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色
◎像溫暖的泥沼。◎
2. 春色
芳卿參加皇後的千秋宴,只嘗到了兇流暗湧,但今夜對連決來說也是一場鴻門宴。
大燕男子十八歲出學,之後應試,參加科舉。連決剛滿十八,正到了授職的年紀。照皇後的意思,不拘文武,他都應該尋個一官半職。
身上有了官職,才更好說親。
皇後和連夫人都為他相看了适齡的貴女,可他就是不願意,想盡了辦法拖延。
無法,皇後只好聲色俱厲地威脅他。
“你是想教和怡把你招去當驸馬嗎?!”
當朝兩位長公主,一個永康,一個和怡,不過只有和怡長公主才是皇帝的親姐妹,為人也更為霸道,選個驸馬像搶親似的。
皇後恐吓連決:“你瞧藺征。你想當第二個?”
連決卻說:“藺大人入閣登壇,金印紫绶,執掌禁軍,堪稱禦前第一人。臣弟哪有這麽容易當上第二個。”
“誰跟你說這個了!”
藺征也是和怡當年親自挑選的夫婿,風姿龍表,英武過人。而和怡是大燕朝最耀眼的明珠,原本也是天作之合。
可她自幼無憂無慮,還長成了嬌縱跋扈的性子,每天只知尋歡作樂,犬馬聲色,連皇帝也拿這個妹妹沒有辦法,誰都要讓她三分。
藺征也受不了和怡這樣的妻子,決意和離了。
和怡沒了驸馬,愈發變本加厲,男寵收了一個又一個,朝臣中也有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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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決漫不經心的,連長公主也敢損:“長公主殿下閱人無數,又有過藺大人那樣的夫郎,怎麽會看上我這少不經事的童男。”
皇後驚愕地橫了他一眼:“你當我的椒房殿是你去的那些秦樓楚館?!還跟我講起葷話來了?!”
“這不是跟您姐弟之間講點私房話。”
“私房話是吧,好啊。”皇後比連決大了一旬,自問足以拿捏這個臭小子,“阿決,你想想,自個兒比藺大人強在何處?”
連決倒真想了想。
男人之間看重的也就是錢、權、地位、才學武功、女人。
他問:“我有更多女子喜歡?”
“你比他年輕!”皇後沒忍住大聲了點。有更多女子喜歡能算什麽優點。
她是女人,對此心如明鏡。別看藺征這個年紀的權臣在外面殺伐果敢,引無數英雄彎腰折服,但在內室卻未必那麽中用。
“所以以你的年紀,名為驸馬,實則呢?”皇後慢條斯理地說着,眼風一掃,帶着威淩之氣,“你還比她小上七歲,跟男寵又有什麽區別。”
連決一點不慌,撒開袍子在鳳座的腳踏上坐着,“小七歲就是男寵了?那陛下還比姐姐您小三歲,這又該是什麽?”
“別提他!”皇後動了動腳,要把連決踢下去。
總之,入仕和成家,他總得選一個。
連決自是哪個都不想選。他厭惡官場,也抗拒盲婚啞嫁。
皇後姐姐相中了兵部尚書的千金,他母親則屬意左都禦史的孫女。父親雖什麽都沒表态,但總歸以上誰都不是。
這些風聲傳了出去,和連決青梅竹馬的安都郡主也開始鬧別扭,連她的侍婢都在背後裏罵他是負心漢。他哄了兩句,安都卻不聽解釋。
本來也不曾互表心意,更沒有訂下終身,連決見她不聽不聽,便沒了再哄下去的道理。這次入宮赴宴,他也沒有再去找她。
宴席上,吏部尚書的千金坐在對面,頻頻敬酒示意,禦史家的孫女也時不時舉杯,順便看他兩眼。
安都不知是不是和她們串通好了,似乎讓人在他酒裏下了藥。他一個千杯不倒的海量,宴席才将将過半就已經醉得頭重腳輕。
連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了芙蓉池邊來,總之回過神時,他已經扶着太湖石把胃倒空了。
半晌,他吐幹淨了,背靠上冰涼的石頭,望向月下池水。
粼粼波光時不時被風吹皺,真是良辰好景虛設。
“連公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連決聽見陌生的女聲,驀地回頭。
金風玉露一相逢,月下站着一個雲鬟霧鬓的宮裝女子,一對淡眉如春山遠黛,一雙眼眸似宵中秋水。
她手持一盞琉璃燈,柔和的燈光籠在她的周身,映得美人分外婀娜。
“連公子?”她說話時,望着他的眼睛一片濕潤,像溫暖的泥沼。
連決擡着頭,才一望進去,就知道自己完了。
……
須臾,一陣風掠過了池面。
他不再靠着太湖石,連忙下地,但眼前一暗,又是一陣頭暈目眩,一看便是喝醉了。
“見笑。”
連決一張口,又覺得自己滿身酒氣,唐突了佳人,不禁擡手在嘴邊壓了壓,但還是難掩尴尬。
芳卿卻以為他拿袖子擦嘴,于是遞過來一方絲帕。
連決一怔,雙手接過,假意擦了擦。冰涼的絲帕被風一吹,才似有若無地擦過他滾燙的嘴唇。他沒有刻意去嗅,但還是聞到了一陣芬芳。
女子的手帕向來被視為定情之物。
——連決鬼使神差地想到這個,若無其事地将手帕收起來,放進了袖中。反正用髒了的東西沒有還回去的道理。将來再還,才有機會再見她一回。
果然,芳卿也沒同他要,給了就給了。
他将手帕收好,擡目再去看她,一雙因酒醉迷離的眼眸已經恢複了神采,熠熠生輝。
“多謝。”
連決道了謝,試圖用惜字如金挽回些風度。他剛才喝醉的模樣全讓芳卿瞧見,還有嘔吐的醜态,想起來仍然發窘,現在只有竭力補救。
但芳卿笑了笑,還是提起了他最不願提起的事:
“我剛才見連公子醉得厲害,不知現在好些沒有?”
