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鏡中假象

埃裏克如墜冰窟。

他一時間不敢去看, 卻又不得不看。鏡面冰冷光滑, 倒映出一張醜惡似鬼的面皮。他慘嚎一聲, 跌跌撞撞地後退數步,被地上的雜物絆倒在地, 仍是緊捂着面容不放。

“不……不!”他顫聲咆哮, 又似嘶吼又似悲鳴, “不,這不可能!”

他又爬行到桌案之前, 手肘撐着地, 癡癡将頭顱捧于椅墊上。埃裏克遲緩地擡眸去看鏡中面容, 心髒因為痛苦和緊張而劇痛不已。

他只看了一眼便又發出慘嚎, 狠狠推開椅子,跌坐在地上。

全無分別, 全無分別。他在鏡中看見的分明是變為原狀的面容, 與癫狂時的一瞥別無二致。埃裏克顫抖着用手去撫摸那明明應該修複如初的面皮,竟能感到坑窪處的灼燙。

他受驚地拿開手, 又不顧一切捂回去。心中遮掩的欲望蓋過了一切。

“不,這是夢。”他喃喃道,随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這是夢!這一定是夢!”

他在屋子裏站起來, 一只手捂着臉, 另一只手急劇地來回搖晃着,仿佛試圖增加言語的說服力。他大聲地、惡狠狠地說道:“這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随後他又摸到了自己的鮮血,鹹腥和冰冷的。埃裏克失神的目光朝那些血跡望了一刻, 便毫不遲疑地繼續打砸起來——他用手拖行那把沉重的木椅,狠狠砸着支離破碎的地板,仿佛為了将自己釋放出這個可惡的房間,又像是為了放出心底的魔鬼。

“這是夢!”他吼叫道。同時因摔打而裸|露出來的木刺狠狠紮入了他的掌心,帶來鮮明的痛意與滿手的鮮血。埃裏克猶然不覺,他仍在疾聲吼叫——

“這是夢!”

與此同時他終于安靜下來,放下手,如同失魂人一般站在房間中央。房間已經再無完好之處,他最後時刻發力投出的椅子亦使得木板門搖搖欲墜。唯獨那面冰冷的鏡子在他背後立着。埃裏克背對着那面鏡子,他感到無法呼吸和面對,像是被魔法操控。

對,魔法。他心想着,随即墜入更深的惶恐之中——

假如醜陋面容重新出現是一場噩夢,那麽之前的容貌複原豈非不能是一場美夢?現在,夢醒了,什麽都沒有了。不,不,不對。埃裏克的手加倍地顫抖起來。假如那複原的容貌只是美夢,那麽伊妮德同愛麗兒豈非也只是夢……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清醒的。”他說,同時感到大腦嗡鳴一片,“我确信,我和她交談過,歌唱過,我們甚至一起住過數個月。她和我告白了。我——我後悔我不曾吻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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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的嗡鳴聲停止了,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回蕩着,如此清晰和冰冷。

仿佛那面冰冷而可怕的鏡子亦出現在他的心底,完整地倒映出這一句話語來。

“我想要她回來,我想要把她找回來。”他低聲道。開口說出一句真相後,跟着的便顯得如此容易。埃裏克幾乎要感到欣慰了,可是正在此刻,他耳邊突然出現一聲摩擦着金屬般的嗤笑。

那是他記憶裏巫婆的聲音。

“誰?!”埃裏克驚惶地大喊,站起身來左右環視,“巫婆?你在嗎!出來!”先前吐露真言的羞恥感此刻席卷上腦海,埃裏克擡手捂住臉,感到火燒般的灼痛。他近乎是做作式絕望地喊叫着:“不,我的臉!我的臉!把我的臉重新治好!”

