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滄浪之水清兮

天氣并不好,一層層雲将藍色覆蓋得半點不露。地鐵站外,韓非明将大辭典裝回背包,騰出來的手招呼着撒歡的畢夏回來。

“老師,真的要去游樂園麽?真的嗎真的嗎!”被一把揪住的畢夏仍然歡騰,“老師最好了老師萌萌噠!”

自從告訴他本次的目的地不是新世界廣場而是它旁邊的游樂園後,這厮就沒有一刻閉上叽叽喳喳的念叨的嘴巴。

真的這麽開心?

韓非明忍不住笑了笑,但這樣溫柔的表情在揉了揉他的頭發後就消失了。他換上一臉嚴肅,摸着畢夏頭發的手在那腦袋頂上一拍,“說去就去,別廢話。”

游樂園離購物中心相距有一裏的距離,從地鐵站的出口出來還要在走上一會兒。雖未到吳牛喘月時,但南國濕氣大,又沒有太陽曬烤,故而水氣逼人,悶熱難忍。

韓非明背包裏又放了好幾本厚書,至少有七八斤重,走着走着便汗流浃背,有些氣短,不禁減緩了腳步。

本想着順勢等等畢夏,剛打算回頭看看,就被什麽東西撞在了後背上。

韓非明一驚,卻見畢夏把下巴擱在他的肩窩,“老師,幹嘛突然停下……”

“你走路不看的?”韓非明挑眉。

就在他說話時畢夏向後看了看,過了一會兒才應聲:“嗯……嗯?”

韓非明轉身看着他,神色嚴厲。“你今天怎麽回事?”

一路走着時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心不在焉的。

畢夏連忙搖頭擺手,“沒有啊,老師你……”

韓非明不等他說完,徑自轉身,大步邁進,與正在努力向他推銷香草味冰淇淋的路邊攤老板擦身而過。

“欸,老師你別生氣嘛,我,我是因為太想吃冰淇淋了!”畢夏快步跟上,慌亂地手舞足蹈口不擇言,“對,一定是因為太想吃冰淇淋才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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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明緩步,一副被說動的樣子。“真的?”

畢夏眉開眼笑,小雞啄米般點頭。

韓非明笑眯眯道:“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早說……”

畢夏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到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早說你是饞冰淇淋了呢?”

啊,老師好可怕……

眼看着老師一甩頭極其高冷地漸行漸遠,畢夏開始檢讨自己的賣萌功是否有所退步。

然而就在韓非明快要走進“新世界游樂公園”大門時,他卻聽到那個在門前停住腳步的男人這樣說:“我不要香草味。”

畢夏突然想起他上回賣來的香草味被嫌棄得有多慘,頓時沒忍住,一聲“噗”破喉而出。

“要冰淇淋麽?”小攤老板舉着挖勺眼巴巴道。

畢夏笑了笑,“謝謝,先不要。”

說完,他不顧老板詫異的出聲詢問,掏出手機,走到僻靜處。“喂,亮子……對,你找幾個人過來,你夏哥這兒有小尾巴……”

·

韓非明本來打算一路進去,卻在剛邁出一條腿時被什麽揪了一把後腰。

“八卦……”

“八卦仙人!”

八卦仙人身着白襯衣和開洞的牛仔褲,脖子上戴着大一串一個手指粗的金屬鏈子,一頭長發成了殺馬特洗剪吹,左耳上還有個一閃一閃的骷髅頭耳釘,一手攬過他肩膀和他勾搭着,痞氣十足。

韓非明自然形容不出他的着衣風格,只覺得看着難受,不端不正。若是換了旁人穿着這麽一身,別說近身,恐怕大道相遇都要繞路而行。然而八卦仙人不同。兩人相處之時最短,但韓非明早已将他視作至交,推心置腹無有顧慮。

這是上輩子畢寒也沒有的待遇。

八卦仙人拖着他到了一處隊伍後,長嘆口氣,而後使勁拍着他的肩膀道:“說你蠢萌你就賣蠢給我看啊,知不知道游樂園要先買票的?”

韓非明氣結,動動嘴唇後嘟囔道:“你又不說,我怎得知?”

