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朵

董陳往就診卡裏充值了足夠的金額,按照檢測單上的指示,在血檢區和超聲室兩頭跑。

近兩個小時後,她一手壓着消毒棉,一手拿着兩張檢驗報告單,回到了普外門診室。

許國強醫生并不在,只剩下先前為她開單的助理女醫生。

“許醫生呢?”董陳問。

“師父去學術廳,參加周正覺博士的學術研讨會了,我在這兒是一樣的。”女助理亮亮胸前的主治醫師牌。

董陳不理解:“一場會議而已,什麽時候去不行,非得占用門診時間?”臨時抛下病人,也太随意了吧。

”那可不是普通的學術報告會,主講人是剛從國外回來的周正覺博士!你知道靶向藥物嗎,你知道CRISPR技術嗎?這些都是他的主研方向。”女醫生越說越激動,“最主要的是,男神很帥!典型的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卻非要靠才華!”

原來是個重症研究領域的專家,不過說到帥,董陳還是自動剔除她話裏的粉絲濾鏡。她手下有個小會計,手機和電腦的屏保供着兩位馬“爸爸”,還不是整天把男神挂在嘴邊。

“周博士回國後,不少大學、醫院、藥廠都在争取和他的研究所合作,希望結合更多的臨床實驗,共同研發新型藥劑,不過嘛……”

女助理星星眼,“他留在我們人醫的可能性最大,畢竟華院長是他的研究生導師,聽說,他和我們院長女兒關系也很好……”

董陳對他人的花邊八卦沒有興趣,她把兩張檢驗報告遞上:“您先幫我看單子,看完趕去交流會,沒準還能要到你們周博士的簽名。”

女醫生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接過單子,認真看了起來。

“咦?報告顯示,你的闌尾和泌尿系統都很正常啊!”

一切正常?董陳不太相信。

“來,你自己看。”女醫生指着檢驗單,“血象各指标正常。超聲提示:雙腎、膀胱未見明顯異常,闌尾區未見腫大,沒有異常回聲團。”

“可我右腹的部位,确實不舒服。”

“那就不關我們普外的事了。要不,像我師父建議的那樣,你再去婦科排查一下?”

董陳也有些迷茫:“會不會是早期的慢性闌尾炎,症狀不明顯,B超也無法檢測呢。”

“某度看多了吧!”女醫生笑了,“再細查就得做CT了。或者你幹脆住院做個手術,把闌尾割了,就不用再擔心會有什麽急性、慢性闌尾炎了,一勞永逸,對身體也沒有負影響。”

董陳吓了一跳,她從未想過看個門診,就要到住院的地步。“算了,我還是先回去考慮一下吧。”

女醫生很滿意:“回去注意休息,年輕人別熬夜,一般沒啥大事。”

候診廳的廣播又開始叫號,董陳把檢驗報告單收進包裏。

取車的時候,她的手機彈出兩條微信,是康源一直合作的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小鄭,在群發廣告宣傳。

瞥見題目裏的“重疾險”字樣,董陳默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删除。

她擺正手機,一路駛向東區的“樂行養老公寓”。

一個小時後,她來到這家養老院的主樓區。

值班的小護工看見董陳的車子,急忙跑下來,表情如同見到至親:“董姐,您可來了!”

董陳了然:“我媽呢,又不在房間裏?”

小護工苦笑:“董老師又去東屏山了。今天初一,山上的小廟有集會,董老師和其他幾個老人軟磨硬泡想去,我們實在攔不住。”

“有人陪着嗎?”

“有的,保安一直跟着。”

董陳點點頭:“那就好,你們先忙,我去看一下。”

東屏山不遠,出了養老院後門,沿着小徑一直往上走就是。

山路經過修整不算陡峭,只是董陳這幾年在辦公室坐久了,缺乏鍛煉,才爬了十幾分鐘就有些氣喘。

抑或是體內的運動細胞被喚醒,站在半山腰的小廟前,先前右腹的不适,竟然一掃而空……她有點心疼下午在醫院花掉的那些檢查費。

山腰有涼亭,幾個志同道合的老頭老太太,戴着老花鏡,圍着一部小小的播經機,聽得津津有味。董陳一眼就看見了母親董愛玲。

機器裏播的是《地藏經》,正誦到光目女發願救度母親的章節。

董陳輕嘆一聲,有點無奈。

三年前把母親送到養老院的時候,她絕對想不到,自家母上大人——一個光榮退休的高中老師、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還能在晚年培養出聽經讀經的愛好。

幾個老人看見董陳過來,寒暄兩句,心照不宣地離開。

董陳關掉播經機,在董愛玲面前坐下。

“媽,您怎麽又來拜這小廟了,以前在學校您還教育我,這些很多都是封建迷信呢。”

董愛玲瞪她一眼:“心誠則靈!我今天是來找大師幫忙算算,我閨女什麽時候能把自己嫁出去。”

“……那大師怎麽說?”