絕望是真的,做作也是真的,愛情也是假的,愛情必須是真的。

埃裏克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之前那一聲嘲笑仿佛只是他的錯覺。四周空寂一片,唯有木屑因他激烈而痛苦的對空氣的掙紮而飛揚起來,又輕輕地四散落下。

他心底有無限的痛苦悔恨,無限的掙紮迷惘。

假如醜是真的,那麽美是否是假的?假如巫婆是假的,那麽他隐匿的歌聲也是假的麽?他是否做對了,又是否做錯了。他是否應該——應該同那個巫婆交易?

埃裏克說不出話來。

然而他知曉自己此刻必須要面對事實,這是至關重要的真相,哪怕其根本不過一場交易的僞裝。埃裏克一只手捂着臉,他緩慢地轉過身去,用冷酷的目光注視那面鏡子。

他的內心被撕為兩半,一半冰冷一半燒灼。

他慢慢地拿下了自己的手,目光不曾動搖分毫,直視着鏡子裏的景象——是他本來的面容,埃裏克心想。

坑窪的面皮露出粉色的肉,扭曲的嘴唇暗藏譏诮的弧度。埃裏克怎會不認識這張臉,正是這張面容帶來了他出生以來的悲劇。真奇怪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頭痛欲裂。怎麽換了臉不過幾個月,他就連本來的面容都記不清楚了呢?

醜得連自己看了都要吓一跳吧。

愛情決不會喜愛這樣的面容,而他愛着的人也不可能青睐這樣的面容。克裏斯汀不會,伊妮德也不會,伊妮德她——此刻他又清醒起來她已經離開,因為她不用看見他最大的軟弱,最深的痛恨。他清楚她會怎樣溫柔地愛憐他,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恨!更加拒絕!

這已不同于面對克裏斯汀時盡力表現出自己最好一面的本能。在面對伊妮德的時候,埃裏克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和時時刻刻都要失去的不安。因此他加倍狠戾、苛刻甚至歹毒,充滿尖銳的刺痛和攻擊欲望,使對方遍體鱗傷。仿佛這樣他才能得到某種補償。埃裏克清楚這樣不對,這樣太不正常——可是他放任自己無法控制的欲望,一如他縱容自己的愚昧一般。

他又發出深深的嘆息。

歌劇魅影的眼中含着淚水,他久久凝視着鏡子裏那個醜陋不堪的自己,仿佛也就看到了自己惡臭的靈魂。他在屋子裏踱步,走來走去,不安的腳步就像是命運踏來的鼓點聲。

他已瘋了,他已死了。

可是……臉?那麽他自己的面容呢?

埃裏克的神志又從清醒漸漸轉為迷亂的癫狂,他夢呓般自語着,間或不安地高呼巫婆之名。他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也不清楚內心的茫然痛苦中何以生出一絲竊喜。他只是不斷喊叫着,不知道自己該借機索回面容還是歌聲。

不,不,英俊的面容已經是他得到的東西,是他渴望已久的人世通行證,怎能輕易舍去?可是歌聲、歌聲那……埃裏克惶然不安,心亂如麻,委頓坐于冰冷地面。

“對了。”他輕語道,“我還不知這張臉是真是假呢。弄個清楚。對,我得弄個清楚。”

他又搖搖晃晃站起身,感到額頭處高熱一片。

他燒得越來越厲害了。

————————————

“何以如此輕易遭愛蒙蔽,只因一切皆為謊言。

希望幼稚渺茫,引我奮不顧身。

我已無法寫下此句,閉上歌唱開始歌唱。

當我驀然回望過去,在長久遺忘與抛棄時光之中,

有些東西仍一直在絕望燃燒。

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我睜開眼睛時不能看見,我閉上眼睛時陷入黑夜。

你之純真本托給最明亮之夢想,而今我卻滿口鍍金之藝術。

在鏡子的冷嘲熱諷之中,我想我已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模樣。

醜還是美?美還是醜?這兩者有什麽分別?