票是要買的,但買幾張也是個問題。八卦仙人出現時不着痕跡,但卻不能在衆目睽睽下消失。

八卦仙人的計策是自己先裝作買冰淇淋離開隊伍,等韓非明拿上票進去後再找個僻靜的地方出現。

韓非明剛開始是擔心畢夏,卻被狠狠地打擊了一句“你擔心他?他比你還識數呢,自己會買”。說來也是,他在售票員念出金額數後與之大眼瞪小眼的境況确實連利索拿出百元大鈔的畢夏還不如。

最後還是買了兩張票,八卦仙人一邊挺開心地光明正大從正門進入,一邊還喋喋不休地罵他傻。“……你說你,浪費錢。圖什麽呢?明明可以……”

韓非明打斷他,一板一眼道:“不請而用,是謂盜。韓某圖個心安理得。”

八卦仙人愣了半晌,繼而忍不住笑着推了他一把,“你呀,老古板。”

韓非明不理他,只自打量着四下新鮮的景狀。當他看清楚過山車鐵軌上奔馳的小車裏坐的真是人時,驚詫地簡直說不出話。

一幹器械,滿目琳琅。

真難為這裏人想得出來。

韓非明被八卦仙人硬拉到過山車的長隊後,還不住地搖頭推脫,“這……我不行,這東西豈可……”

……等從車廂上跌跌撞撞地下來時,他連把這厮踹下十八層地獄的心都有了。

“欸,我怎麽知道你這麽怕高,麻蛋在上面叫得跟不要錢一樣。”八卦仙人聳了聳肩,邊推托着責任邊将死活不願再嘗試旋轉秋千的韓非明攙到路邊長椅上坐下,“你真不去?那個可好玩了。”

韓非明整了整額頭上被冷汗浸濕的頭發,不說話。

“真不去?真不去?真……”

八卦仙人一聲哀嚎,緊接着躲過了他踹來的第二腳。“喂,君子動口不動手!”

韓非明撐着額頭,緩緩挑起嘴角,“是啊,所以我從來不動手。”

說着又是一踹。

八卦仙人開溜後,韓非明平靜下來,正襟危坐。太陽從雲層中好容易透出的光亮傾灑,在金屬器械上泛着耀眼的光斑。長椅正在陰涼處,似乎與外界隔離,連喧鬧聲都要小上一些。

畢夏買個冰淇淋去了許久,也不知又生了什麽事端。身上汗濕,粘粘的,韓非明心頭一陣煩躁,手在《莊子》的書脊上摸了許久,最後還是将背包拉鏈拉上,不再過問。

韓非明挪着臀部,一手握成拳,緊了緊,片刻後還是松開。

也該讓孩子有點自由。他最近總是想,說不定畢寒後來的那般模樣,就是他當初逼得太緊給害的。

八卦仙人從旋轉秋千下來又風風火火地跑去下一處器械。韓非明百無聊賴,目光随意飄着,最後落在了一處自動販賣機上。

隐約看得到紅櫃子的玻璃中擺着各式各樣的瓶子。韓非明咽口唾沫,覺得口幹舌燥,直勾勾地盯着,只想一嘗滋味。

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大男子夾着公文包走到販賣機前,擋住了他的視線。筆挺的正裝,锃亮的皮鞋,一絲不茍的發型讓男人在游樂園幾乎清一色的短袖短褲休閑服中格外醒目。

男人彎下腰去,左耳上閃過一點亮斑。

韓非明蹙眉,覺得有種熟悉感油然而生。

奇怪的是,那男人拿着兩個紅罐子站起來後,并未沿着自己停下前的路線繼續前行,而是轉身折彎,徑自向韓非明所在的長椅走來。

韓非明眉頭越皺越緊,正打算起身離去,卻被男人擋住。

高大男人正是上回在新世界廣場堵住他路的人。

“給,渴了吧。”男人的臉背光,看不真切。他向韓非明伸出手,手上拿着的紅罐子正是上回被韓非明喂了垃圾桶的旺仔牛奶。

韓非明思量少頃,還是接了過來。

男人嘴角彎起了個不淺的弧度,作勢就要坐在他身邊。

韓非明挑眉,幹脆大張手腳,霸占了整個座椅。

男人見狀竟也不惱,只是搖了搖頭,笑容中又帶了些無奈,“你果然還是你。盡管變了很多,這一點還是一樣。”

他那眼神幾乎像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小兒。韓非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張開的手腳回歸原位,“坐。”至少并排坐就看不到他的臉色了。

男人聞言更是眉開眼笑,坐下後竟還肆無忌憚地将手搭在韓非明身後的椅背上。“非明啊,最近身體怎麽樣?”

“托你的福,不錯。”韓非明的手指肚在拉環處輕輕劃着,水汽沾惹,濕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如他所料不錯,男人的臉色現在一定不太好。轉睛而視,果然看到那張臉透着尴尬。

男人微嘆口氣,“你果然還在怪我。”

這聲音竟還有幾分嫠婦怨怼之氣。韓非明一個用力翹起拉環,嘴唇緊抿,已是發作前夕,“先生多慮。韓非明只是感慨。”

男人擱在椅背上的手動了動,搭在韓非明肩膀上,而後不顧後者黑出碳來的臉色說道:“非明,我知道。讓你受傷我的确有責任,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希望你就這麽誤會下去,咱們談談吧。好麽?”

