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宴
◎翩翩我公子。◎
1. 夜宴
大燕同光年間第一樁轟動朝野的彈劾案就與芳卿有關。
她是當朝衆多女官之一,不過死了丈夫之後才踏入前朝官場,專掌制典诏命之事。不過今年才開始兼任丹書令,在禦前得了賞識,就招來了忌憚。一封參她的奏本在朝中激起了千層浪。
貪墨,擅權,徇情。除了這些推給她的罪名,還有女官們避之不及的污名:通奸。
于是,多年的官聲就這樣毀于一旦,芳卿從一個冰壺秋月般堅強自立的典範,變成了不知廉恥、不擇手段,品行不端的弄臣。
“我就說陛下破格擢升郁令君耐人尋味,原來果然不是朝廷的撫恤,是藺大人從中運作。”
“唉,只沒想到郁令君也是這般不擇手段,為了權位自薦枕席。她怎麽對得起死去的霍将軍。真是薄情無恥!”
“若是別人也就算了,藺大人相當于霍将軍的異姓兄弟,還是和怡長公主的驸馬。她能出來做官,全靠了兩位長公主的恩澤。這……不是背主嗎?”
“你們還是把人想得太好了。誰不知道居于高位的女官沒有一個幹淨的,為了高升出賣女色早已是家常便飯。說不準郁氏早在霍将軍活着的時候就給他戴了綠帽,畢竟藺大人位高權重,處尊居顯。手裏不僅握着禁軍,更是天子近臣第一人啊。”
……
真相還沒水落石出,她的淫名就傳得滿城風雨。官衙內外,無一不在議論。開國以來,朝中官員私通的醜聞并不鮮見。然而這次引起軒然大波,主要還是有意者為之。
“令君,您有什麽打算嗎?”問話的是丹書臺的司官程忍冰,也是芳卿重視的下屬。
現在就連丹書臺內部也議論紛紛,只是沒有一個人敢在芳卿面前顯露。
程忍冰目露焦急,芳卿以為她擔憂自己,便說:“區區一樁彈劾罷了,他們又沒有證據,只是想議論我而已。”
程忍冰問:“那您就由他們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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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卿面不改色,自然不會坐視不管、由他們議論。她時常教給下官一些朝野內外的道理,但自己有什麽打算卻不與他們多說,當下只道:
“他們本就想這樣議論我。一旦開始議論,我就有了那樣的名聲。”芳卿反問:“有了那樣的名聲,到底做沒做過還重要嗎?”
程忍冰見她如此從容,欲言又止了幾下,終于沒有繼續打探。
她旁邊的司官舒婧之也聽見了這段談話,流露出的眼神頗不以為然,只是沒有插嘴以下犯上。
芳卿知道她這位下屬出身禦史之家,與她們不同,是天之驕女,只怕現在還不能理解委心屈節的必要。
她也沒有再說她們,許多事只能慢慢教。舒婧之和程忍冰終會明白,不論什麽出身的女子,走到她這個位置,或多或少都會碰到類似的難堪處境。
唯一還沒被污蔑侵蝕的地方是她自己的府邸。但她難得出宮回府一趟,卻是為了看望了突然發熱的女兒,幾乎一夜沒睡。
等孩子的病症稍有緩解,芳卿托付了小叔子霍行澤幫忙照料,自己過了晌午才回到官署。
公案上有些積牍,同僚們卻走得差不多了。今晚是皇後三十歲千秋華誕,朝中百官都要入宮參加夜宴。
芳卿看了一遍今日下發的公文,确認沒什麽緊急的,便去後面廂房換了禮服,重新梳了妝。
她今年已經二十有五,唯一的女兒也到了進學的年紀。
五年前,她的丈夫為國捐軀,戰死沙場。這些年她一個人操持,又在朝中擔任要職,其實根本顧不上呵護容顏。
芳卿對鏡戴上玉冠金釵,穿上層層疊疊的廣袖霞帔,細細點了胭脂,鏡中的女子立刻顯現出沐浴過年華的萬端風姿。
她看着鏡中人出了會兒神。
昨夜守着女兒的睡顏,她的思緒走遠,想:如果當初嫁給霍成烨時,答應他在家相夫教子,不要理會公主的野心,說不定自己也就沒有今天深陷泥沼。
但若當年辭官挂印,現在則只能守着他的牌位垂淚,也未嘗不會後悔。
世人只知道霍成烨在荊山之戰中殉難,連屍骨都在戰火中燒成了灰燼,是為國捐軀的英雄。
她卻只知道霍成烨死得不明不白,因此更加決意向上攀爬,等待機會入閣查閱當年的軍機秘議,揭底他真正的死因。