“大師說你22歲畢業就結婚,25歲三年抱倆。可你現在已經25歲了,婚沒結成,連男朋友都被折騰走了。”

董陳心中一沉,母親的記憶還停留在四年前,忘了白珺寧已經和別人結婚,顯然是阿爾茨海默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了。

她故作輕松,還調侃起段子:“我後來不是多讀了兩年書、拿了個財經碩士嘛,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知識改變命運?”

“呸,還不是因為你太作,甩了小白那麽好的男孩子?”

“出家人不說髒話,董老師。”

董陳抗議着,心裏卻把白珺寧罵了個半死。

這厮從小長了一副人畜無害臉,做人做事都很低調,唯獨在寵愛董陳這件事上,從小到大都高調得很。高調到雙方的父母、親友都把兩個孩子當自家人,以為他們一畢業就會結婚。

以至于後來,明明是他主動提分手,明明是他跪在董家,紅着眼睛說一切都是他的錯。所有人仍然怪董陳不懂珍惜,作天作地鬧分手,才弄丢了這麽一個青梅竹馬、二十四孝的男朋友。

母女倆又聊了幾句家常,日落的時候,董陳慢慢扶她下山。

晚上,女護工照顧母親洗澡時,董陳在房間裏随處看了看。

這裏的生活物品一應俱全,書桌上還擺着新鮮的康乃馨,每個角落都很幹淨。一切都很符合這家高檔養老院的标準,當然,也很符合他們的昂貴報價。

三年前,董愛玲的病症加劇,董陳無法兼顧工作和母親,不得不送她去私立養老院。

彼時的樂行養老院落成不久,以高端,專業、私密著稱,環境堪比五星酒店,只對部分人士開放,可謂一號難求。

董陳一度需要賣掉父親唯一留下的房子,才能付得起前幾年的護理費用。

好在父親生前樂善好施,一位故交匿名相助,使董愛玲以退休金足以承擔的價格,獲得了寶貴的入住名額。

為了更好地維持生計,董陳把家裏的大戶型租出去,自己則搬去老破小天天爬樓梯。

這些年,養老院各項費用也随着物價水漲船高,但她工作穩定,再加上房租和理財的收入,雖不能大富大貴,倒也還過得去。

董陳打開冰箱,裏面低糖的牛奶、糕點塞得滿滿當當,夾雜着巧克力、堅果等零食,都是她從小喜歡的牌子。

旁邊的藥箱裏,除了常備藥,還有很多進口的緩解阿爾茨海默的保健品……不用說也知道是誰送來的。

浴室的門被打開,董愛玲穿着浴袍走出來。

董陳關掉空調,從護工手裏接過毛巾,為母親擦頭發。

“說吧,這些零食、還有保健品哪來的,我不是說過,不許再接受外人送的東西嗎!”

見女兒難得嚴肅,董愛玲有點慫:“可能是……田螺小夥送的?”

“建國以後不許成精了,不明人士送的更不能亂吃,我現在就拿出去扔了!”董陳氣呼呼地收起那些零食。

“哎哎,不是陌生人……是我幹兒子送的。”

“我呸,白珺寧什麽時候認您當幹媽了,他也配?!”

“出家人面前,不許說髒話!”董老師也提高了嗓門,“小白從小拿我當幹媽待,也是養老院的醫務志願者。我現在病了,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他難得來陪我說說話多好。你是我閨女,你一個月才來看我幾回?”

董陳有點委屈,她其實每周休息日都會來看她的,只是母親很快就忘記了。

算了,跟自己親媽較什麽勁。罪魁禍首還是白珺寧,居然利用母親的健忘症,還在刷二十四孝的人設。

董愛玲入睡後,董陳收拾好東西,和護工打過招呼,悄悄離開了樂行養老院。

回家的路上,她兩次撥打某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都無人接聽。

她把車停到路邊,把某人的微信從黑名單裏放出來……然後再加回去。

暫時恢複好友關系後,董陳直接轉賬一萬元過去,作為那些保健品的補償。還附帶一串噼裏啪啦的留言,結尾是萬年不變的:【白珺寧,離我媽的生活遠一點!】

深夜,直到董陳回到小區,洗完澡上床睡覺,才收到白珺寧的回複。

轉賬被原路退回,跟着一句簡單的話:

【別鬧,剛下手術,還在值班。】

董陳看見這句話,躲在被窩裏,鼻子猛地一酸。

前半生的影像,在腦海中走馬燈般回放。即使翻來覆去數一千只綿羊,她依舊不可控制地失眠到天亮。

亂麻難斬,那又怎樣?董陳不是拎不清的人。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現實和陽光一樣照進卧室裏,她知道有些東西不能留戀,必須扼殺在搖籃裏。

她從床上爬起來,用粉底遮掉黑眼圈,順着清晨的風,一路向西,往醫大附院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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