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朵
“我的父母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死于HIV病毒的并發症。”
董陳被這句話震撼到,腰腹的疼痛莫名加劇,她忍不住往外側了側身。
周正覺誤會了她的動作:“你不用害怕,他們是在有償/獻血的時候,意外感染HIV病毒的。我本人的抗體檢測是陰性。”
所謂有償/獻血,還有一個說辭,那就是……賣血。
二十年前,他才十幾歲吧,但凡家境好一點,也不會走這一步。難怪白珺寧要用“鳳凰男”來形容他。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在想,難怪上次在小區門口,你不喜歡開那個玩笑。所以……抱歉。”
複雜的情緒,緩解了董陳的擔憂和身體的疼痛。
她繼續道:“其實現在,人們對HIV的傳染途徑都很了解,只要沒有血液或體/液的接觸,沒什麽好怕的。況且,有很多醫生、緝毒警察、弱勢群體,是在特殊情況下被迫感染的……”
周正覺緊緊握住方向盤:“是啊,現在的人都很了解。”
董陳:“而且,現代醫療技術這麽發達,靶向藥物以及雞尾酒療法的普及,已經能讓感染者的壽命和正常人的相差無幾了吧。”
“還不夠,世界上還沒有單純依靠藥物治愈HIV的先例,想要徹底清除它,只有剪斷該病毒與人體正常細胞之間的導介把手——CCR5基因。”
正因為這個認知,周正覺當初才會退出靶向藥研制項目,申報康大博士後,轉攻基因編輯技術。
“我明白,你們的基因編輯技術,就是想通過敲除CCR5,人為地制造‘倫敦病人’和‘柏林病人’。”
這兩位病人是世界上唯二通過造血幹細胞移植手術,徹底消除HIV的幸運兒——只因為,為他們提供幹細胞的志願者,恰巧是天然的CCR5基因變異者。
把天然變成必然,把小概率事件變成大範圍現象,周正覺願意用畢生去挑戰。
但此刻,他很意外:“你還董這些?”
“喂,我好歹也是醫藥公司的財務經理。”董陳想起早上的破事兒,悶聲道,“雖然可能很快就不是了。”
其實,董陳在董愛玲确診阿爾茨海默之後,就開始關注各類醫療資訊了。
她期許道:“用基因編輯技術治愈血液類疾病,已經是大勢所趨。如果未來的科學家,也能用這種技術,治療阿爾茨海默就好了。”
“會的,哥倫比亞的科研團隊,已經發現了人類由于APOE基因自然突變、而有效抵擋AD的案例。”
周正覺堅定地注視着前方,“當下的基因技術只是開始,未來總會有人攀上新的高峰。”
……
抵達養老院,董陳直奔公寓區,由于動作太匆忙,她險些撞上大門的扶手,還好被周正覺堪堪攔住。
負責照顧董愛玲的兩名護工,李姐和小餘遠遠迎上來。
“具體怎麽回事?”董陳邊走邊問。
年齡稍長的李姐急忙解釋:“早上我們換班後,我負責給董老師送早餐,董老師吃到一半,突然問……您上周末為什麽沒有來看她?”
董陳愣住了,上周她一直在家養傷,怕董愛玲擔心,所以連電話都沒打。沒想到母親雖然健忘,卻把一切都記在心裏。
“我跟董老師解釋,您工作忙過幾天就會來了,可是董老師不信,突然發起脾氣,變得很狂躁,不吃不喝還一直摔東西……”
兩名護工看着董陳,臉上全是後怕。如果客戶出現意外,家屬投訴到院管,無論護工有沒有過錯,都要承擔護理不周的責任。
一直以來,這位年輕的董小姐,給人的印象都是禮貌的、明理的,但是現在她的表情嚴肅又冷冽,仿佛有股毀天滅地的決絕。
周正覺跟在身後,及時問:“老人現在怎麽樣了?”
跟在後面的小餘急忙答:“你們放心,我們第一時間聯系了養老院的醫務科,醫生給董老師注射了鎮靜劑,她現在已經平靜下來了……”
董陳的臉色總算緩和一些。
幾個人走到門口,周正覺看了一眼門牌號,旁邊是姓名欄:董愛玲。
他愣住了,臉上的震驚,不亞于之前接到求助電話時。
他下意識攔住董陳:“你是董愛玲老師的女兒?”
董陳回給他一個“不然呢”的眼神,甩手推開門。
她踏進董愛玲的房間,眼睛又忍不住紅了起來。
無論如何,她沒有辦法把床上這位虛弱的老人,和自家向來要強的母親聯系在一起。
這一刻董陳才明白,母親倔強的性格、刻意染黑的頭發,都無法掩飾一個事實,她老了。
董陳走到董愛玲的床邊,彎下腰,輕輕用臉貼了貼她的額頭。
似乎有心靈感應,董愛玲慢慢掙開了眼睛。
“媽……”董陳清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沙啞,“您現在感覺怎麽樣?”
