一日煎熬她的心靈,并且到後面有愈演愈烈的驅使。
“假如停留, 你便會死去。”她想起巫婆曾經的言語。
一日一日衰敗, 一日一日死去。
她從不曾忘記。
逐漸好起來的是她的風寒, 而不曾治愈的是她的咳疾——如今克裏斯汀與夏尼子爵似乎已都信她這一頑疴,後者更送來許多珍貴藥材, 甚至想要為她延請名醫, 伊妮德盡數推拒。
未料到病倒之際向她伸出援手的竟是這二人, 盡管他們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但伊妮德仍然感激這對情侶的溫柔善良。至于與她同居一屋的埃裏克,他們已經久不曾說話。從仆人議論的只言片語中, 伊妮德得知對方的狀态。她雖心焦、心疼卻無濟于事。
她知道并非埃裏克不在意她, 對方若曉得她病到何等地步,必然會大驚失色地丢下手中的《唐璜》, 下樓來對她關懷備至,甚至在知曉她逐漸衰落的病因在他身上後痛苦不已。然而,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伊妮德清楚埃裏克現在的狀态無法關心外界,他不關心她、不關心克裏斯汀、甚至不關心自己, 極為可怕地投身于音樂國度, 奮不顧身。
她不知這樣是好是壞,但又悄然慶幸在病中最虛弱的時期,對方因為茫然不知而錯過。
使她病愈的是那樣一句誓言——
“夠了。”有一天夜裏, 被心髒的劇痛折磨醒來的她說道,“別再發作了。”她的面容蒼白如雪,唯獨藍眼眸仍舊有光,“我答應你,我走。唱完《海的女兒》第一場我就走。”
“我仍愛他,但我将要為我的自尊和他的愚鈍割舍這一份癡念。我很快便會離開巴黎。”
之後那些疼痛雖仍時不時困擾她,卻大多只如針刺,而不再像之前一般疼到讓她病卧在床了。
而伊妮德終于能夠病愈——在她偶感的風寒好了許久之後,金發姑娘又一次出現在了人前。
她離開那間因為久病而不可避免染上沉郁氣息的房間時,正是下午日色已柔,不至灼烈卻仍十分醒目的時候。她海藻般的金發披散在腦後,久病後首度出現暈紅的面容,矛盾地兼具着生機與衰敗。她看上去顯然是大病一場的樣子,形銷骨立,白色的寝衣空空落落,外面罩了厚的鬥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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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邊的房門吱呀一聲,埃裏克也是在這個時候走出。他看到伊妮德的樣子,一下子愣住了。
其實埃裏克自己的樣子也不好:連日情緒瀕臨毀滅的邊緣使得他頭發蓬亂、胡茬橫生,衣襟灑滿了酒水和鮮血,還沾着幹面包的渣子。眼帶血色,嘴唇幹裂。但這至少可以看出他是通過發洩旺盛的精力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但伊妮德不。
金發少女直接是像死過一回般,安安靜靜站在那兒,憔悴而溫存。她看見他出來并不曾如何熱烈愛慕——其實埃裏克也不能想象這一情形出現在伊妮德身上。她僅是溫柔而寧靜地一笑,就像她過往無數次對他微笑時那樣。
埃裏克忽然之間哽咽住,泣不成聲。
“對不起!”他沖上來緊緊抱住她,“對不起!”他抽抽搭搭的。
埃裏克顯然被她這幅病容給感動了,他深深以為這是自己的拒絕緣故,并且由衷後悔自己當日太沖動、把話說的太難聽。有那麽一刻,他甚至就原因為了她不再露出這種哀莫大過心死的表情,去放棄克裏斯汀,去和她遠走天涯。醒過神來的埃裏克自然沒有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他沒有注意到在他懷中的伊妮德笑容愈發輕飄。
