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盡管并非癡兒

成排的綠樹劃成一道碧綠帶子,帶子時松時緊,時而中斷,看的人眼花。

出租車的前座上,韓非明任憑身後的少年如何聒噪,全然不發一言,只是抿着唇盯着窗外。

“老師,你別生氣了……”

“老師,冰淇淋湯在手上粘粘的好難受……”

“老師……”

小時候的陛下也曾像他一直以為的畢夏那樣天真可愛,會流露出涉世未深的無邪笑容。直到有一天……他側身将自己擋在半開的門後,看着背對着他的少年活活掐死了一個告密叛徒。

少年轉過身來,神色平靜。絲毫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殺生後應有的慌亂和恐懼。

外部的光線弱下來,窗玻璃上依稀可見的那個倒影顯得沉靜而落寞。韓非明扭頭,枕在靠背上閉目養神。他該高興才是。

那時候的陛下在他一手謀劃下初返深宮,還未站穩腳跟。他早先就對那孩子說了,為君者不能手軟,不能天真,還教着他人情世故,心機手段,如此這般,方能成事。陛下都做到了,他又有何好說的?

畢夏并非癡兒。

畢先生畢女士會高興罷。……還是說,連畢先生畢女士都是虛有其名?

但韓非明想不出他還有甚立場抱怨。癡兒并非癡兒,豈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心裏難過。

一路颠簸,昏昏沉沉,等到站停下時,他已經睡去許久了。

畢夏推了推他,看還不見醒,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撐着他腋窩,将他拖了出來,一把關上門後調整好姿勢,将他背起來,颠了颠,向房門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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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發現自己在夢中的韓非明下意識尋找着畢寒的身影。三個月來,或不入夢,一旦入夢,夢見的就是他。

但他看到的卻是羅恭。

羅恭的背影戴着手铐腳鐐,席地坐在傾灑着月光的懸崖上,形單影只,孑然一身。而他右腿側的酒壺旁卻配着兩個小酒杯。

像是赴約之人未至,像是對酌之人暫離。卻更像是,紀念着本應在他身旁之人。

韓非明看得出神。許久之後,他試探着擡腿,準備邁開第一步。

卻——

“驚喜!”

突然被不肖學生一把推翻,抱着在地上滾來滾去。

“住手!孽障,還不給我住——”

韓非明猛地睜眼,卻看到蹲在他面前的畢夏眨眨雙眼,一臉無辜。

他四下一看,自己正躺在客廳的雙人沙發上,腰酸背痛,脖頸僵硬動不得。畢夏身着深藍色圍裙,手裏還拿着一把鏟子。再看窗外,日已西斜。

“老師,餓了吧,窩給你做了好吃的哦,快起……”

韓非明冷眼看着畢夏笑得眉眼彎彎,出言打斷道:“好好說話。”

畢夏皺起臉,“老師……”

“我說,好好說話。”韓非明颦眉,加重音重複道。

畢夏站起來,有些局促地抖了抖圍裙。

“你既然不是癡兒,就不要在我面前裝了,大家都累。”韓非明按揉着脖子說着,眉眼間是掩不去的疲憊。

畢夏舔了舔嘴唇,支吾了一會兒,還是嘆了口氣,“老師,我給你做了飯,你應該挺喜歡的。咱們邊吃邊說吧,我給你解釋。”

韓非明坐着并不動。

畢夏把鏟子換到右手上,撓了撓頭,随即轉身回到廚房,半晌後端着一個大盤子送到了韓非明身邊。

縱然還生着氣,卻禁不住食物香氣縷縷入鼻,韓非明忍不住投出一瞥。畢夏還端着那個冒着熱氣的盤子,臉上讨好一般的笑容仍然傻氣。

“放下罷。”燙着了可怎麽辦。

“哪兒有地方放,老師你跟我上桌子吃吧。”

不用嗲裏嗲氣的語調和奇言怪語的畢夏說起話來的聲音更像畢寒了,韓非明揉了揉太陽穴,“就在這兒,放我腿上。”

畢夏還想說什麽,卻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隔着一層衣料,盤子的熱氣仍然逼人。韓非明看着盤中圓形一指厚的大餅,忍不住挑了挑嘴角,“你還會烙餅啊。不是不會做飯麽?”

畢夏剛坐在他身邊,聞言一呆道:“老師,這,這是什麽?”

