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肋骨

◎父親和連國舅,您更喜歡誰呢?◎

75. 肋骨

炎炎日正午, 灼灼火俱燃。大約只過了半刻,殿內便傳來了姬旖的喊聲。

“來人!”

夏泓和那些帶刀的侍衛沖得最快,呼嘯着湧了進去,腳步聲紛亂不已。

芳卿跟在後面進去, 前面的侍衛們卻止步不前, 齊齊停在了屏風外面, 更有人不自知地後退了一步。

高頭大馬的侍衛們攢聚在一處。前面有一具身體倒在地上, 侍衛之間的縫隙露出了幾塊破碎的人影。那人身上的衣裙染着描金的木芙蓉,此刻淩亂地堆在地上, 也如同被揉碎了一般。

芳卿繞過他們,果然見到姬盈抽搐不止地倒在了地上, 醜态百出。

向來愛美風流的一個男子,此刻已經脫了相。口歪眼斜, 五官猙獰。曾經風華絕代的少年天子, 留給人間的最後一面卻是瘋瘋癫癫, 不堪入目的可憎嘴臉。

姬旖站在一旁安然無恙, 但臉色同樣青白一片。

“叫太醫來!快!”

案幾上的酒壺酒杯歪七豎八倒了一片,透明黃綠色的酒液淅淅瀝瀝地從桌沿上滴下來, 将一地狼藉澆得更加淩亂不堪。

呆愣着的侍衛聽見命令如夢初醒,迅速跑了出去請太醫。但留在原地的人都知道太遲了,已經來不及了。

倒在地上的皇帝漸漸不再抽動, 面朝上瞪着眼睛, 俊美的臉上挂着詭異的笑容,竟不像是人的表情。

……

同光七年秋, 大燕開國以來的第三位皇帝姬盈離奇病逝, 在位時間只有短短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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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記載, 他因帝位來之不正、殘害手足, 踐祚以來日夜惶懼,終于在第七個秋天憂思而亡。

……

那天清晖殿裏一片混亂。事後,公主秘密關押了宮官侍衛十餘人,然後查明酒中無毒,但那對犀牛角杯的杯壁內側塗了牽機藥,可見毒/藥不太可能從外面進來,而是同光皇帝自己下的毒。

兩只杯子裏都抹了牽機藥。窮途末路的皇帝失去理智之下,動了同歸于盡的念頭。可惜他并未能殺死自己最嫉恨的妹妹。公主不知何故,沒有喝下那杯酒。

知情者以為公主,也就是後來的新君先行識破了兄長的詭計,所以未遭毒手;但因為只有她獨自幸存,便又有了兄妹阋牆、同光帝被胞妹鸩殺的說法。

野史雜評衆說紛纭,坊間并沒有人聯想到後來官拜二府的郁尚書。

總之先帝已然龍馭賓天,死無對證。

“太危險了。”

連決得知了前因後果,最不解的就是:“莫非你最開始的打算就是連同和怡一起除掉?”

芳卿搖了搖頭。

她說:“雖然看似是個一石二鳥的毒計,但我并沒想過殺了和怡。若他們兩兄妹都死了,幼主尚在襁褓,君弱臣強,天下必會大亂。四方諸國也會虎視眈眈。我不能做和永康他們一樣的事情,不能明知戰火可以避免,卻還推波助瀾。”

“那你怎麽能肯定,和怡不會喝下那杯酒?”

芳卿笑道:“因為她有孕了。”

一個母親或許會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但一個君主絕對會為了她的帝國保住嗣子。芳卿不聲不響地留心探看過,姬旖有孕後确實滴酒未沾。每次宴會,她都使了障眼法,将酒潑了。

這次铤而走險成功,堪稱算無遺策。

連決啞然。總是伶牙俐齒的他,突然看着芳卿不會說話了。

芳卿的笑意收了收,一時也有些無所适從。

一般不會有人喜歡城府深沉的人。女人反感詭計多端的男人,男人也讨厭處心積慮的女人。因為他們平時習慣了對人機關算盡,算計了所有人,難保不會有一天算計枕邊人。昨日是算計了他,今天就可能算計你。誰都不願意有朝一日,那些陰謀詭計落在自己的身上。

畢竟天長地久也有時盡。愛只是眼前的彩雲琉璃,有濃郁的一天,也有寡淡的一天。

連決緘默了許久,問:“皇後姐姐和我也是你這番設計中的一環罷。”

芳卿也啞然了。

這就是什麽都不瞞着他的壞處。連決太聰明了,什麽都猜得出。不像霍成烨的腸子那麽直,能讓她哄弄過去。

芳卿澀然道:“這件事是我欠你的。我想對付他,無論如何都會損害皇後娘娘的利益。之後的事……我不敢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但的确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阿決,你若怨我,我也認的。”

“不,他死了,皇後姐姐反而能更幸福。”連決沉悶地說道:“我本也想殺了他,不然哪裏來的牽機藥給你。”

