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孽障給我下來
在交通擁堵的H市,地鐵總是人們出行的最佳替代選項。正值下午五六點,高峰期的中心書城站湧進一波波人潮,互相推搡的人們吸着冷氣,一邊抱怨着人流量,一邊檢查着自己的背包和口袋。就這樣,本來已經心情欠佳的人們看到前方一堆攢動的人頭毫無動彈的跡象,終于忍不住罵罵咧咧起來。
“前面都怎麽了?”“有那個神經病擋道?”“喂,我兒子還等我回家做飯呢……”“嘿,快點兒行不行啊!”
前面的人也想快點,但卻被其中一個正在閘機處擺擺弄弄不知道在搞些什麽的青年擋住了。不幸排在這條隊伍後的人另尋出路,□□了旁邊的閘機,卻又引起了那邊的不滿。當即争執聲和叫罵聲此起彼伏,一片混亂。
工作人員老程見狀抛下正拉着他聊女網友的同伴,大步走過來:“勞駕,勞駕……怎麽回事?”
混亂的中心的那個青年一手艱難地抱着厚厚一沓書,一手有些慌亂地把一張卡在刷卡處刷着。他刷得滿頭大汗,可那扇匣門就是沒有動靜。
老程見他這樣,忍不住想笑。青年身材削瘦,也不高,長着一張明明是文化人的臉,卻連坐個地鐵也搞不定。現在的小年輕,這是什麽自理能力啊,想當年他小時候……“先生您好,你的交通卡應該是出了問題,請去客服中心解決,先從這裏讓開行麽?”
青年擡頭看他,有些過長的頭發汗濕打了绺,黏在眼角。“客服中心是什——哦,好的。”
他看起來有些沮喪,低着頭咬着牙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韓非明終于脫身出來後,大大舒了口氣,因為身旁人的謾罵聲而心裏默念着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的聲音也放松下來。
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五本精裝書。《荀子》、《莊子》、《尉缭子》、《鬼谷子》、《商君書》,都是前世他一直喜歡,奈何朝政繁忙無暇細細研讀的經典。沉甸甸的背包中還有一套《明史》,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一本《現代漢語語法精解》。本來清史也想要,只是實在是地方有限,塞了好多次險些沒把背包撐破,這才作罷。
上上下下十幾本書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卻依舊樂此不疲。
其實這些書在網上買與日常用品是一樣的道理,還能便宜些,但他向八卦仙人問了路後還是堅持來了書城。依他看,經史子集之書,定要眼見手撫,挑個注釋最好的才買。更別提那些介紹現代的書他也沒聽過沒看過,非得好生甄選一番不可。
八卦仙人得知他這回竟然想主動出門後驚呆了,連聲問他是否需要看看大夫。
他當然是說的太誇張了。韓非明雖不喜歡出門,但也不是那種今人所說的宅男。前世他忙于政事之餘尚且不忘出游察訪民生之類正主兒畢寒不屑做的事,今生清閑又豈會吝之一足?
只是出行之途麻煩不斷。現世之字似是受了簡化,與韓時諸多不同。故雖相通相似,他也不敢斷認。加之今人廢正言而興白話,數十年來變化多端。今人之言語,他若非受八卦仙人所教,此時仍一竅不通。字不敢斷認,言語諸多不通,器械之用他更是門外漢,若非一身膽氣,該當寸步難行。
八卦仙人費勁口舌才教他明白如何乘坐地鐵,如何轉車如何出站,他卻只通大略,細節處忘了幹淨。至于那個“客服中心”,韓非明四周環顧一圈,若他沒猜錯,那前方有一長隊人排着的小亭子大概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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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排到他時,坐在亭內穿着制服的女子笑眯眯道:“請問需要什麽服務?”
韓非明把卡遞過去,“不知道為什麽不能用了。”
女子接過來看了一眼,“撲哧”一笑,“先生,這是您的身份證。”
身後一大長串隊伍笑得東倒西歪,更有嘲笑他“沒見識”“沒能力”的。韓非明覺得面頰上一陣燒,心裏拼命地想着“不患人之不己知”,試圖掩蓋羞惱。
他接回身份證時,身後的人紛紛探着脖子往前看,等看清是卡上圖案确實是身份證無疑之後,又是一陣哄笑。
韓非明咬着牙想,究竟是那路神仙對他說“到時候你随便拿一張卡刷就行了”的!