董愛玲看了看四周。摔壞的物件已經被護工打掃幹淨,恢複原貌,除了手臂上的針眼還有些疼,似乎沒有什麽異常。
她看了看牆上的日歷,沖女兒皺眉:“今天又不是周末,你來幹什麽,不用賺錢供養年邁的老母親嗎?”
這是董陳過去沒時間探望母親時,拿來敷衍她的借口。
顯然,她又犯病了。
既然母親已經“遺忘”了前面的風波,她也沒有必要讓噩夢重現。
她輕輕按摩着母親僵硬的手臂,擠出一張不算難看的笑臉:“我這不是關心自己年邁的老母親,有沒有按時吃飯、有沒有被護工小阿姨虐待嘛,所以過來突擊檢查一下?”
董愛玲護短:“倆孩子對我都很好,天天陪着我,反正比我親閨女還好。”
董陳:“……”
董愛玲側側身,發現了一直站在門口的周正覺,“這個挺好看的小夥子是誰?”
沒等董陳回答,董愛玲就猜:“是你新交的男朋友?”
董陳懷疑就算自己牽條狗進來,也會被她家董老師當成她的男朋友。
“不是,他姓路,叫人甲,一網約車司機。”
董愛玲興趣恹恹:“不是男朋你帶回來幹嘛?”
董陳:“……”
周正覺走到董愛玲的床邊,彎腰禮貌地打招呼:“董老師您好。我叫周正覺,是董陳的……朋友。”
董陳瞪他一眼,中間那個停頓是怎麽回事?
董愛玲故意板起臉:“如果你對我們元元沒誠意,就趁早離她遠一點。”
“……元元?”周正看向董陳,眼中高深莫測。
“小名,早不用了,只有我父母這麽叫。”
“哪個圓,圓滿嗎?”
“美元,dollars那種。”董陳不耐煩。
周正覺:“……”
董愛玲早上沒怎麽吃東西,小餘見她清醒,急忙把提前準備的藥膳粥端進來。
董陳接過粥:“我來喂,你們也辛苦一上午了,去休息吧。以後有情況第一時間打給我。”
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李姐和小餘對視一眼,放下心來,連忙感激道:“謝謝您,董小姐!”
董陳拿起湯匙,忍了一上午的腹痛又開始作祟,她的大腦暈眩地厲害,差點沒站穩。
周正覺一直在她身後,适時扶住她的手腕:“怎麽了?”
“沒事。”
董陳控制住自己的手抖,試過粥的溫度,一口一口喂給母親。
興許是藥效殘留,董愛玲還有些困頓,沒有察覺到女兒的異常。
董陳虔誠地照顧着她,就像她小時候耐心地照顧自己一樣。
周正覺站在旁邊,默默地看着母女倆所有的動作。
一碗粥結束,董愛玲更加犯困。董陳為她調整了枕頭,老人很快睡了過去。
确定母親已經睡着,董陳再次站起身。
這時,她腰腹的絞痛和大腦的暈眩越來越強烈,仿佛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失控,潛意識充滿了不安與不祥。
“周正覺?”她喃喃呼喚。
“我在。”
“你必須……再幫我一下。”她仿佛在尋找救命稻草,“我現在很難受……”
手中的瓷碗應聲掉落,地上開出破碎的花瓣。
“董陳!”
周正覺赫然發現,她腰間的襯衫,已經被鮮血染紅。
……
從養老院出來,不過十幾分鐘,周正覺已經連闖了三個紅燈。
跟車的駐院醫生,在後座為董陳重新處理了傷口,但她依然沒有轉醒的跡象。
周正覺急躁地按着喇叭,提醒前車避讓。一向冷靜自持的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失控過。
醫大一附院的急診科已經收到通知,提前在門口待命。
周正覺的車子還沒停穩,白珺寧就沖到了車門旁邊。
他慌亂地把董陳抱出來,旁邊的擔架立馬跟上。
看到董陳身上的血跡,白珺寧再也控制不住,用力拽住周正覺的衣領。“周正覺,你把她從醫院帶走,就要對她負責任!你就是這麽給我送回來的嗎?”
“抱歉。”除此之外,周正覺沒有任何解釋。
“你有什麽資格道歉?你憑什麽!”
白珺寧幾近暴怒,旁邊有醫生急忙拉住他:“珺寧,別沖動,病人要緊!”
白珺寧知道現在不是興師問罪的時候,他放開周正覺,轉身去推急救床,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朝急救室奔去。
很快,急救室的紅燈亮起,不斷有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
周正覺沉默地站在醫院的長廊上。
明知道董陳的休克不算非常嚴重,他卻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
直到急救室的紅燈轉綠,他才在心裏長舒一口氣。
思慮片刻,他繞到外面,掏出手機。
“胡院長嗎,我需要了解樂行一位VIP客戶的信息。
“對,是陳健平先生的遺孀,董愛玲老師。還有,他們的女兒……”
原來,她不姓陳,而是姓董。
原來,她是元元,也是董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