只是入閣的路才走到一半,就有人按捺不住彈劾她了。
蒼茫的夜幕下,巍峨的皇宮沉沉立于風雪之中。但越過高聳的宮闕,內廷深處金碧輝煌,四處張燈結彩,火樹星橋。熏風流動,溫暖得如夏夜一般。
重華宮裏玉簫金琯,各臣工依官署和品階落座。
芳卿是吏部屬官,而吏部作為六部之首,班位排在最前面,不過在座的只有她一個女官。
她夾在一排男性官員中間,同僚們正在傳杯換盞中交流着閑言碎語。
皇後的下首是四妃九嫔,不過中間有個坐席,仍然虛位以待。他們說葉昭儀今天居然沒來,好大的架子,皇後都不高興了。
“哪裏哪裏。皇後豈能因為這個不悅。我從太醫院聽到一些風聲,怕是因為葉昭儀懷上龍嗣了。”
“啊,那可不得了了……”
芳卿的耳畔一邊是八音疊奏,一邊是男人們的竊竊私語。美酒一下肚,什麽權貴都失了官派。
坐在她身邊的員外郎鐘世林見她不參與,端起酒杯說:“來,郁大人,我敬你一杯。”
她擡起眼,端了端酒杯。
但鐘世林見她不開口說話,猶不滿意。
他裝腔作勢地拱了拱手:“險些忘了,葉昭儀娘娘還是郁大人的門生。有了這層關系,郁大人就是立儲的功臣啊。”
葉昭儀曾是芳卿的屬官,雖然出身寒微,但芳卿正是因為這個才提攜她。不過不知葉昭儀志不在此,沒曾想她後來莫名其妙爬上了龍床,走上了另一條青雲路。
因此,朝中也有傳言芳卿故意培植下級女官,為的就是獻美媚上,好将權力滲入後宮。這次彈劾她的奏本裏也是這麽寫的,說她操縱權柄,敗壞朝綱。
鐘世林是有意拿這個譏諷芳卿。
類似的話,芳卿近日聽得多了。她不是聖人,被人惡意捏造,心裏不可能沒有一點憤懑委屈。但自勝者強,若輕易露出波瀾破綻,便真教小人拿捏了。
所以她面上不顯,對冷嘲熱諷一概不受:“娘娘貴為皇妃,而我身居卑位,怎麽能是我的門生呢。鐘大人,這有損天家名譽的話傳到皇上耳中,可是要治罪的。”
鐘世林讨了個沒趣,四下突然安靜,沒人舉杯,也沒人動筷。
芳卿便繼續說道:“我勸諸位還是謹言慎行。禍從口出,天子家事不是我們臣下能議論的。”
這一下,衆人都有些酒醒,也自知失言,面上很不好看。只不過年紀最長的吏部郎中非要駁上一句。
“這豈能只是家事,這是國事!關乎立嗣的事情——”老郎中搖搖頭,有些懶得與她多說:“郁令君未免太短視。”
“既如此,那不妨聽聽李郎中的真知灼見。”芳卿輕描淡寫地說:“明日在千秋館見了聖上,我好在聖上面前代您陳奏。”
這怎麽能說。
老郎中自知酒後失言,酸溜溜地說了句:“那是比不上郁大人聖眷正隆。”
不過妃嫔有孕,确實不能說與國事無關。
當朝皇帝是風流天子,卻沒有一兒半女。而且就是因為沒有儲君,後黨、公主黨才都蠢蠢欲動。所以當今天子踐祚六載,帝位反倒不見穩固。
臣子們私下議論,皇帝無法生育是太陰柔的緣故——一個男人一心向往女兒身,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陽氣太弱,又怎麽綿延子嗣呢。
重華宮內歌舞升平,四座言笑晏晏,絲毫不見人心各異。芳卿瞥了高臺上的禦座一眼。
剛才還與席間談笑的皇後,雖然依舊笑藹藹地看着諸卿,一身的雍容氣度卻忽然變得尖銳了,敏感地攫鸷了一絲背叛,好像聽得到他們在議論什麽似的。
如果葉昭儀真的懷上了皇嗣,無論是男是女,都能被立為儲君。大燕建國幾十年來,代代經歷皇室操戈,朝中衆臣無一不感到朝不保夕。
等皇帝有了繼承人,風雨飄搖的新王朝才能讓衆人吃下一顆定心丸。
若真如此,将葉昭儀獻給皇帝的芳卿自然功不可沒,只是必然侵害了後黨的利益。
所以和朝臣一樣,皇後也認為芳卿是葉昭儀事件的幕後主使,覺得她野心勃勃,有意操縱後宮,甚至将來的儲君,因此十分忌憚她。
其實芳卿并非什麽權臣,只不過為官數年,人人都開始這麽看她。事已至此,即使她說她才是遭到葉昭儀背叛的那一方,也不會有人相信。
宴席進行到一半,芳卿不勝酒力,外出更衣。
她的酒量不好,但不會喝酒,就當不好官。官拜一品的顯宦沒有一個不是海量,這可不是巧合。
芳卿一出殿門,各殿宮人屬官都在外面守着。程忍冰見了她,忙提着一盞六角宮燈上來,低聲耳語道:
“令君,借一步說話。”
芳卿見她提着燈等了許久,不知是不是官署來了要緊的文書,便跟着她往僻靜處走了幾步:“怎麽?”
