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朵

董陳把車停在醫大附院旁邊,拎着袋子下來。

一擡頭,又看見醫院門口的巨幅LED字幕——【熱烈歡迎周正覺博士莅臨我院交流指導】,她不禁好奇,這位大神有那麽搶手嗎?

八點是急診醫生的交接班時間,董陳把白珺寧約在了住院部的天臺。那裏人跡罕至,有什麽話說開了,也避免被人指指點點。

董陳沒有等太久,白珺寧很快走上來。

他叼着一袋小籠包邊走邊吃,手裏還拎着兩盒未拆封的牛奶。長年浸泡在消毒液裏的手,泛着刺目的白。身上的白大褂皺巴巴的,徹夜奮戰後的眼睑和下巴均是烏青一片,再也不是她印象裏那個白衣謙謙的公子哥兒。

也難為他,實習結束後就被普外的師父發配到急診科,一鍛煉就是四年。任務重,工資低、風險高,居然還能堅持到現在。

白珺寧明明很疲憊,看見董陳的那一刻,眼裏還是綻放出了久違的光芒。他看着她,又皺起眉:“董陳,你怎麽又瘦了,早飯吃了嗎?”

“…………”時隔許久,還以為他會先說些“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之類的客套話。

董陳讨厭他這種沒心沒肺、一切當無事發生的态度。手裏的袋子重重砸向他腳邊,“白珺寧,這些你收回去,以後不要再去養老院了。”

白珺寧低頭看了一眼,心裏舒口氣,還好裏面只是他上次去日本出差帶回來的零食,那些緩解阿爾茨海默症狀的藥,并不在袋子裏。

“至于那些保健品,名稱我都記下了,療效好的話,我會請康源采購部的同事幫忙代購,你以後也不用再送來。”這也是董陳碩士畢業後,拒絕了各大審計所的橄榄枝,毅然選擇去康源上班的原因。

白珺寧苦笑:“還以為自己有點剩餘價值,沒想到這麽快就被過河拆橋了。”

“呵,你要是有橋,當初過河也用不着腳踏兩船。”

“我知道……”白珺寧低下頭,聲音酸澀,“只此一樁,我要被你永遠釘在十字架上,萬死不得超生。”

董陳沉默了,誅心的話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口舌之争永遠沒有贏家。

……

天臺上的兩人無言以對的時候,與之半牆之隔的周正覺,也在無奈望天。

年初結束了與美國康奈爾大學長達三年的合作,對HIV第三代靶向藥物的研究也暫時告一段落,他終于可以回到國內,創辦自己的微生物研究所,專注于更廣泛的病毒和基因方面的研究。

現在研究所已初具規模,一些項目也進入臨床實驗階段,他們團隊和幾所重點三甲醫院的交流也頻繁起來。

鑒于專業考量,他必須選擇其中一家醫院,進行最後的臨床合作。

周正覺前期做過調研,相比傳統的市人民醫院,近兩年全新成立了重症臨終關懷科、微生物病毒檢驗科的醫大附院,與目前的研究項目更加匹配。但市人民醫院那邊,來自母校老師們的邀請,讓他很難抉擇。

早上,趁着研讨的機會,他提前來到一附院觀察住院部,是想親眼了解,這家醫院重症區的病人與床位情況。

至于上天臺登高望遠,大概是為了詳細了解這家醫院的全貌……以免像昨天在市人醫,被一個心情不佳的女人給指路指到精神科。

只是沒想到,他前腳剛上天臺,就看到昨天那位“指路小姐”,也跟了上來。

這次,女人沒有戴口罩,高跟鞋在地上踱來踱去,似乎在等什麽人,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注意到天臺上還有其他人。

她等的人很快出現,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匆匆趕過來。

之前一附院為表合作誠意,向研究所提供了一些科室特色、實驗設備、醫資力量等方面的資料。因此,周正覺看過這個醫生的照片和履歷——急診科主治醫師,白珺寧。

聽到女人口中憤然指責的“腳踏兩船”,周正覺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

資料顯示,那位白醫生今年30歲,已婚。其妻子原本是一附院的護士,四年前結婚時主動辭職,做了全職太太。

所以是婚內婚外的“情感糾葛”嗎。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醫德不再。

周正覺聽不下去。

……

董陳看了看腕上的時間,距離康源的上班時間不到一個小時,有些話必須速戰速決。

“白珺寧,你已經是有家室的人,現在做這些有什麽意思?內疚、自責?謝了!雖然你劈腿在先,但我媽生病跟你沒有直接關系,輪不到你來彌補。

“我爸從小就教育我,人要活得有尊嚴,再不濟我也不會給人當小三、搞婚外戀。既然咱倆當初分手還算體面,希望你以後也別讓我覺得……”

“惡心”兩個字沒有說出口,因為董陳看見,白珺寧痛苦地紅了眼睛。

“董陳,咱們從早教班就認識,現在快三十年了,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嗎?有時候我痛恨所謂的道德枷鎖,但如果真淪喪到你唾棄的那種地步,我當初又何必……”

白珺寧激動着背過身,不願她看見自己的脆弱。

“何必什麽?”