“沒什麽。”她吃力而緩慢地說道,“都過去了。”
伊妮德并沒有糾正埃裏克的誤解,盡管在她的心裏,這實際上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埃裏克以為她是因情痛苦,大病一場。而伊妮德清楚自己是因為過久的停留及對埃裏克的眷戀招來了詛咒的懲罰:盡管這一樣是為了埃裏克,但性質截然不同。可是她又并沒有去糾正埃裏克的意思。
無所謂了,她想道。他怎麽想她都可以,而且她馬上就要走了。既然這樣他會感到愧疚,那不妨就讓他愧疚着,也有利他們最後一段時間的相處。
這麽想時她的心靈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仿佛在警告她情愛已是不允擁有的東西,必須幹脆利落地抛舍在身後。伊妮德安撫那個聲音——事實上她至今仍不清楚那個在她體內和她對話的聲音,那個監督者,究竟是巫婆本身還是某種神秘,但她已不在乎。
早在數日之前她便察覺到身體的逐漸虛弱,咳血的頻率大大增加,但那時她還對埃裏克心存希望,盼着他能聽進她的勸說再做抉擇,而如今她已決心割舍。
僅僅履行承諾唱完《海的女兒》首演,她便立刻離開。
伊妮德在近乎困倦的痛苦之中,平靜地做出了這個決定。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心口這一次并不疼痛,反而有個地方濕濕的。
之後她與埃裏克之間便像是回到了先前的狀态,假作地宮那一幕幕不曾發生一般。她仍是他親密信賴的好友,而他們之間沒有過争執、也沒有過多餘的複雜情感。
伊妮德并沒有再次強調自己即将離去,但随着那個日子的臨近,埃裏克還是愈發焦慮,這一點從他廢用的稿紙數急劇上漲便可以看出——他寫的仍是《唐璜》。《海的女兒》早在歌劇院開始彩排之時便已确定為定稿,只不過埃裏克當時仍會偶爾拿起重讀,信手修改一些小細節,或者有所感做一首新曲罷了。現在,他徹底把精力投入《唐璜的勝利》。
他對待她的态度克制又溫存,充滿着友善和敬意,卻是做作而虛假的。伊妮德清楚對方珍惜他們最後的相處時光,卻不會表達這份情誼,更兼誤解重重,營造出一種空虛的假象。但她除去以誠摯而溫柔的态度回饋之外并不曾給予太多糾正。
他們像是又變回了朋友,每天會花上幾個鐘頭坐在一起談話和歌唱。但他們肯定沒有變回朋友,談話裏多出那麽多的顧忌,只不過兩個人都在假裝。伊妮德在這一段時間裏愈發平靜,而埃裏克則是越來越感到痛苦。
“夠了!夠了!”他在深夜裏哭泣着嘶吼,抓着那團猶如烈焰的手稿,把它們全數塞進廢紙簍裏,“別想了,埃裏克!你已孤注一擲,你已毫無退路!”
他又以手掩面,嗚嗚哭泣,掌心流出淚水:“我孤注一擲,我毫無退路!”他重複道,可片刻以後又痛苦地呻|吟,“不,我只是對自己的無能和愚蠢不甘心……”
他不知自己還能怎樣,亦不知自己在做什麽。心中有醜陋的占有欲在萌生,一旦想到伊妮德離去後無人再能聞聽他的歌聲,埃裏克便有不顧一切留下她的沖動。但是随後,出于對克裏斯汀愛情的倔強,他又不肯拿出半點言辭去挽留對方。
他哭泣時痛苦萬狀,癫狂時又能以頭撞牆。這或許是創造的一部分,但他更多在借此宣洩自己的感情。《唐璜的勝利》是一團火,從他的腳燒到頭,他以為的勝利果實遠在天邊,眼下卻必須嘗一嘗失敗的滋味,埃裏克怎能甘心。
“你明知自己渴望着什麽,明知自己的心之所向、意之所往,卻仍然裝聾作啞,以為這樣痛苦就不存在了。”他想起她曾經對他說的話,“埃裏克,你內心肯定有某種珍貴的火焰,能将你和其他人區分開來。我知道的,你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曾盼望被充滿陽光的世界遺忘,可是你自己卻從不曾遺忘那世界。當曾經的夢想撲面而來,你是否還記得最初想要的是什麽?”