這麽想着的時候,身後的笑聲似乎更猖獗了。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他長舒口氣,凝神默念。
·
“今天你該去畢夏家了吧。”等韓非明灰頭土臉回到家,放下方塊一般沉重的包袱癱倒在椅子上時,八卦仙人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挖着耳朵說道。
韓非明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後看了看鐘,二十時過五分。今天是星期日,他上回與畢女士談好了,下星期一開始工作,前一天晚上先過去一趟。
長長舒了口氣,他嗓子幹得冒煙,卻連起來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實在是再無精力出門。只是既以有約……
他靜坐了約摸一盞茶的時候,身上燥熱逐漸退去,終于還是起身,安置好了幾本書後背上空包就要往門外走。
“欸欸欸,你就空着手去啊。”八卦仙人叫住他,一臉驚異。
“如何?既是他有求于我,又豈需我行賄取悅?”韓非明停下腳步,眉毛皺起。且他一向看不慣送禮之風,別人尚且管着不讓做,更別提自家行徑了。
八卦仙人連忙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韓非明最看不過他總是這副顯得自個兒什麽都知道卻不宣之于人的嘴臉,幹脆加快腳步出去,甩上門。
——不過他很快意識到,八卦仙人這回說的“到時候”,真的馬上就到了時候。
到樓下時,韓非明本還在伸頸看着哪兒有那種招之即停的汽車,就聽得身後一陣車喇叭聲。
回頭看時,正好看到畢先生從車上下來,為他拉開車門。
……其實他已經學會開門了。
韓非明有些郁悶地上了車。幾乎是“嗖”一聲後,燈火輝煌的景物開始流轉,流光溢彩的燈在窗玻璃上拉出一條長長的亮線。
以那樣的速度,很快就到了畢家。畢女士關上大門後,燈光倏忽亮起。畢夏正站在樓梯上,看到韓非明後像是小狗見主人般拼命揮着手。她轉向韓非明說着:“我們要出差一周,可能要麻煩你和阿夏兩個人住了。”
韓非明看了看畢夏,又收回目光,盯着鞋尖,心中五味陳雜。說實話,答應來教大半是看在畢女士畢先生面上,且一個白天他還嫌長,更別提即将要朝夕相伴了。
朝夕相伴。他也曾與那個陛下如此相處過。
“自然不麻煩。只是我換洗衣物,行囊細軟,一概……”韓非明發現,拒絕之辭不好找,但推脫之法尚有。能少一天就是一天,他今晚回家也能好好想想事情,做好準備。
“這個不是問題,換衣衣物日常用品這裏都有,要是有什麽東西在你家,你可以列出一張清單,我們現在去取。”他話音剛落,畢先生便忙不疊道。
這是鐵了心不讓他離開寸步了。怎麽,還怕他跑了不成?韓非明苦笑。“也沒什麽,只是客廳裏有幾本書,還望悉數帶來。”
畢先生聞言叫上畢女士快步走了。等他們出門許久,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沒給鑰匙。
韓非明微微蹙眉。
他這是上了賊船麽?
這樣想着的時候,踏着白花花的拖鞋一路跑下來朝他傻笑的畢夏更加面目可憎。韓非明想了想,沖他一笑,伸出手。畢夏如獲至寶般湊過去抓在手裏貼在自己臉上蹭。“……傻孩子,你以後便是我學生了。”
“昂,老師好萌,老師最萌了,萌萌噠!”畢夏突然把他的手指往自己嘴裏一捅,嘬了起來。
韓非明已經,連忙抽回手。口水浸濕了的手指一揮動,分外涼爽。“……去,《道德經》抄十遍!”
