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牽機

◎操刀必割,方能對得起你這番心意。◎

74. 牽機

如果為了讓皇帝交出玉玺, 為了讓姬旖稱帝,為了她的從龍之功……芳卿似乎可以不假思索地走過去。

她上前走了兩步,說:“陛下,稍安勿躁。可否容臣先去跟公主複命?”

芳卿走近了才看清, 姬盈看着她的眼睛裏并沒有半分情/欲。他收回了放在榻上的手, 擱在身前, 冷言冷語:“你們都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根本沒有人是純粹地愛我。

“連你也是。變得和她們一樣了。”

“臣變得如此,未嘗不是因為陛下。”

“你說什麽?”

芳卿微微笑了笑:“如果先夫仍然在世, 臣多半不會入朝為官,也斷不會站在這兒逼迫陛下遜位。但是您将他送上了戰場。”

“霍成烨取義成仁, 舍身為國,他也是自願請戰。朕不過是成全了他英雄命。”姬盈面色不變, “莫非你還要怪朕?”

他仿若對前因後果一無所知, 言談舉止更不像始作俑者。

“如若荊山是無可挽回的國殇, 青山處處埋忠骨, 霍成烨肝腦塗地,也是赍志而殁。臣身為他的妻子, 自然不會說半個不字,更不敢怨恨陛下。”

芳卿終于等到了能跟皇帝對峙的時機,言辭和語氣都沒有想象中激憤, 反而越說越悲涼。她話鋒一轉, 言簡意深:

“但若不是呢。”

姬盈的鳳眼一凝,瞬間變得犀利狹長。

芳卿不知何時擡起了頭來, 沒有了一直以來畢恭畢敬的模樣。她心平氣定地直視着他, 眼裏有的只是洞悉一切的明銳。芳卿心裏的仇恨早就轉化成了毅力, 更多的憤怒和怨恨會使她喪失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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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刻看着姬盈的目光就很清醒, 足以令他知道裝糊塗沒有用。

姬盈仍佯作鎮定,臨危不亂,只是周身的威壓又在無形中立了起來,仿佛是他身為帝王與生俱來的本領。他對芳卿的暗示不置一詞,且看她還有什麽辦法。

芳卿緩緩說道:“您登基後亟待立功立事,本無可厚非。眼見南方兵民騷亂,就是一個天時地利的機會。您又知道永康公主貪財,所以與她聯合促成了朝廷出兵。雖然那次的軍饷和後來建造炮廠的銀兩,大多流入了永康府,但前些日子清算,這些財物也就回到了您的手中。”

她不疾不徐地将皇帝這些年的布局大白于天下,看着他的手越攥越緊,也沒有停止讨伐。芳卿直截了當地說道:

“所以臣要親自向您讨回來。”

“請陛下讓出帝位。”

頃刻間,對話的強弱雙方便翻轉了過來。芳卿埋伏了許久,等的就是現在。

姬盈就算再不願相信,也不得不面對她的叛變了。

剛才的款款深情皆已在瞬間化為烏有,蕩然一空,正屬于君王稍縱即逝的喜愛。又或者只是他逢場作戲,所以才消散得這麽容易。

他壓抑地诘責道:“這就是你說的忠心,你就這樣報效天恩?我是那麽信任你,連藺征都沒有的信任。”

“查清幕後推手,告慰無數将士的英靈和為此殉難的百姓,仰無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又何嘗不是報效天恩。”

芳卿以為這段話只是為了譏諷皇帝殘民以逞,卻不想雙眼刺痛了一下。盡管她并沒有如此深明大義,但那無數的英靈中有她最在意的那一個,也是支撐她徹查到底的那一個。

她的淚意很快得以控制,道:“臣願意幫陛下收集永康府的罪證,同樣只是因為她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所謂的忠心,只是陛下一廂情願的臆想。臣從來都沒有為您盡過忠。

“一天都沒有。”

……

“咣铛——”

姬盈寬大的衣袖一掃,倏地将榻前的鶴座銅燈掀倒在地。他已積羞成怒,怫然站了起來,飄舞的長發在他的怒容上投下了一片瑰異之色。

他箭步上前,擡手帶起一道掌風。但在這一耳光落下之前,姬盈竟被芳卿的神情逼出了三分心虛,舉起的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你想給霍成烨報仇?但是他本就配不上你。那些建功立業的機會是朕給的,他的高爵顯位也是朕給的。”他的聲音不大,卻聲嘶力竭:“不然他到現在也會只是一個侍衛,豈能得以流芳百世!”

“陛下指的是此刻守在清晖殿外的那些侍衛嗎?”