“通政司遞了話來,說有封奏本還需要咱們壓一壓再放。”程忍冰說詳情還得與她當面細說,“所以需請您走一趟。”
一封題本,由各官署提交到外通政司,再由外通政司交給內通政司呈給皇帝。皇帝閱後,題本仍由內通政司收回,送往內閣丹書臺。
丹書臺的官員則根據皇帝的旨意,分門別類,謄抄副本。有的交議內閣,有的下發部院,也有的直接封存,秘而不宣。
換言之,丹書臺經手的都是一道道政令。奏本發放到各官署,立刻有了效益,各司依據官文行事,再不能輕易更改。
臨時出了問題,想拖延些許時間再發的情況也是有的。這次不知是通政司出了纰漏,還是皇帝突然變了想法。還有可能是哪個大臣想拖一拖,再從中尋些餘地轉圜。總之,他們丹書臺都擔不了這個責任。
題本一旦發出去,就覆水難收了。
芳卿知道利害,程忍冰也是她司下的女官,辦事還算嚴謹,所以她沒有疑心這番說辭,忍着酒醉頭痛說:“好,我這便去。”
程忍冰将手上的宮燈遞給了她。
重華宮外是一片靜谧的水色,不遠處就是芙蓉池。偌大的水面中央伫立着一塊仙島,倒映着幽幽的墨影。
手上的琉璃宮燈搖搖晃晃,照着芳卿有些虛浮的腳步。
她穿過水榭,行至偏殿,程忍冰說通政司遣來的司官就在這裏等着。
殿外空無一人,內裏燈光虛弱,一點也不亮堂。像是值守的宮人僅留了盞燈,讓皇後的千秋之夜富貴明亮些。
芳卿走上臺階時,心中已有異樣,總覺得殿內有些古怪。但她還是沒有遲疑,大膽地推了門,非要探個究竟。
殿中的人也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眨眼間到了門前。雕镂的殿門“吱呀”一開,露出裏面挺拔的一個身影。
燈光昏昏沉沉,反倒是月色更為刺目。他紫色的袍子沒入殿內的陰影中,變得近乎黑色。
芳卿的心頭先是一緊,涼風過堂,冷硬的空氣盈滿衣袖,酒立刻醒了。
“藺征?”
她站在門口,驚訝出聲。藺征見了她,臉色也微微一變,一樣未曾料到自己要見的人是她。
“怎麽是你?”