姬盈死後,阖宮都在準備大行皇帝的後事。

他死得突然,按理說喪儀不會那麽快準備齊全。可是姬旖要僞造出兄長染病已久的情勢,須得讓少府做出個樣子,仿佛為國喪這日準備了一段時間。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雜務需要她處置,其中就包括了對連皇後的發落。

芳卿當時放膽谏言,說既然大行皇帝是“病逝”,那麽急于針對皇後則容易引發世人猜忌。況且她不是永康,沒有将中宮一并斬草除根的理由。而且善待皇後,也迎合了她對新政的理念和向往,停止無止境的誅戮。

“如若中宮出面,宣稱大行皇帝生前彌留之際,顧忌皇子沖齡,選定皇妹繼承大統,由您嗣位便更加名正言順。”她試探着說:“之後您再将皇後殿下奉為太後,天下人也會傳頌您的仁厚。”

姬旖想也不想就否決了:“皇後雖然愚鈍,但貪心不足蛇吞象。封她做太後,不可。”

一座皇宮不能有兩個主人,遑論姑嫂天生不相容。

“那麽只上尊號,以示優待也未嘗不可。”芳卿便退了一步,“椒房仍居後位,見到您也是要行禮的。”

她引經據典,只道前朝也有舊例可循。的确是個折中的辦法,姬旖也無話可說了。

須臾,姬旖準許了她的提議,但還是不耐煩地抱怨了一句:“什麽時候也把這些玩意兒廢了。”

三綱五常,化家為國是姬旖讨厭的東西。這些規矩意味着,她只有遵循男皇帝的做法才能治理天下。如果她不想變成她母親那樣的帝王,就不應該繼承這些條條框框。但艱難的是,不立尊卑,就無以統治。

好在,她的王朝就快開啓了。

芳卿接下了她的首肯,下一步就是找禮部拟這些尊號。但是對她來說,這樁心事大致已了,也不能不算對連決有個交待。

姬旖瞧了她一眼,也想到了這個,問:“你如何能肯定皇後一定會幫我?”

“皇後殿下雖然沒有匡國濟時的本事,但在大事上并不算糊塗,也懂得審時度勢。”芳卿道:“況且連決還能游說一二,就是不知您能否給他一個将功折罪的機會。”

姬旖盯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

其實姬盈死時,她不是沒有對芳卿起過疑心。但芳卿清楚,只有她坐穩帝位,才對她最有益。她事事都為她考慮得周全詳盡,出謀劃策又如此得力,這樣的一個臣子對君主來說足夠了。

“我算瞧出來了,你現在牽腸挂肚都是連決。”姬旖默許地笑了一聲,“年輕人就這麽好?”

芳卿笑了笑,沒有否認。

讓連決當她的軟肋也好,因為他也是她那塊最剛硬的肋骨。

……

這天,芳卿回到家中,郁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霍行澤見了她,便急着說:“我聽說九如回來了,所以來看看她。”

“應該的,她也很想你。”芳卿點點頭,如常笑着說:“況且你馬上就要赴任了,再見她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霍行澤抿唇不語。

一切塵埃落定後,芳卿還是向姬旖求了恩典,請她将霍行澤外放。這個月,他便要啓程去南方了。

霍行澤知道,芳卿是為了讓他避避風頭,趁機徹底斷了和中宮的關聯,也斷了和她的人生的關聯。他苦澀地點了點頭,沒有不應的道理。今日他來郁府,也是前來辭別的。

芳卿叫婢女去喊了九如過來。自己臨去前,還是說了一句:“行澤,你還是九如的叔父,這一點并不會變。”

霍行澤的眼神依舊黯然。

并不會變的這一點,并非他是九如的叔父,而是霍成烨永遠是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她仍然願意讓九如認他,只是因為不願與另一個姓霍的男人割舍。

自古以來,父親的兄弟也稱“二父”、“二爹”。霍行澤從一開始就是九如的半個父親,他的離去對小姑娘來說也很難接受。

傍晚,九如來見母親時,雙眼還未完全消腫。

她不僅因為叔叔離開而難過,同時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喊他“阿爹”了。因為她已經見過了連決。

而今天一早,連決就聽說了霍行澤去了郁府。他還是像之前一樣,不由分說地跟了過來,但卻讓芳卿無情地擋了回去,說要顧慮女兒的感受。

九如是懂事的年紀了,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也有了懵懵懂懂的感覺。一到晚上,她便提出了想和母親同寝的願望,讓連決徹底無法露面了。

芳卿還以為,連決早就在回來的路上收服了這個小丫頭,但現在見九如霸占她的态度,就知道自己還是高估他了。

夜裏,九如抱着芳卿,躊躇着問:“娘,父親和連國舅,您更喜歡誰呢?”

芳卿啼笑皆非:“怎麽連你這個鬼靈精也來問這個問題。”

“娘,你就告訴我吧。”九如悶悶地問:“對您來說,是父親更重要,還是連國舅更重要?”

芳卿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安慰道:“當然是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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