看着他一臉怒意的畢夏似乎也沒什麽懼怕,只是天真地眨眨眼,偏着頭,像是沒聽懂。
換了從前,陛下做這個動作的樣子他怕是想都想不到,而現在卻看了個現行,韓非明覺得心髒一陣抽動。“……快去。”
畢夏皺着臉。
少年大概十九歲,一張臉還未及完全長開,顯得略微天真,配上這個表情更顯幼稚。
陛下臉上也曾有過這樣的表情,青澀、稚嫩、涉世未深。
“……算了。”
韓非明意識到自己對這張面孔沒辦法。
老師放松教導,學生畢夏萬分欣喜地繼續無人管的放養生活,白天躲在屋子裏看電視,晚上抱着毛絨玩具在客廳的地攤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沒人理,他就躲在坐于圓凳上看書的韓非明身後。
——“驚喜!”
但當韓非明第五次被掀翻在地,抱着滾來滾去時,他終于憤怒了。
“給我抄《論語》三遍!”
然而癡兒畢夏明顯不知道《論語》時何物,也恐怕不知如何書寫,何謂之抄。已經是星期二的晚上了,落地窗外映着郊區清新空氣下繁星棋布的天空。畢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放開他,縮成一團,眨着一雙睫毛濃密的眼睛。
本來想好好教訓他一番的,韓非明只得嘆了口氣,伸手把他拉起來。“明天可不能這麽頑了。想學東西麽,陛下?”
話出口之時他發覺自己竟有一陣快意。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自己說的是哪個詞,是“陛下”,還是“畢夏”。
畢夏被他拉起來後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嘿嘿一笑,一把拽過他,抱緊後繼續在地上打滾。
“給我……抄——嗚……”
小孩兒的樣子像陛下三四歲時,這使韓非明幾乎忘記他其實是個将近束發的男子了。畢夏的力氣大得驚人,韓非明完全掙脫不了,被迫在地上打着滾,郁悶萬分地品嘗着口中因不合時宜的說話咬到舌頭而泛起的血腥味。
·
最後畢夏不知是玩累了還是怎樣,松開他吸吸口水爬起來就往樓上跑。
從地上爬起來滿身灰的韓非明心情極差,打算不提醒他洗澡了,髒死他最好。
……要不然還是去吧,那一身灰多髒。
韓非明兩廂躊躇了半晌後,忽的一愣,随即苦笑。
他還是沒辦法對這張臉下死狠心。十年了,他早習慣于一次次的憤怒,一次次的心軟,甚至最後憤怒都免了,只剩下心軟。
不管是陛下初回宮中被皇室承認,兩人肝膽相照同途斬荊時;還是後來一步步走向歧路口,漸行漸遠時。
他始終記得徹底鬧翻那天被陛下壓在那堆茅草上,于心于身都難以忍受的疼痛間,腦海閃過的回憶全是那個三歲小孩兒。小孩兒遞給他一塊幹巴巴硬梆梆的饅頭,問他願不願留下與他一起。
就為這個,他的小厮五柳勸過他多次,說他心太軟。
韓非明嘆了口氣。畢夏回屋後,空蕩的客廳一下子安靜下來,窗外時不時傳來一兩聲鳥叫。白中偏黃的燈光讓人有些犯困,眯了眯眼睛又睜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盯着漆成深灰色的桌面很久了。
他想了想,拉開圓凳,坐了上去,把那本《現代漢語語法精解》翻開到了原先的那頁,看了一兩句便覺得心生煩躁,合上後伸手拿過了放得稍遠的《莊子》。
他剛剛或許做的太過,這世的畢夏再怎麽說也是個癡兒,什麽都不懂的癡兒。他兩世為人,雖依原韓非明的身份證上算得是二十六歲,但其實也是三十開外之人了。
何以同黃口孺子計較?
正翻開出着神的韓非明翻到了扉頁,一抹亮紅闖入他的沉思。他趕忙凝神細視,之間扉頁的莊子畫像上,胡子被紅筆加長如瀑布,一直到腳。非但如此,臉上還被抹上腮紅,發髻成了仙女的飛天髻。
……韓非明捂着心口大口的喘氣,但還是感覺一身血都在往頭頂沖。
“孽障,給我下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賣一個萌,
賣兩個萌,
賣三個萌,
啊,香皂被自己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