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朵

民以食為天。大中午的,董陳沒必要跟自己的胃過不去。她放下電話,敲開了周正覺的辦公室。

周正覺在會客區,見她進來,并沒有問工作的事,只把餐具往前推了推,“坐。”

董陳在他對面坐下,注意到餐盒上的“何記”字樣,“你點的外賣?”何記食府是Z市老字號,風味一絕。

“不算是外賣,GV長期在何記訂工作餐,所有員工都有份。”

他打開包裝紙,把筷子和湯匙遞給董陳:“吃完之後,何記的人會回收餐具重新消毒。”

挺有環保意識嘛,“不過,為什麽不去GV的食堂吃,早上從一樓過來,那裏好像有個餐飲室。”

“你還想被圍觀嗎?”

“……算了。”

董陳打開餐盒,食物的清香撲面而來,兩葷兩素外加水果和湯,整體搭配營養均衡。

她加起一塊牛柳送進嘴裏,味道嘛……如同嚼蠟,她又嘗了嘗雞丁和時蔬,只能說這些菜和它們的顏值根本不搭。

“是我味覺出了問題?這些菜沒有放調料吧,連鹽味也很淡。”

周正覺拆開自己的餐具:“你的味覺沒有問題。我們交代過何記,有一份是護理餐,必須少油少鹽,口味清淡。”

不用猜,這個被“護理”的人,是她自己。

“那這個海帶湯是怎麽回事,裏面為什麽有豬肝?”

“你需要補血。”

“可我不喜歡吃炖豬肝。”

“嗯,明天換成炒的。”

果然,所謂的“福利”都是有目的的,董陳看了看周正覺的餐盒,除了湯不一樣,裏面的菜品和她的大同小異。

“我今天也想喝魚片湯。”董陳指了指他的湯碗。

周正覺拿起勺子,淡定地喝了一口,“要交換口水嗎?”

”……”夠絕!

吃飯的時候,董陳的手機一直在響。

吳西觀上午加了她的微信,把她拉進了GV的工作群。現在是休息時間,不少員工順着群添加她為好友。

董陳放下筷子,一一通過。

周正覺側目:“吃飯的時候不要玩手機。還有提醒你一下,記得屏蔽吳西觀的朋友圈。”

“為什麽?”

董陳這樣問,卻順手點開了吳西觀的頭像。一張密密麻麻的孔洞網眼混合體的圖片彈出來……簡直逼瘋密集恐懼症。

“什麽玩意兒?”她吓得差點把手機摔了。

“胡峰的巢穴。”

周正覺一副我早告訴過你的表情:“他前面還發過負子蟾、蝌蚪顯微照……有興趣的話可以繼續翻。”

董陳果斷把小吳同學屏蔽掉,“其實你不用在吃飯的時候提醒我。”

周正覺解釋:“西觀是個珍稀生物愛好者。”

當然,一個生物學者眼中的“珍稀”,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他們正聊着,吳西觀敲門進來。

“老大,您上午讓我去花鳥市場挑錦鯉,已經辦妥了。”

董陳看見他,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怎麽了?”吳西觀不明所以地撓撓頭,“那個,剛剛賣家打電話,問把魚送到哪兒?”

“問她。”周正覺指指董陳。

董陳驚訝于GV的辦事效率:“這麽快。”

“小事而已!”吳西觀笑道:“因為不知道選哪個品種,所以就都買了幾條。”

“謝謝,送到醫大一附院。”

“一附院食堂?不太好吧,喂養錦鯉的飼料可能含有催化劑和增色劑,不宜食用。”

董陳服了:“買來觀賞的。送到一附院後面的小花園,那裏有個池塘。”

周正覺好奇:“不是放在家裏觀賞嗎?”

“不,送給一位小病友。”

“淩小豪?”

董陳很意外:“你也知道那個小孩兒?”

“嗯,Ⅳ級膠質母細胞瘤……也就是腦瘤患者,我之前去過重症室,也看過他的病歷。”年齡太小了,他印象深刻。

“還有救嗎?”

