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論語要抄三遍

燈下,俊秀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框眼鏡,正倚在床頭翻着一本精裝的古籍。

房間不小,除大床外還有一張大書桌,一人高的書櫃,頂天花板的衣櫃。用的是家居設計中比較高端的一種配色方案,說不上奢華,卻古樸典雅。

韓非明翻過一頁,繼續讀着《逍遙游》。畢家給他準備的房間倒是叫人滿意,書櫃上藏書滿架,書桌也夠大夠寬敞,重要的是塌并不軟。自從被畢寒在茅草上壓過後,他便恨上那種倒在軟塌塌的東西上的感覺。

将眼鏡推起來揉了揉鼻梁,他果然還是不喜歡臉上架一異物的感覺。奈何前世老花的毛病竟随他三魂七魄到了這副身體,他若是看書,短了還好,若長就必須戴上眼鏡。這副眼鏡是八卦仙人送他的,說是“具有土豪氣質的佳品”,但說實話着實不怎麽好看。

房間門突然彈開了,韓非明不動聲色,再翻過一頁。

“老師老師!我抄完了我抄完了!”

畢夏滿頭大汗,眉飛色舞地揮動着手中的鉛筆和本子,“三遍,都在上面!”

韓非明擡起頭來,瞥了他一眼,“注釋也抄了?”

畢夏卻不理他,跳到床上把本子舉到他面前。

韓非明伸手接過來,翻開第一頁。三遍歪歪扭扭、足有拳頭大的“論語”二字赫然其上。

他看着,抿唇,擡起手揮了揮。畢夏樂呵呵地湊過去。

挨了一巴掌。

“重抄。”

結局是畢夏委委屈屈地皺着臉“嘤嘤嘤”縮成一團咬袖子。

他賣得一手好萌,可惜韓大丞相此時已經進入了為人師表的角色,教訓起學生來不管前世今生都一樣嚴厲,“出去,重抄。我說的不是标題,是一整本。原!封!不!動!的!下次沒抄滿一個本子不要來見我。”

癡兒又如何?癡兒就可以頑劣不堪荒廢年華了麽?癡兒就可以整日調皮不思進取了麽?既是男兒,便該當經時濟世,安國定民。管他癡傻瘋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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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說回來,誰讓他畢夏往莊子臉上畫胡子了。

很多年後,經歷了無數的學生終于總結出了血淚經驗。攻略高冷教師韓非明第一條:切記,技能“撲到老師”需“寫完作業×1”才能開啓,這是後話。

·

畢夏走後房間重新安靜下來,牆上的挂鐘發出“噠噠”的聲音。韓非明擡頭看了看,已經快要十一點半了。他這回去了約摸半個時辰。

那小孩兒該睡了。

韓非明低首,卻覺得書上字像是被燈光晃花了,不停地晃動,教人心煩意亂。摘下眼鏡來擦了擦,卻仍不見好轉。

他不會是睡着在哪兒了罷?還是沒洗澡麽?披上點兒衣服了沒有?

……真讓人煩。

“啪”一聲合上《莊子》,韓非明終于坐不住了。可就在他打算翻身下榻時,房間們“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畢夏探進頭來,壓着嗓子說道:“老師,老師,你不要生氣。”

韓非明挑眉。“進來說話。”

門大開,畢夏蹑手蹑腳進來,站在床頭,低下頭。“老師……”

“別蚊子哼唧。說話。”

畢夏擡起頭來,提高聲音,“老師,我實在抄不完了,好困,嗚……”

韓非明擡頭看鐘。已經将近子夜,他都有些撐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更何況畢夏還是個……“不行。”

然則,賞罰不明,又何以服人?上輩子的畢寒就是他慣出來的毛病。

畢夏耷拉着腦袋,突然轉身跑出了房門。韓非明訝異之間也不打算追出去,重新捧起《莊子》,翻開先前一頁。半晌,房門再次被推開一條縫。韓非明不動聲色,用眼角的餘光瞟到門外的畢夏畏畏縮縮不敢推門,像是生怕惹惱了他。模樣倒也可憐人。“進來。”

畢夏端着一個玻璃杯子走過來,一路上幾乎滿杯的水晃動着灑出來。有灑在他手上的。從畢夏那一臉隐忍就看的出來,應該是熱水。

韓非明揉了揉腹部。正巧稍受了點涼。

畢夏走到他面前後平舉起雙手,滿臉讨好,“老師,喝茶。”

韓非明本來伸手要接,聞言手一抖,玻璃杯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咬了咬牙,被燙到的手背一陣劇痛。

老師,喝茶。

……怎麽兩輩子他的好學生都愛用這句話讨好人。

“老師,沒事吧……水剛燒開。”畢夏看起來手足無措,拉過他的手吹着氣,又要顧及着一地的碎玻璃碴。

韓非明回過神來後,首先把自己的手抽回來,接着一把将畢夏拉上床,自己起身收拾殘局。等回來後,他爬上床去,反握住畢夏的手。少年稚嫩的皮膚上已經起了水泡。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微微顫抖。他想到那是熱水,卻沒想到那麽燙。“別抄了。睡覺。洗澡了麽?”