芳卿順着姬盈所指的方向,朝大殿的菱格雕窗望去。刺目的天光被格子擋在了外面,屋裏只能看見白茫茫的一片,令人目眩的窗棂就像籠牢的栅欄一般。

姬盈放下手,維持着風度了然道:“看來你是真的很恨我。”

芳卿未為不可。

她走向了寝殿的另一頭,在琳琅器具中找到一只黑漆描金龍箱,不經思索将它打開了來。多虧了姬盈之前許她進到內殿裏來,還讓她伺候起居,所以清晖殿的用具器具放在何處,她都一清二楚。

夏泓很快讓人送了水進來。

芳卿一邊收拾擺放着杯盞,一邊背着姬盈說:

“陛下剛才說這世上根本沒有愛您的人,但依臣之淺見,和怡殿下其實對您十分愛重,否則她可以在昨日就奪去您的性命。”

“她只是可憐我,等我向她乞哀。”

芳卿找出了兩只犀牛角杯,細細擦拭着,說:“曾經臣面見和怡殿下的地方,是城外的青峰澗。聽聞武定侯生前,時常帶着公主去那裏游獵。”

童年舊事只會戳中姬盈的痛處,他一聲也不應。

芳卿繼續說道:“公主殿下和臣交談時,總是削着一支竹箭,據說也是武定侯交給她的手藝。”

“你還敢故意激怒朕?!”

“臣并無此意。臣只是想說,公主殿下的氣力不足,其實不比陛下弓馬娴熟。世人都知道陛下五歲能騎,七歲能射,是名副其實的馬上天子。這一身射藝想必是您承襲了武功蓋世的夏侯爺。侯爺顧忌君命難違,不能認您。為了朝堂穩固,讓您順利坐穩儲君的位子,他也不敢認您。

“可他未必是不想認您,所以帶公主殿下去野外行樂時,才會情不自禁地教給殿下如何削出一支漂亮的竹箭。特別是,殿下那時才五歲,拉不開弓。”

芳卿慢慢地将擦好的犀牛角杯放在了檀木杯托上,發出了一聲清響。她料定姬盈已經驚住了,因此更為輕言細語地說:“骨肉連心,陛下找尋已久的生父,未嘗沒有惦念着您。和怡殿下也知道侯爺這份心,所以牽挂着父女兄妹之間的親情,不想對您趕盡殺絕。”

這些都是她毫無憑據的猜測。但是她也知道對此時的姬盈來說,這樣的故事哪怕是海市蜃樓,也會令他情願相信自己等到了生命中的綠洲。

他厲聲質問:“……我如何能相信?!”

“很簡單的道理。”芳卿端着托盤款款走回來,“因為魏王殿下已經知道是您殺了郡主了,現在仍是和怡殿下在與他斡旋,陛下您才能安然無恙至今。所以,還望陛下也顧念如此兄妹情深才好。”

姬盈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目,道:“不可能!”

他忿然作色,一定以為自己滅口的計劃天衣無縫。但姬盈怎麽會想得到,芳卿親眼目睹了他獵殺兩個姊妹的場景。

魏王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就算拼了玉石俱焚,也必要讓他付出代價。這種魚死網破的決心甚至可以蔑視天威。

但芳卿猜想魏王尚不知情,因為“失去了女兒的父親什麽都做得出來”。如果魏王已經知道是皇帝害了他的女兒殒命,就算姬旖親自出面,也沒有那個天大的面子能攔得住他。她審度着姬盈已顯惶悸的神色,知道自己又詐對了。

她說:“無論如何,您都沒有退路了。禁軍已經被和怡殿下控制,統領京城兩司兵馬的來棠和夏泓也聽從她的調令。城外的神機營雖由慶王爺統率,但夏家和魏王一出面,他也收了入城勤王的心思。如今,就連解煩騎也已歸順。”

聽到“解煩騎”,姬盈僵硬遲緩地動了動,已經被一無所有的困頓制住了手腳。

芳卿将杯盞并着托盤放在了面前一張描金香幾上,旁邊總是吐煙的鎏彩香爐已經毫無生氣。她說道:

“陛下,現在已經沒有人為您盡忠了。”

君失臣兮龍為魚,無人效忠的天子,即使還留有冠冕,也只是懷抱着一捧一文不名的布頭而已。

姬盈緩慢地後撤了兩步,顯得他不是那麽的惶急。他重新坐回了榻上,此時再想什麽對策都是惘然。

芳卿從袖中取出一只白色的瓷瓶,也放在了那香幾上。

“陛下,臣已經給您指出了明路。事已至此,臣也最後幫您一次。”她見姬盈的目光落在了那小瓶子上,說:“這是一瓶牽機藥。”

