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撕裂靈魂

泛黃的紙稿被掃落在地上, 猩紅色的字跡暗示着不祥。

埃裏克的喉嚨裏滾動着怪異的聲響。他彎下腰, 雙手撐在桌面上, 大聲地咳嗽起來,并且試圖從喉嚨裏掏出什麽來——那模樣既駭人又可怖。他又痛苦地用頭撞擊桌面, 使那面鑲金的鏡子不斷搖擺。埃裏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踩得木板咯吱咯吱。

他又頹然倒回那張木椅上, 神情處于暴躁、狂悖和迷惘之中。

他緩聲開口唱道:

“……她之離去已帶走我為人不識的那部分,喚出我心底的殘忍惡念。”

埃裏克像是被語句中的內容給驚醒一般, 他悚然起身, 英俊不似凡人的面容扭曲起來, 再度寫滿歌劇魅影式的狠戾。他又跌撞着在房間裏挪動步子, 打砸手邊的一切事物,甚至推翻了書架, 在那些散落的藝術面前大口大口、兇狠地喘着粗氣。

唯獨一樣東西在他這漫長的發瘋中得以幸存——那是正對着他的一面鏡子。鑲着金邊, 清晰明透,而又冰冷莊嚴。那象征着他可笑的自尊與不顧一切也要維護的幻夢。

埃裏克喘着粗氣起身, 不經意地一偏頭。那鏡中的他便也冷冷望來,英俊的面容上滿是兇戾悍然之色,顯是從地獄裏爬出的惡鬼。雖英俊如神祇,卻還是那個可怕的歌劇魅影。

埃裏克愣了愣, 随即仰起頭哈哈大笑來。

他曾經以為他可以得到幸福, 卻忘了自己是徹頭徹尾的怪物。撕開僞裝的他也不過如此。他曾經有過許許多多的美好的、卑微的心願,還有許多宏大又光明的計劃。他以為自己被阻礙,所以當那阻礙消失, 立刻可以奔湧向自己的幸福。可是——可是。

埃裏克終于無法欺騙自己。伊妮德已經離開巴黎快一個禮拜了,為何他還沒有去尋找克裏斯汀·戴耶?是呀,是呀,他是想去找她的。他想要追求她,想要用她的愛情填補他的空缺,無論用哪種手段都可以,歌劇魅影的或是作曲家埃裏克的。可是,理智做出決定,情感卻陷于痛苦和絕望竭力反駁。他困守在這座有着無數記憶的別墅裏,像頭野獸般走來走去。

他走不出這棟別墅,痛苦到甘願畫地為牢。靈魂一方面是懦弱的,另一方面又是敏銳的,在為他失去的東西尖叫和哭泣。這兩種情感綜合在一起使他沒有辦法去追趕,也沒有辦法去愛慕,只能困守在原地,翻湧痛苦掙紮靈魂。

他的靈魂已被撕為兩半了,飄飄悠悠,裂在人海之中。他靈魂的一部分被帶走了,徹底地離開了巴黎,并且有預感永遠不會回來。她走了,也帶走了只有她知道的那個他。從此往後,無論歌劇魅影還是作曲名家,抑或是早已死去的音樂天使,都不能再完整。

埃裏克的心空空落落的。惶恐,找不到落地的空間,同時又有一陣陣夢醒般的抽疼鞭撻着他的心靈。愈是盲目就愈是堅定,愈是堅定就愈要閉上眼睛塞住耳朵,愈是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就——愈是痛苦。他的靈魂在哭嚎,在飲泣。咆哮的卷風撕裂了他,又随意地丢在地上。

埃裏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沒人知道她在哪裏,整個巴黎都在尋找她。那一夜之後成名的豈非只有作曲家埃裏克,更有那自深海中浮出水面的美人魚兒。巴黎人尋找她,巴黎人渴望她,巴黎人愛她。首演之後的場次裏小美人魚全部換由克裏斯汀飾演,縱然她曾經努力揣摩,縱然她的歌喉同樣不凡。可是每一次的演出落幕之後,那些曾看過首演的人總是禁不住長長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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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裏斯汀想必十分沮喪——她當然會沮喪,這個善良而柔弱的姑娘會在她情人的臂彎裏抽泣,之後又鼓起勇氣繼續挑戰,而不會産生絲毫的怨憤。埃裏克太懂得克裏斯汀,也太清楚她會怎麽做。他應該去安慰她,可奇異的是此刻他的心靈不生絲毫波瀾。