畢夏搖頭,不敢看他。

“……去睡覺。”

還能怎樣呢,韓非明只得嘆息。

“什麽!我可以睡老師這屋?太好了!”畢夏突然間傻笑起來,一手将韓非明推倒,摟着他滾來滾去。

“住手!叫你去睡,不是叫你來……啊!”

韓非明剛剛愈合的舌頭再遭大劫,血腥味從舌尖蔓延到整個口腔。

少年停止滾動,兩只手臂仍舊摟着他的腰,頭埋在他懷裏,安安靜靜的。仔細一看,已然入睡。

韓非明想了想,沒有叫醒他。

·

“我看過了,脖子上的胎記沒錯,腰上的傷疤也是對的。這回是你們搞錯了吧。”

清晨,熹微的陽光斜射入落地窗,別墅的窗外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花園。晚春時節,該開的花兒差不多都開了,紅粉紫黃在綠色中點綴。草坪上立着一架剛漆過不久的秋千,被風吹地微動。

窗內最适合觀賞的地方擺着一張單人沙發,沙發上的少年翹着二郎腿,斜倚着靠背看向窗外。手機被擺在沙發前的茶幾上,開了免提。

那頭的聲音傳來,一個悅耳的女聲,只是話裏話外全是疑慮,“可是,不是我說,他實在是太他媽可疑了。他可是‘那混蛋’的寶貝侄子,可你有看到他說話做事什麽狗樣麽?怎麽看都不像是有家教的少爺,反而更像是沒見過市面的土包子。”

“小心你的措辭,周姨。愛慕者聽到會幻滅的。”少年伸手撈起手機,惬意地伸了個懶腰,把腳搭在了茶幾上,關掉免提,将話筒提到耳邊。他的手上裹着一層紗布。

“少扯皮夏少,老子都嫁人那麽多年了……咳,說正經。他真的不正常,我怕留你一個人在家——”

少年掏了掏耳朵,挪到眼皮底下看過後皺着眉頭吹了口氣。“怕什麽,他玩不過我。”

那邊的女聲還不放心,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對了,他那次的事故原因我們大概摸出一點線索,是——”

少年皺眉,“是羅家?”

那邊沒說話。

“是二少?”

女聲沉默了一會兒後開始唠叨韓非明一長串的可疑之處。

少年打斷她道:“大不了再試探試探。你就好好和周叔出差吧啊。”

通話挂斷了。手機震動了一下後彈出了結束界面。

這個時候韓非明應該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書。畢夏伸了個懶腰,目光落在纏着手的紗布上,像是有些輕蔑地一把拉下,随手一扔。

韓非明剛起不久,洗漱後泡了杯茶,坐在客廳陽臺的藤椅上翻着書。陽光透過窗外大樹的樹冠細碎地打下來,映在他白淨的側臉上,過長的頭發上泛着光,連睫毛都被染成了金色。

畢夏遠遠地欣賞着,不出聲。

韓非明翻書的那只手上裹着與他一樣的紗布,但精心程度卻差了很多。他手上包的勝似藝術品,而韓非明的明顯就是藝術家恨不得燒掉的殘次。松松垮垮,一副敷衍了事的模樣。

像這樣舍己為人的孩子怎麽可能是騙子呢?

畢夏摸了摸手背,一點皮外小傷果然迅速換來同情和作業豁免權。既然又方便可圖,他又有什麽跟不寫作業過不去的,于是剛剛又重新将紗布捆了回去。

周姨說過的話還在耳邊回響,“韓非明是工科生,一般來說工科生會這麽出口成章麽?”“受傷前的韓非明那麽浪蕩,現在變成這種古板嚴謹的樣子,這怎麽可能?”

但畢夏情願相信他是浪子回頭金不換。陽光下用那雙修長的手輕翻書頁的恬靜男子怎麽可能是個騙子?

“背完《學而》了麽?”

似乎是聽到他在身後,韓非明說着,一邊翻過一頁書。“我說你不用抄,沒說不用背。”

畢夏立馬做苦瓜臉,“昂,不嘛,窩背不下來……”

韓非明“嗯”了一聲,放下書轉頭看他,眉毛上揚。“你說什麽?”