被他這麽一質問,韓非明滿腔的底氣盡付東流,有些心虛起來,也不答話,只是伸指碰了碰表面,即刻縮了回來。實在燙手。

畢夏忍俊不禁,拍着大腿笑起來。直到被韓非明淡淡瞟了一眼時才陡然噤聲,努力忍着笑意拿出一對刀叉。“老師,這是披薩,要這麽吃……”

他說着便示範起來,一刀一叉左右開弓,吃得有模有樣。韓非明面上過不去,卻撇着眼睛拿餘光看着,默默記下。

等吃完了披薩一角,畢夏咂咂嘴,把沾着食物渣子粘乎乎的刀叉遞給韓非明。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虛握了一下,還是展開,将之接過,照着畢夏剛剛的樣子依樣畫葫蘆一番,卻只吃了幾口便放下。

畢夏一直用充滿期待和緊張的眼神觀察着他,見狀忙把餐具接過,問道,“老師,怎麽了?”

“吃不慣。”這味道不似中原食物,定又是今人所說西餐了。

畢夏“噗”了一聲。

韓非明眯眼。

“不不不,老師多慮,沒有嘲笑您老的意思。”畢夏慌忙捂嘴,而後傻笑道,“我就是想,肯德基啊什麽的垃圾食品都吃得慣,這個怎麽就可以呢?”

“奇餐異食,做閑暇零嘴尚可,豈能日日不改?”韓非明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但也未顯于形色,只是皺眉看着他。

畢夏半晌才憋出話來:“……老師,你說話怎麽總是這麽有文化?”

一語出而兩廂尴尬,直到韓非明咳嗽了一聲後,氣氛才緩和過來。

“老師,說好了聽我解釋的。”畢夏雙手的手指在腿上互相絞着。

“還叫我老師幹什麽。”

“啊?”畢夏發愣,“……老師,哦,可是,叫習慣了……一定要改麽?那我叫你什麽?”

叫什麽呢?韓非明發覺自己答不出來。韓先生?生疏。韓非明?粗鄙。非明?不敬。叫字,又顯得太親昵。“就叫老師罷。”

畢夏點頭,繼而深吸一口氣道:“老師,我也不是有意要瞞着你的。”

說完這句後,他像是觀望刺探一般看了看韓非明的臉色。

韓非明挑眉。

畢夏一縮脖子,後面的話說得言簡意赅:“沒錯,我是裝傻。但這也不是我願意的。我是羅恒的外孫子,羅恒就是羅家前任的當家人,羅氏實際上最大的頭兒。羅家……羅家你應該知道。”

韓非明的确有些印象。羅氏似乎是H市一個很有勢力的企業,最高控股權由羅家人掌握。他讀經濟學入門書時曾見過其中舉的羅家的例子。

“說起來這也是個家醜。就是挺早以前的,我媽——就是羅恒的四女兒羅雯,不顧家裏阻攔,非得嫁給我爸。我舅舅他們正愁沒理由出點什麽事,好少一個人争遺産,于是就趁着這個機會逼迫羅恒把我媽趕出家門。”畢夏說着,面色凝重起來,“羅恒最疼我媽,沒這麽做。但後來,我剛出生的時候,出了點事……我媽本來手裏有實權,所以底氣很足,但這麽一鬧幾乎一窮二白。”

說者專心,聽者韓非明卻越聽越心驚,思緒忍不住飄着,想到當年陛下還是小皇子時是怎麽被趕出皇宮的。前因經過雖另有波折,但其結果卻殊途同歸。

“我舅舅他們逼宮,羅恒也被架空了大半,護不住我媽。我爸媽決定保存實力,先出國退避一陣。”畢夏言至于此時,抽了抽嘴角,似乎在笑,“我是個累贅嘛,所以就被留下了。”

“但也不能直接留下,否則不給他們捏死扔河裏才怪呢。我媽和我大舅做了個協議,設法弄了個智障的證明,把我留在H市。不在羅家,卻在羅家的眼皮子底下,否則他們也不放心。是羅叔羅姨把我帶大的,就是把你帶來我們家的兩位。”畢夏聳了聳肩,似乎在表示自己對這段往事的不在意,“于是我就……”

韓非明已回過神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禁放柔了一些,“于是你就裝傻裝了這麽多年?”

畢夏摸着後腦勺笑了笑,“哎呀,其實還好,在周叔周姨他們面前不用,只是面對外人的時候需要裝一裝而已。”

那怎麽解釋今日面對那個二哥時呢?

韓非明還是沒有将疑問宣之于口,只是擡起手來,在他頭上揉了揉。

“我最近把事情做得明顯了點,估計羅家也有察覺了。羅二少最機靈的,肯定早就發現了,只是我今天這麽一鬧坐實了而已。”畢夏探頭瞄了瞄他的表情,“哎呀,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早就想着等翅膀硬了就坦白的。老師……”

韓非明與他對視。雖然他已經沒有佯作癡兒狀,但那雙眼并沒有因此而生出冷漠或陰狠來,反而顯得有些溫順,像只搖尾乞憐的大狗的眼睛。“你知道我以前的事?”