埃裏克無法離開這間屋子,無法離開那些狂亂的手稿,因為它們在饑渴地索要他的血液。這種時刻哪怕想到克裏斯汀會如何同夏尼親昵,埃裏克的心都無法生出妒意。

他心知這不過一時蒙蔽的假象,人心被某種情感填塞滿後總是容不得別種的。可是,他又不能不直視她離去後造成的痛苦何以毀天滅地——他失去了,永遠地失去了某樣寶貴的東西。而他到現在夢呓般地歌唱,卻始終不敢喚一句她的名字。

“拜托,拜托。”他滿面淚痕,喃喃自語,“美人魚,愛麗兒,伊——伊妮……”

他終于又痛哭起來:“伊妮德呀,伊妮德呀!”

喊出這個名字就像是打破了某種禁锢,埃裏克感到自己的淚流得更順暢,甚至超過了自己的血。哦,血。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的手指終于被喝幹了嗎?那些魔鬼的音符足夠了嗎?他又搖晃着拾起羽毛筆,沾着自己的鮮血斷續着寫下一行行的音符。

這是《唐璜》,他所精心而成的《唐璜的勝利》。唐璜贏得愛情,而魅影取得勝利。是,正該是這樣,可如今他的痛苦使得《唐璜》別具意義——在埃裏克看來,寫作《唐璜》這種烈火如焚的歌劇,仿佛是在對抗另一種深海之歌對他靈魂的折磨與摧殘。他獻祭自己,拼命寫作,靈魂的喉嚨嗬嗬出聲,以此來阻擋另一種光明對于他的侵蝕。

筆不知不覺從手中落下,埃裏克踉跄了幾步,眼前開始恍惚。

伊妮德在首演結束後的當晚便已離去,不曾參加慶功宴,也不曾和任何一個人真正道別。她就像是突然地消失,留給人們以再見的希望。可事實上埃裏克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能夠想象出,那天晚上盛裝的她是如何和後臺歡呼跳舞的歌劇演員們一一微笑道好,互相說着對未來的美好祝願,湛藍的眼眸盈滿真切的祝福。她又是如何默默來到暫時歸屬她的更衣間,仔細地脫下那件昂貴不菲的人魚裙,并仔細挂在衣架上。她披上自己單薄的灰色外袍,又将頭發、脖頸和手腳上的珠寶首飾一一摘下放好。

她洗去舞臺上略重的妝容,露出那張白皙而溫柔的臉。疲倦而略有衰敗之色,同時卻又盈滿堅定不移的生機與明淨的希望。她拾起自己簡陋的籃子,裏面裝着分量不多的清水和面包。之前她曾經帶着它們來到更衣室,引起衆人的好奇和打聽,而伊妮德微笑不言。

她用灰袍蓋住額頭,稍稍往下便藏起湛藍而溫柔的眼眸,在歡樂的人群中一路往外而行。有人因此忽視了她,但也有人認出她,抓住她的手臂尖叫着興奮地說話。伊妮德微笑着點點頭,亦說些溫柔而真誠的話。之後她又同她們分開,繼續走向劇院的出口。

她的腳步仍帶着舞臺上獨屬小美人魚的輕盈美妙,卻又顯得那麽堅定不移。她一步步走出了這座華麗的建築,冷風撲面而來使她不禁打了個寒戰。伊妮德輕快地笑了起來,她加快了她的步子,因為她正回到她熟悉的那種生活裏去。風掀開了她的鬥篷又被她抓回來裹住。在狂歡的人群之中,不會有人想到他們議論的中心正在連夜離開巴黎。

她就這麽一路行走,偶爾低歌數句。時有冷風,伴着微語。伊妮德終于走出了巴黎的城門,而埃裏克的目光仿佛便被困在此間。他動彈不得,目送着那個灰袍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埃裏克忽然從這令人渾身冰涼的夢境之中驚醒,周身都是冷涔涔的濕汗。

他又睡着了,他又醒過來了,一天又度過了。

而他就是這般活在昏暗的夢境之中,分不清白天與黑夜,也看不到日出和日落。

埃裏克的目光忽然之間毫無征兆地轉向那面始終安靜立着、冰冷猶如嘲諷的鏡子。

他的瞳孔驟然一縮,不可思議的愕然破裂在那張分明英俊無匹的面容上,而綠色的眼眸裏流露出的乃是深深的慌亂與痛苦——埃裏克撲到了鏡子之前。

鏡子裏倒映出的,分明是一張,扭曲而畸形的面容。

那正是不曾被巫婆修複時的、他原本的面容!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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