不好。

然而韓非明考慮一番,還是将拒絕之詞咽入口中。看得出來,這厮必是死纏爛打之徒,一次不從,總會有下次。不如依他所言,此番長談過後,就斷絕一切罷。

他心中念頭急轉,面上不動聲色。男子估計是以為事情不成,稍微皺了下眉道:“我帶你去滄浪茶樓。就是上回你路過卻沒有進去的那家。”

滄浪茶樓?

韓非明一驚,想起了這麽個名字。不錯,他的确曾經駐足,但這厮又如何得知?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其實也無甚特別,只是古樸典雅的茶樓招牌下的這副楹聯教他駐足輕吟,恍若隔世耳。

這首滄浪之水歌是羅恭的最愛。

羅恭是韓明的宿敵,政見不合,道有異志有分,互相針對了多少年,最後以前者□□之敗告終。

盡管如此,韓非明卻仍記得戴着腳鐐的羅恭與他雪地同飲時之景狀,唱罷此歌的羅恭舉杯一飲而盡。他開口與複起的歌聲相和,聽着那歌聲從悲壯到微弱,最後消失。

而後,他仍坐在原地,斟酒獨飲。直至黃昏入夜,夜盡天明,大雪覆滿肩頭。

韓明苦心一世,未曾有一個至交。唯一可以算得上半個的,卻是他最大的宿敵。

“怎麽了?我看你上回在門口停了那麽久,不是想進去麽?”男人柔聲問着,一邊用搭在椅背上的那只手撣去了他肩上或許未曾有過的灰塵。

“想。”韓非明起身。

也算是,悼念故人罷。

男人輕笑了一聲,随即站起來,邁步到他身後,伸出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僵了僵,繼而摟在韓非明腰間。

韓非明雙眼一瞪,一個手肘向身後頂去,卻被他曲着手掌接住。

他死咬着牙揮動另一只手臂,不料又被制住。

韓非明本不善武,新換的身體又休養了三個月,更無力氣,一時間脫身不得,只能任他抓着。

“非明,還真不像你。”男人輕松道,“我記得原來你打起來的時候連我都要吃點虧呢。”

韓非明無言以對。他本非此身之主,也未有原韓非明的絲毫記憶,眼看着一點點透出疑點,也無計可施。“放……”

“放開他。”

韓非明聞聲詫異擡頭,卻看到畢夏一手一個巧克力球甜筒站在他倆幾步遠處,眼神冰冷。

“放開他。”

看着那張平日裏常作嬉笑的臉這副說得上是狠厲的表情,他突然覺得心口一痛,說不上地難受。“畢夏,冰……”

“你放不放?”畢夏左手的甜筒的底座應聲而碎,巧克力色的汁液順着他的手臂往下流。

男人幹笑了兩聲,竟真的依言放開了韓非明。

他站穩後深吸了幾口氣平複心情,卻還是忍不住後退了幾步,縮到了陰影中,握拳的左手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阿夏,二哥我跟你二嫂這是恩愛呢,小孩子不懂,別亂插嘴。”男人整了整因為剛才的打鬧而略微皺褶的上衣。

韓非明猛地擡起頭,盯着畢夏,期望他能說出什麽“窩才不是小孩子捏”之類符合形象的話,卻見他生硬地挑起嘴角,将左手中稀爛的甜筒碎片一扔,冷聲道:“二哥,雖然可能駁了你的面子,但我還是要說。韓非明現在是我的人,你就算想動他,也沒有上次那麽容易了。”

男人嗤笑了一聲,并未順着他往下說,而是另起話頭道:“畢夏啊畢夏,我早就猜到了。”

畢夏也笑了,笑容帶着嘲諷之意,與之前那樣稚嫩孩童的傻笑迥乎不同。“我還以為你們早就知道,心照不宣罷了。羅家不是恨不得沒有我這個智障少爺麽?”

男人的嘴角漸漸拉成一條線。

畢夏的笑容漸漸褪去,換上認真之色。

兩人對峙,互不相讓。

許久之後,韓非明移開盯在地面上被人随手亂丢的糖紙上的目光,邁着大步,與男人擦肩後停在畢夏面前,在後者開口之前一把奪過了融化得軟趴趴的甜筒,嘬了一口,“你的作業還沒寫完,回家。”

畢夏眨眨眼,冷冰冰地表情像是也被一口嘬去,頓時換回了天真孩童的笑容,“老師……”

“回去再跟你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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