這樣的問題,怎麽都該回答“好些了”。
回答“好些了”是懂事,有風度,卻也将人推到了千裏之外,後面再也聊不下去。連決眼中的輝光閃爍一下,還是想與她多說兩句。所以他劍眉一蹙,說:
“今天的酒實在有些上頭,您以為如何?”
“嗯,”芳卿笑着颔首,“我也是出來醒酒的。”
連決正待問她坐在宴席何處,好推斷出她的身份,但他一看她的眼睛,又忘了要些說什麽。
他站在芳卿面前,比她高出不少,她需微微仰起頭,才能與他四目相對。連決仔細一看,發現她也是微醺的模樣,眼角暈染着酡紅色,風情盡顯,勝過人間無數。
這一看,才定下來的春心又忽然大動。心底化作了一池春水,汩汩流動,發熱發燙。
芳卿像是沒有發覺他在出神,從自己身上解下了一個香包,說:
“舊時唐代興慶池邊有一種紫色的香草,聞了可以解醉,所以叫醉醒草。先皇思慕盛唐遺風,所以命人在芙蓉池邊種下了醒醉草。連公子不妨一試。”
連決這才回神,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池水。
雖然元月剛過,但春日未到,冰雪還沒消融。在池邊站久了,只能感到清冷的寒意。
他笑問:“現在不是還在冬天嗎?池邊哪裏來的草?”
芳卿一愣,拿着香包的手就頓在了半空中。
天潢貴胄,才兼文武,但眼力實在差了些。人無完人,這連家二公子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她又将手往前伸了伸,解釋道:“冬天自是沒有的,所以我在夏天采了許多,裝在了香包裏,平時就戴在身上。”
官場上應酬多,她酒量又不好,哪兒能放任自己喝醉。所以每每赴宴,身上都會帶些解酒的東西。
連決的笑意一滞,視線終于從芳卿的臉上挪開,落在了她拿着的香包上。
“原來如此,”他朗聲笑開,大大方方的,“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香包有一絲和剛才那方手帕相同的香味,還有沁人心脾的清香。連決嗅過之後,拿香包掩着嘴角,暗暗一笑。
酒醒了,人卻又醉了一回。
他又拿着嗅了嗅,然後頓住。
因為姐姐是皇後的關系,他時常入宮,卻不知道還有醒醉草這樣的典故。眼前的女子要麽懂得特別多,要麽就是深居宮中的……宮人。
連決重新擡頭,再看向芳卿時,已經開始患得患失了。
“對了——”他想問芳卿的姓名,張口卻卡在了喉嚨裏。
她明顯比他年長幾歲,稱“姑娘”不合适,聽着也輕浮,多有冒犯。以她的年紀,多半已經嫁人,她梳的發髻也不像雲英未嫁的樣子。
連決的心涼了半截。
可他還是不想叫她“夫人”,下意識地想留一絲希望,希望她不是名花有主的婦人。
芳卿仍望着他,等他的下文,看得他無意識攥緊了手上的香包,竟冒出來一句:
“還沒請教臺甫?”
“臺甫”是問人姓氏表字的說辭,在官場和儒生之間用的最多,知禮節卻也古板,從連決口中說出來十分違和。
他自己也很快反應了過來,好在尴尬轉瞬即逝,他很快低聲笑了出來。
不論是動了春心才如此冒失,還是喝醉了頭腦不清醒,他都在心上人面前鬧了笑話,該笑。
芳卿也忍俊不禁,擡袖掩唇,覺得連決不如傳聞中風流倜傥,游刃有餘。道聽途說的話果然不能盡信。
她笑完放下衣袖,重新雙手提着燈,說話時仍未收笑意:
“我與連公子理應不會再見,今日能有一面之緣,已經是天意安排之外的幸事,您無需牽挂我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