“嗚,老師好可怕……”

畢夏抱着頭撒腿往外跑。

因為手上的燙傷,韓非明特許了不用抄論語,但另加了背誦作業。畢夏活了十九歲從來沒好好背過書,當然不會因為新來的家庭教師破例。

當然,他佯作慌忙逃竄并非怕這個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男子,也不是完全想逗他玩,只是既然傻子已經當了十九年,就要好好圓下這個謊。

韓非明見他沒了影,只好嘆口氣,重新捧起手中那本《現代漢語詞典》。除卻書城買來的簡體版,他從畢家的書櫃中找出同樣版次的一本繁體,對照着看。這麽一看他才大抵明白了簡體之原理,并自信自己沒見過的也能認出十之八九來。

畢夏依舊躲着他不背書。這個他早已習慣。前世的畢寒有段時間便是如此頑劣,非得讓他抄起戒尺滿屋子追不可。

韓非明擡起左手,動了動手指,落在上面的目光有些複雜。

他就是用這只手拿戒尺的,就是這只手一次次握緊那根竹板,打在少年的手心。

而韓非明臨終前被囚禁時,第一天就嘗到了長大後少年的報複。畢寒手中拿着一根鐵板,走到他面前,勒令他伸手。

伸出的左手被一把禁锢住,只能任憑疼痛入骨。

“我把你個不聽人話的東西,我把你這個不争氣的孽障……”畢寒邊打邊罵,都是他曾經怒不擇言時說的話,面目扭曲而猙獰,“我教你打,我教你打……”

後來韓非明那一整只手都廢掉了,動不能動,也沒有知覺。

那孩子太傻。韓非明活動着左手的手指,想着。他打畢寒用的是幾分力?畢寒打回來又是幾分?他每一板都是算好了的,無論是力度,角度,板子的材質……

他怎麽可能傷到那孩子。

韓非明想着想着,覺得頭有點暈,胃裏不太舒服,于是端起茶杯深吸了一口,緩緩吞下。老了就是沒用,成天沉溺往事,想些有的沒的。說這些又有何益?

但沒法子,他看見畢夏那張臉,就忍不住回憶起陛下每一個細節。

太像了。

簡直教人混淆。

“嘿……”韓非明正入神時,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肩膀上,與此同時戲谑的聲音響起。“小明菌,又在追憶似水年華麽?哎呀,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就你上輩子那個渣攻有什麽好的?要我說……”

會這樣做的當然是八卦仙人。韓非明稍稍嘆口氣,他來畢家後好不容易擺脫了幾天的糾纏,現在卻故态複萌。“沒有,我只是想着,要怎麽把陛下教好,不辜負畢女士的重托。”

下巴突然被扳住,被迫轉頭與八卦仙人對視,他皺了皺眉,面色稍微陰沉。

八卦仙人少見地認真看着他,“喂,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對于大仙來說,讀心術是必修課。你想的什麽,我一個字都落不下。”

心中一緊,韓非明伸手握住他手腕,向下一拉,生硬地說道:“是想了。”

八卦仙人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小明明啊小明明,你真是太蠢萌,我說什麽你就信啊——話說回來,你果然還是在想着那個渣攻是咩。”

盡管對八卦仙人新潮的用詞并不能完全理解,韓非明還是聽出來自己被诓了。不過這回他覺得有點累,甚至連生氣都懶得,只是嘆口氣,“那便如何?”

八卦仙人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所以說你蠢萌!”

韓非明沒說話,只是低下頭,捧起茶幾上那本大厚書。

八卦仙人見自己不被理睬,也有點鬧不下去了,沉默了一會,但很快又開始念叨起來,“你說你啊,他是渣攻,你就賤受?你對他幾份心?他又對你幾份心?上天又好生之德,好不容易給你三個十二年的陽壽,你再不從過去走出來不就都浪費了?”

韓非明勉強扯扯嘴角。他說的真輕巧。養傷的三個月,他一是要了解新世界沒什麽精力,二是身邊也沒什麽叫他紀念的東西,就這樣還常常深陷回憶無法自拔。更別提現在不但閑下來,還有個與陛下一模一樣的孩子在他眼前晃悠。“我不知你的上天究竟有何目的,既然要我重新開始又何必牽扯那孩子?我只坦誠說了,教我現在就了斷恩怨,絕無可能。”

話都說到這份上,八卦仙人若再勸就是不識相了。他也只好長長嘆息,手在空中捋着壓根不存在的長須,“天道有常,善惡須端。最終你倆只要圓了它的。也罷,順其自然吧……”

韓非明的詞典正翻到“因果”一詞,聞言眼神閃爍,重重合上書。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早上起來都要賣萌打滾求收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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