這些年,芳卿在前朝任職,藺征确實時不時幫襯提點。他舊時和芳卿先夫霍成烨一同在軍中效力,兩人有袍澤之情。霍成烨死時留下芳卿孤兒寡母,藺征幫忙照料了不少,但兩人之間絕無私情。
自從彈劾風波開始,他們就一直避嫌,私下再沒見過。
今夜他們在這裏相遇,四處透露着蹊跷。芳卿與藺征四目相對,都馬上明白過來:多半是局。
于是,縱然還有一百樁事沒有理清,現在也不是說話的時候了。
芳卿當機立斷:“我這便離開,你就當今夜沒有見過我。”
“好。你千萬小心。”
藺征也沒有費時囑咐,迅速與她道別後就退回殿內,尋找別的出口。
芳卿迎着風沒入夜色之中,手上的宮燈搖搖晃晃,但人卻比來時更清醒。
人人都看見了她走出重華殿,到時候只要随便有個人說她在宮禁之中私會藺征,她就坐實了穢亂宮廷、勾結近臣的罪名。
世上根本沒有清者自清,無中生有的髒水潑上了就洗不幹淨。
芳卿這次遭人彈劾已經頓悟,誣告構陷不過是別人的嘴巴一張一合那樣輕而易舉。但要證明從未發生過的事何其難,被污蔑的人縱使身上長了一萬張嘴,也難以自證清白。
她得找證據。
芙蓉池上波光粼粼,皓月千裏,靜影沉璧。游廊宮牆上倒映着月光水色,芳卿就穿梭其中,衣袂飄飄,落下了曼妙的仕女的影子。
清幽靜美的宮廷景色籠罩着殺伐戾氣,芳卿提着燈疾走,思緒快速翻飛。此時此刻,她想的竟然不是怎麽辦,而是自己二十多年的前半生。
從幼時經歷的戰亂開始,到拜官接印、披上四品女官霞帔結束,這些畫面一一從面前掠過。
直到又一陣陰風從水面上吹過來,芳卿才看清眼前只有沉默又靜美的雕梁畫棟。
她忽然停下腳步,前方猝不及防被一錦衣青年阻住了去路。
他扶着廊柱,一副醉了酒的模樣。明月清晖照在他臉上,芳卿只是匆匆一瞥,就瞥見一個英挺俊逸的年輕男子。
因為喝醉了酒,那一雙劍眉星目略顯迷離。不過他沒有看見她,而是大步朝着水邊走。
說是年輕,也就弱冠之齡。他一襲鹦鹉綠的缂絲錦袍,腰間蹀躞綴滿琳琅金玉,滿身的行頭絕非一般貴戚可比。
芳卿見他與皇後有三分相似,就知道他是坊間趨之若鹜的連家二公子,連決。
她駐足宮檐下,端看了半晌。
大燕朝如今的男子,比他英俊貌美的沒有他身份尊貴,比他身份尊貴的原就沒有幾個,還又沒有他年輕潇灑。
芳卿在官場浸淫多年,深知男人喝醉了酒就沒有好看的,個個面紅耳赤,不堪入目。偏偏連決的模樣如書中所寫那般,玉山傾倒,見之忘俗。
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她心思一動,暗道果然是公子王孫,天潢貴胄。
據聞,燕京的女子都為連決折服,而他既不是多情薄幸,也不是眼高于頂。他看上去誰都不愛,潔身自好,片葉不沾身,卻又好像跟誰都是發乎情,止乎禮。
若即若離,風流得可怕。
須臾,連決已經像陣風似的掠過,沖到了池邊大吐。綠色的袍子像片春天的葉子,讓水色照得光潤溫柔。
芳卿的腳下重新一動,毅然擡步跟了上去。
皇後的弟弟,名傳天下的翩翩公子,還有什麽比他更完美的“證據”。今夜與他在一處,再合适不過了。
作者有話說:
推推下一本要寫的
《皇夫抛妻棄子後悔不當初》
祁無憂是大周的掌上明珠,十八年來最大的不如意是未能跟心上人結為連理。
她父皇将她許給了将門之後,夏鶴。
新驸馬龍姿鳳表,俊美無俦,但是一只不甘被困于宮禁中的鷹。
得知她有白月光,夏鶴出于妒意冷嘲:
“什麽他為了江山不能娶你,分明是個軟骨頭。”
祁無憂氣急,當場給了他一耳光:“你知道什麽?!”
他抹去了嘴角的血,說:“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江山和美人我都要。”
祁無憂才不信他的鬼話。
他們本就是強扭的瓜,所以她許諾:
“等我即位,就還你自由。”
從此只當君臣,不做夫妻。
夏鶴以為她忘不了她的白月光,幹脆成全了他們,自己遠走邊關,默默為她守了十年的江山。
十年後,他回到京城,終于親眼目睹祁無憂和她的白月光雙宿雙飛。
然後他就後悔了,沖到了她的寝宮發瘋。
“我給你守了十年的江山,都比不上他對你笑一笑是不是?”
祁無憂看着他冷笑一聲,心道,狗男人當年為了金戈鐵馬抛妻棄子,現在是誰給他的膽子回來裝深情。
“若江山美人兩難全,那麽美人我的,江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