姬盈的目光定住了。

牽機藥乃宮廷秘藥,通常是皇帝誅除宗親與罪臣所用的毒/藥。據聞,武帝當年将先帝帶入宮中領養後,聲稱“太女豈能有二母乎”,然後用牽機藥毒死了先帝的生母;先帝将永康過繼來以後,雖然并未處死她的母親,但永康卻為了如法炮制先帝登位的過程,也喪心病狂地用牽機藥将自己的生母毒害了。

……

開國以來,歷代帝王登上九五之位,走的是至親之人鋪成的血路,也代代都有牽機藥的影子。姬盈看着那瓶藥就能明白,本朝也不會成為例外。他跟和怡都不會是例外。

銀盞可以試毒,金杯玉杯瓷杯顏色又淺,可以瞧出異色,所以芳卿特意準備了一對犀牛角杯。光滑如玉,色澤深重,如漆如璃。犀牛角自帶的香氣,也可以掩蓋牽機藥的味道。

姬盈定定地看着那套杯子和那瓶藥,沉靜無波的眼睛裏漸漸盈滿了血色。

他沒有退路了。

……

“叫和怡來見我。”須臾,他看着那瓶藥說:“既然是我們兄妹之間的最後一面,至少該拿些酒來。”

“臣領命。”

芳卿應下後,便再次開了門走出殿外。

眼見門從裏面打開,又是夏泓迎了上來。這次,芳卿笑了笑,向他傳達了好消息:“成了,可以請殿下過來了。”

她又提出了姬盈叫酒的要求,但這次順利得多,夏泓甚至當即做了主。既然姬盈已經願意和平讓出皇位,這點要求簡直微不足道了。

這麽想倒是人之常情。

但是牽機藥的味道極苦,摻在水中很快就會令喝的人察覺。如果放入酒中,苦味則不那麽明顯。不過酒會同時增強它的藥性,一旦入肚,藥石無醫。

過了晌午,姬旖坐着鳳辇來了。

芳卿擡目看了一眼,不見她喜形于色。她下了辇,神閑氣定地向清晖殿內走去。

路過芳卿身側時,姬旖随口問了一句:“他沒發瘋?”

“殿內确實有些淩亂。不過沒有您的準許,便沒有放宮女進去收拾。”芳卿點到即止,“殿下帶幾個侍衛進去吧。”

“不用,我帶着劍。”

姬旖今日穿着一件紫绛色的描金宮裝,一如既往的華貴,比之她從前的寬衣大袖更顯簡潔,方便腰間綴着一把利劍。

昨日他們兄妹對峙時,同樣只有他們兩人在場,說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今天,姬旖也不擔憂她的兄長困獸猶鬥。

她步履從容地走入了殿中。芳卿上前,親自關上了殿門。

……

今日來見皇帝之前,芳卿曾對連決和盤托出。她以為他會鬧,但他只是背着牆坐了一會兒,然後從散落的衣物中搜出來一個瓷瓶。

“這是牽機藥。”他拿着那個瓶子,想交給她,又不願交給她,“我原本留着,準備親自動手。”

芳卿既不驚訝,也不焦躁,只是耐心地看着連決。

這種宮廷秘藥,她只聽過沒見過,更別提拿到手裏。但對連決來說,獲取它要容易得多。

連決不可能輕易把這麽危險的東西交給她。即使他已經拿了出來,也仍在郁結猶疑。

“你知道的,我可以想辦法從這裏出去,陪你去清晖殿。”

“我知道。”

“但是你不需要我保護你。”連決這句話說到最後是低沉的苦澀。

芳卿點了點頭。

從前,她故意對連決展示着她的“弱點”,順理成章激起了他的保護欲。但只要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便會情不自禁地想保護她,認為保護她是他的使命。

連決今日可以陪她去見皇帝。他有能力保護她不受到另一個更有權力的男人的欺辱,必要時,他也可以代替她承擔弑君的罪孽。可是,芳卿去見皇帝,是為了霍成烨的恩怨。她的夙願就是能自己親手了結一切。

如果一個男人再愛一個女人一點,就會清楚她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保護。

連決的唇線越繃越緊,眼神也越來越暗。有能力的時候必須接受自己無能,與深愛一個人的時候卻得與她分開的滋味如此雷同。

他閉着雙目,天人交戰了許久。再睜眼時,連決向來清朗意氣的眼睛裏不知怎麽起了霧氣,竟像要哭了。

“我只希望你用不上它。”

連決說着,把攥得熱了的瓷瓶交給了芳卿。

他的意思是,若皇帝又要對她不利,便用這藥來自保,先下手為強。

但芳卿笑着接過來,擡手撫了撫他憂心忡忡的臉,勢在必行地說:

“不,操刀必割,方能對得起你這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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