畢夏忙不疊點頭,一開口差點被口水嗆着,“……咳,老師,你可千萬別理那他媽的混球。羅二少欺男霸女的事兒幹得多了去了,離他遠一點最好。”

韓非明只得點頭,心下考慮着該如何接話。

“好吧,我坦白從寬,其實……”不等他想出來,畢夏就接上去說道,“你并沒有投過什麽簡歷對吧,但周姨說你急需一份工作,一定會來。”

韓非明邊聽邊心驚肉跳,慶幸着幸好沒有太過問起簡歷的事而欲蓋彌彰。

“你想問我幹嘛這麽麻煩也要把你拉來吧。”畢夏說道,“你之前受傷的那場事故,我懷疑是我二哥做的。”

二哥……那個旺仔牛奶男麽?韓非明回想着他的言行,發現竟處處與之吻合,不禁蹙眉。

“你之前甩了他,他肯定不甘心嘛。得不到就毀掉,我二哥就是那樣的人。所以我和周叔周姨他們一商量,就把你召來了,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他肯定動不了你。”畢夏低着頭撓了撓臉,“不過其實我也不完全就是為了保護你啦。羅二少比羅大少厲害得多,是我回羅家最大的障礙。我想通過你的證詞扳倒他。”

甩了他?這卻又是何意?

韓非明壓置疑問,搖了搖頭,“你打得好算盤,可惜我記不起來了。”

畢夏雙眼陡然大睜,“什麽?一點都不記得了?那,那你以前的事呢?都不記得?”

韓非明樂得順坡下驢,苦着臉點頭。“大概撞到頭了。”

畢夏抱着頭懊惱,“唉,怎麽會這樣。這樣我不就白……”

“你也自可将我逐出,再不過問。”韓非明沉下臉來。

畢夏怔住,半晌後拼命擺手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哎呀,我只是說——老師,老師你別生氣啊,你要是走了,誰給我做飯?”

韓非明斜眼,“你不是會做麽?”說罷他指了指畢夏端的盤子。

畢夏漲紅了臉,繼而低頭讷讷道:“這個是我買的……”

韓非明眼神頓冷。

畢夏鼻尖冒汗。

韓非明挑眉。

畢夏舌頭打結。

良久之後,韓非明面部一松,哈哈笑起來,一手搭在了畢夏的肩膀上。

猶記得當年陛下因為相似之事惹他生氣時,也端了一盤點心,明明出自大廚之手,卻硬說是自己做的,騙他吃下後死纏爛打地逼迫他原諒自己。

連那手足無措之态都一模一樣。

韓非明笑嘆道:“行了,本非你之過。”

八卦仙人的意思他已明晰大半。自來此地伊始至今,所發生的一幕幕,無非是教他重回前世軌道,按部就班,并逐步改命,最終颠倒前世結局。這一世,活着的會是他,死去的會是畢夏。

既知如此,縱得貪歡半晌,他又豈能淹留?

只是直接說走,這孩子必定不依。

韓非明心底暗做打算,而面上不形聲色,反而彎了彎嘴角,“寫作業去。”

畢夏見他展顏正松口氣慶幸着,聞言登時苦了臉,“啊?可是我已經不是……嗯,那個算術題……”

“既非癡兒——”韓非明正色,在他背心一拍,“去,把《道德經》默一遍我看。”

作者有話要說: 【虐渣攻的番外之一】《青出于藍》(歡脫版:《論韓大丞相是怎麽把娃娃逼成渣攻的》)

畢寒完全沒想過,那個男人真的自殺了。

明明,就再過一瞬,再過一瞬他就要轉過身來,摟着那個男人哭的。

寒冬殿前的冰冷是地上,血跡即刻風幹。那人的身體也逐漸僵硬,青白的臉色像是畢寒一次次咬着牙落筆練字的紙。

畢寒跌坐在地上,直直望着前方。

他也沒有想過,這個男人,真的離他而去了。

·

“青出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

一篇終了,少年屏息凝神,滿眼期待。

而那個坐在木案後的青年看着他,目光冷冽。

見狀,少年眼中的光彩漸漸褪去,低頭,咬住嘴唇。

“自己說,背錯了幾個字?”

少年咬了咬牙,輕聲道:“學生不知……”

“扭捏!”青年将手中書卷往案上一拍,“高聲。”

“學生……不知。”

青年皺眉。

良久後——

“手伸出來。”

少年的嗚咽聲壓抑着,在竹板的“啪啪”聲中微不可聞。

——畢寒從小就怕他,怕得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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