克裏斯汀·戴耶,唯有克裏斯汀·戴耶。他這場荒誕夢境的最初記憶便開始于高高的天臺,冰冷的風雪之中他向巫婆許下誓言,用歌聲換取容貌,之後開始漫長而無望的追逐。克裏斯汀是一切的開始,那麽她也應當是一切的終結。
成為人間的一份子是一種不幸,但是被人們排擠又是另一種悲劇——過去的人生中,埃裏克已經嘗足了這二者的滋味。他受過數十年的排擠,又在最近,享過了重回人間的陶陶然之後,逐漸感到內心的困頓可悲。他所不曾注意到的是,來到地面之後,他絕大部分的時間留給音樂、伊妮德和自我痛苦,僅有極少的時間用來追求克裏斯汀。而且這份追求又溫和又松散,看起來近乎漫不經心,這在曾經把克裏斯汀視為靈魂中心、對她守護堪稱寸步不離的歌劇魅影那裏,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他那麽溫和地追求她,她甚至感受不到。他容忍她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安安靜靜不做出任何破壞——老天啊,這有多麽不像他。是愛情的力量究竟偉大至此,還是來到地面之後,對克裏斯汀的愛情的确逐漸在他的心靈離去?其實答案不難看出:從前深愛克裏斯汀為她癫狂時,埃裏克恨不得殺了夏尼。那麽他現在的淡泊,自然是一種遺忘。
這使他憤怒不已,卻又只能深埋心底,不敢向任何人訴說。
他不要拯救,不要鞭撻,也不要安慰,他僅希望不可笑地活着。埃裏克竭力說服自己,像過往每一次一樣,但是他淚流滿面,他一邊寫作《唐璜》一邊流淚。他痛苦的眼淚使得這部由血寫就的作品變得單薄起來,他不得不撕掉那些片段重新寫。
但總有什麽,在他的心裏留下了漣漪。
人應當與世界之間獲得平衡,每一個歌者都需要聽衆,正如每一個人都需要傾訴的對象——埃裏克面對滾滾而來的命運本能地産生惶恐。可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的是什麽。
……
“我相信真實純正的愛情,能産生一個纾解死亡的階段。”
公演的前一天,伊妮德在她的房間裏自語着。她又換上了那件滿身風塵的灰袍,收拾起自己不多的行李——其實那無非是一件衣服和一點食物。在她開口向埃裏克請求這些,并準備在公演後立刻離去時,埃裏克曾經長久地沉默。
然而此刻她卻并不想去提埃裏克,盡管這個話題和他密切相關。她所談論的乃是她的愛情本身,在這裏面埃裏克不過是一個接受的對象。在離去的前夜她應當做出決斷,不致使那詛咒繼續背負。她的流浪永無止境,她的腳步仍在前行。過往已在身後。
“所有的懦弱都出自沒有愛,或者愛的不徹底,這兩者一樣。”伊妮德平靜而近乎厭倦地說道,“勇敢而真誠的人,能夠直面死神。”
“我能夠做到為他直面死神嗎?可以的。又或者說,我可以為我的愛情這麽去做。但我要知道我即使死了,也應當死得有價值、有意義,至少對自己來說是這樣的。埃裏克愛我嗎?我對他撒謊了,我認為他愛我。但他愛的不徹底,愛的不清醒,他其實不是愚鈍而是懦弱,懦弱到不敢清醒過來。可是,這兩者其實沒什麽區別,都沒有用。”
“我深愛着他,我愛他那強烈而豐富的自我。他扭曲而冶麗的靈魂,那猙獰的醜陋,那無可泯滅的、尖銳而敏感的強烈自我。他是獨一無二的,正如我是獨一無二的。比起那些沒有表情的木偶,埃裏克實在可愛許多。當初我為了保護自己的靈魂出走,所盼望的正是遇到這樣的人。我沒有想到自己走了那麽遠的路,才遇到一個他,卻又被他給關在門外了。”
“我不用難過。我還有可以走更遠的路,遇到更好的人。”
“我已見過許多苦難和罪惡,但我仍然相信人的內心應當是光明的,至少應當擁有着光明的種子。人間是如此珍貴而美麗,生命應當是擁有無限可能的奇跡。太陽何等明媚,水波何等溫柔。我已經做好準備去開始嶄新的旅程,我會徹底忘掉這段感情。”
“也許忘不掉,但它不會再絆着我的腳步。”
“我的心靈不會就此毀滅,而是獲得更為持久,悲傷而平靜的長存。”
“埃裏克,我愛你。但我會在明天離開,永遠地離開你的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我相信真實純正的愛情,能産生一個纾解死亡的階段。所有的懦弱都出自沒有愛,或愛的不徹底,這兩者一樣。勇敢而真誠的人,能夠直面死神。——《午夜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