可它決定着我是如何走向死亡。

……”

這一日,巴黎市郊不少居民都見證一幕奇景:一名容貌英俊、衣飾華貴的男人狼狽不堪地沖到大街上,嘴裏颠三倒四地說着一些夢話。他抓住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又哭又笑地叫他們看看他的臉,看看他的臉。盡管這名男子的确十分英俊,但這種發瘋般的行為還是着實叫人心裏懼怕。巴黎市民們紛紛避而遠之,後來又有人隐約認出這是新近出名的歌劇《海的女兒》的劇作者埃裏克,只是那男子後來很快消失,無從考證了。

……

埃裏克游魂一般回到歌劇院地底。

是的,他久違了的宮殿。自從那日的揭穿之後再不曾歸來,荒涼冷寂的地底宮殿。潮濕的水汽蒸騰而起,埃裏克不由打了個寒戰。

僅是在地上居住了一段時日,他竟已經不那麽習慣地下的氣候了。埃裏克的嘴唇牽動出扭曲的笑,他神色恍惚地走在那條布滿泥濘的小道上,衣飾污損、頭發散亂,整個人狼狽不堪。

他不想接近那裏,最深處的宮殿他知道矗立着無數的鏡子,如今在他眼中最為可怕的鏡子。可是埃裏克卻又不得不去往那裏,一種奇特的自虐心态逼迫他這麽去做,仿佛是為求速死的解脫,又仿佛只是盼着借鏡子的眼睛看到真相。

沒有人看出魔法的失效,只除了他自己。這是埃裏克瘋了一般在大街上徘徊了數個小時後不得不得出的結論。或許他是真的瘋了?或許是所有人一起瘋了?在衆人眼中他還是罕見的美男子,可他自己知道這張美好的面皮下是怎樣惡鬼般的醜陋。正如衆人眼中才華橫溢的作曲家埃裏克,實質上也不過徘徊在地底的幽靈,最可悲的黑暗生物而已。

騙局,僞裝,究竟什麽是真的?埃裏克不知道。

然而從這一日開始,與首演之後立刻銷聲匿跡的女主演伊妮德一樣,作曲家埃裏克亦消失在了巴黎的郊外。沒有人能找到他,哪怕繼任的女高音克裏斯汀再怎麽流淚驚懼,哀求戀人夏尼去幫忙尋找,埃裏克仍然是長久地失蹤了。

在陰暗的地底世界,歌劇魅影重生而歸。

……

埃裏克的病始終沒好起來,他斷斷續續地燒着,這使他更确信周遭的一切不過一場夢境。

他不能返回那棟盛着陽光與希望的郊區別墅,正如他不能再僞裝最美好的自己。他蜷縮在陰暗的地底,終日裏哆哆嗦嗦地趴在鋼琴上,繼續用鮮血謄寫《唐璜的勝利》。他不能再回去拿已經完成的那部分手稿了,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會刺傷他,逼迫他展露全部的真相。

只有偶爾,他透過劇院無處不在的密道與牆壁細小的縫隙,偷看克裏斯汀·戴耶青春美麗的面容時,埃裏克才能感到一陣痛苦而歡欣的救贖。這愛同陽光治愈他,又毀滅他,叫他飲鸩止渴。

他比之前病得更重更重,不止是身體,還有幹枯的心靈。他把她看做生命的依托和象征,獻上更加狂熱的愛情,整夜喃喃地為她歌唱。聲音的消匿使他加倍痛苦,卻又使他更加大膽。克裏斯汀發覺不了他的存在,這樣正好,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歌唱她,愛她。如果有一天他死在這裏,也不會有人發現。如果他真的能夠死去,那就好了。

那善良的棕發姑娘為突然消失的音樂家憂心不已,不顧戀人的反對四處尋找,甚至因此幾乎與夏尼大吵一架。她生怕光明的埃裏克為黑暗的魅影所滅殺,甚至忍着恐懼試圖推開化妝室的那面鏡子——她唯一走過的、去往地底世界的通道。埃裏克當時就站在鏡子背後,用高熱虛脫的身體抵着鏡子,不言不語。她以為是機關廢了這條通道,最後只好不再掙紮,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眼中滾出晶瑩的淚滴,随後嘆了口氣。