“沒什麽。”白珺寧再次面對董陳,眼裏的濕潤已蒸發殆盡,恢複清明。

“董陳,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已經從四年前走了出來,我不該出現在你的生活裏。可現在,董阿姨的健忘症越來越嚴重,僅依靠樂行養老院的照顧是不夠的。

“她不僅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親人,在她需要幫助、需要陪伴的時候,我怎麽能袖手旁觀?

“元元,我無意傷害你,請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嗎?”

董陳有點恍惚,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再聽人叫過自己的小名。

董陳的生日是一月一日,元旦節,陽歷新年的第一天。

那年,陳健平抱着剛出生的、胖乎乎的天使小棉襖,高興壞了,索性叫孩子“元元”,寓意她永遠充滿元氣和希望。

蜜罐裏長大的元元,童年乃至青春期都比同齡的女孩子要圓潤一些,臉蛋圓圓,杏眼圓圓,小胳膊小腿也圓圓,可愛極了。

但這種“豐滿”持續到初中時期,就有些敏感了。

因為漂亮出衆,董陳有次值日後,幾個高年級的男生把她攔在體育室,指着她剛剛發育的胸脯叫“圓圓”。

難堪的時候,是白珺寧拎着球棒闖進來,一通慘烈的搏鬥,把他們趕了出去。

看着滿臉挂彩的小竹馬,董陳後怕地哭了起來。

白珺寧手忙腳亂地安慰她,恨不得把家裏的整部《生理學》搬出來,告訴她,女孩子這個時期所有的生理變化,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是董陳第一次意識到,平時文文弱弱的白珺寧,還有如此血性的一面,她已無法再拿小玩伴的眼光看他。

事後,白珺寧打死不肯向父母透露打架的原因,這場風波以他被罰抄上萬字的《黃帝內經》告終。

從那以後,董陳就再也不許別人叫她的小名“元元”了。

如今的董陳,早已從十五六歲抽條出來,出落得清麗美好,卻把花心深深地藏在蕊中,沒有人能懂。

白珺寧還想再說些什麽,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鬧鈴,九點我要參加一個研讨會,和周正覺博士溝通一些臨床方面的經驗。”白珺寧無奈道。

董陳皺眉,又是周正覺,這個名字可真是陰魂不散。

白珺寧笑起來:“好了,今天的世紀審判先到這兒吧,總之你說什麽我都認罪伏法,擇日再審也不遲。”

他把溫熱的包子和牛奶都塞進董陳的懷裏:“這麽早出門,你肯定還沒吃早餐,別餓出低血糖了。”

董陳當然拒絕,推搡之間,白珺寧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你幹嘛,放手!”她掙脫不開。

白珺寧更加湊近,驚訝道:“你手上怎麽有個針眼?”

原來他看的是董陳左手的指腹。她昨天去人民醫院抽血化驗,到現在淤青還沒有消腫。

“關車門的時候不小心被夾了一下,不用你管。”

“董陳,我可是外科醫生,你覺得我會信?”

“急診科,謝謝。”

白珺寧不服:“我師父已經放話,明年就轉科了!”

“哦,恭喜,急診病人要脫離苦海了。”

“別轉移話題,告訴我你為什麽去驗血,哪裏不舒服嗎?在哪家醫院驗的,血象報告單呢,給我看一下。”他不由拿出醫生的威嚴。

董陳翻白眼,惱怒道:“你煩不煩!我突然想打流感疫苗,去人醫做了個皮試而已,後來太疼就放棄了。”

真是和過去一樣任性,白珺寧放下心來:“醫藥的事不能沖動,不過流感疫苗的免疫保護周期只有一年,缺少針對性。你不是易感染人群,不接種也無可厚非……”

聽到他倒豆子般的科普,董陳心裏更加難受。

“不是要開會嗎,還在這啰嗦什麽?遲到了扣獎金,看你回家怎麽交待!”

“……我的人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白珺寧默默把刀子從心口拔/出來。

“你也要照顧好自己,董阿姨那邊有什麽事,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

他交代完,随意理了理白大褂的衣領,又一朵雲般轉身離開。

董陳卸下盔甲,百感交集地看着護欄外蝼蟻般的車輛和人群。

背後的水塔間,突然傳出一道震動聲。

很短暫,董陳卻聽見了。

所以……她今天和白珺寧見面,從頭到尾,還是被人聽了牆角?

“出來吧,我都看見你了。”

董陳嚴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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