埃裏克疲倦地吻了吻鏡面,感到自己更加愛她。

愛,在他高熱的、昏沉的世界裏,只剩下這種颠倒錯亂、荒誕不經的情感。愛是什麽?什麽是愛?他要愛誰?他只知道自囚于此地之後,他又重新愛上了克裏斯汀,比以往更為深情。幽僻的世界有助于他重溫那唯一光明的渴望,亦有助于幫他壓抑心底即将破土而出的……不啊,不啊,他又慌亂地搖起頭來,哪有什麽別的?他根本就沒離開過這裏,他愛克裏斯汀,從頭到尾。

他仍然在意他的臉,但是如今他已不能再信賴那些魔鏡。是的,魔鏡。在他的眼裏,仿佛身邊所有的鏡子都成了魔鏡,嘲諷他,刺痛他。有些時候他看見自己是英俊無缺的,一轉眼卻又被迫面對醜陋不堪的自己。他太累了,太癫狂了,那些景象便也時而倒錯,弄得他瘋癫不辨真假。可是,無一例外,沒有一次別人眼中的他露出原形。

埃裏克曾試着放進來一個布景工。當時他就幽靈一般,默不作聲地站在下面,英俊的臉孔瘦得出奇。布景工看見他尖叫一聲,之後又定下心神,疑惑地問道:“先生,您是誰,怎麽會在這兒?”

他打昏了對方,重新丢回地面,并且鎖死了那條通道。任由那個布景工四處宣揚自己在地底下見到了王子般的人物。呵,王子,多麽可笑。

終于有一天,埃裏克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他一只眼睛看到靈魂,另一只眼睛看到現實,撕裂的世界幾乎要把他逼瘋,他恨不得挖掉自己一只眼睛。他在地底下大吼大叫起來:“巫婆!出來!巫婆!出來!”試圖讓她把一切恢複原狀。

巫婆當然沒有現身,可埃裏克卻瘋得更加厲害。唐璜快寫完了,他整個人都成了一團醉醺醺的火焰,在陰暗的地底撞來撞去。他的腦海中漂浮着一些虛誕的幻象,不辨真假,使他頭鳴欲裂。埃裏克只顧嚷着:“巫婆!巫婆!”

“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呀!”他醉醺醺地、哭泣着說道。

終于,巫婆冰冷的聲音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一瞬間又像是夢,又像是真實,劈開他所有的清明與混沌。埃裏克一下子清醒過來了,他仿佛聽見那個金屬質感的沙啞老妪聲音冷冰冰地說道:

“那只不過是個騙人的魔法而已。”

聲音那麽輕飄,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或者其實巫婆根本沒出現,是他自己弄明白了。埃裏克驟然間抱住頭顱大笑出聲,笑出顆顆的眼淚。他大喊道,假的,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虛假的——真實的唯有埃裏克本身。

他又癱坐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這一次,埃裏克花了很長的時間都沒能止住軟弱的打擊。可是他所蒙受的打擊竟然還沒有到盡頭。

“你以為這個魔法沒有人看穿嗎?你以為這個魔法沒有解藥嗎?”

他又聽見巫婆說道。不同于之前那次恍惚的,這一次是實實在在的。盡管他不曾見到對方,但他可以肯定,巫婆,或者巫婆化身的某一部分,就在這個地方。

“出來!”他聲嘶力竭地吼道,“出來,告訴我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聽見的是屬于老妪的,怪誕而沙啞的笑聲。

作者有話要說:  *魔法哪有那麽容易解除~巫婆露出森森冷笑。

*預估失敗,更新遲了……鞠躬。我盡量周末再擠一章出來。

*順便給大家推《[歌劇魅影]童話》。智障基友給我幾篇魅影文的女主拉了個娘?

挂她挂她:中華田園蘇。歡迎大家去她專欄踩,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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