“幾乎沒有。這種膠質瘤對T細胞存在免疫逃逸性,放療、化療、免疫療法都試過了,效果甚微。”

“所以,只剩下病毒療法了嗎?”

周正覺沒有否認,卻不知怎麽開口。

董陳看着他的眼睛:“我已經簽過志願者協議,你不用瞞我。所謂的病毒抗癌實驗,就是對我體內的新型病毒進行基因編輯,然後用來對抗、治愈腦瘤細胞,不是嗎?”

“是。”

“那為什麽不直接在淩小豪身上實驗?”

“姐姐,這不是科幻大片,沒你想的那麽簡單。”吳西觀忍不住回答,“人體環境要比小鼠模型複雜得多,小鼠實驗的成功,并不代表臨床試驗也成功。很多患者家屬不願試用未經批準上市的新藥,就是害怕臨床失敗,給患者帶來無法預估的後果。”

所以真正願意參加臨床試驗的病人,除了疾病情況特殊外,大都經濟狀況欠佳。

“淩小豪的家長也不同意嗎?”

“他爸爸是本市富豪榜前十的主,你說呢?”

“可他只有五個月的生存期了。”

“他腦部的腫瘤複雜又危險,如果臨床試驗失敗,病情惡化,別說五個月,他可能随時都會……”吳西觀不忍心說。

董陳瞬間沒有了食欲,“那這個實驗還有什麽意義?”

周正覺皺眉:“實驗當然有意義,因為這世界上不止一個淩小豪。我們要對每一個患者的生命負責,所以每一步都要格外謹慎。”

董陳有點難過:“我想去醫院看看那小孩兒,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我帶你去。”

“真的嗎,什麽時候?”

周正覺指指她的餐盒:“等你把豬肝湯喝完的時候。”

“……”

下午,周正覺開車,和董陳一同前往醫大一附院。

到達後,董陳想要直奔特護區看望淩小豪,卻被周正覺攔住。

她不解:“不是要去關懷科嗎?”

“先跟我去一個地方。”

“哪裏?”

“會診室。”他補充道,“關于淩小豪的會診。”

周正覺帶着董陳,走進了綜合樓。

會診室裏圍坐着幾個白大褂醫生,以及幾個穿便裝的男人。

醫務科的馬進科長、普外一把手夏長遠醫生、病理科的張方年醫生都赫然在內。進門的時候,張方年還朝她眨眨眼,算是打招呼。

其他幾個醫生董陳不認識,看胸牌都是腫瘤科、腦外科、神經內科、血液科等幾個科室的大牛。

周正覺看看時間:“抱歉,各位久等了。”

“沒有沒有,我們也剛到。”馬科長和幾個醫生起身相迎。

周正覺走到一個四十多歲、穿着藍色襯衫的男人面前,向董陳介紹:“這位就是我師兄,GV的汪其然教授。”

原來他就是汪其然教授,吳西觀說他早上去一附院觀察臨床,沒想到他是來參加淩小豪的會診。

汪其然有點激動:“你就是董陳?感謝你願意加入GV的溶瘤實驗。我和幾個科室的專家,上午對小患者的病情進行了分析,初步讨論了臨床試驗的方案和細節。”

初步讨論,也就是尚未确定的意思。周正覺詢問:“還有什麽問題?”

汪其然面露難色。

“當然有問題!”

一個身穿灰色襯衫的中年男人,走到周正覺面前。

“你們所說的,利用基因編輯後的溶瘤病毒,對抗腦癌的方案,從來沒有在國內成功實施過。如果我兒子成為第一個臨床試驗者,GV能保證試驗萬無一失嗎?”

原來他就是淩小豪的父親。看他的面相,董陳有些眼熟。

她很快想起來,這位名叫淩廣琛,年近五十,做房地産生意,是Z市有頭有臉的富豪,常常出現在財經雜志上。

可惜,這位再有錢,也不能把兒子從病魔手裏拯救出來。

“你們能保證手術試驗後,小豪的病情不會惡化、不會立即……不會更痛苦嗎?”淩廣琛又問了一遍。

周正覺坦誠回答:“很遺憾,GV不能保證所有的臨床試驗萬無一失。如果淩先生介懷,可以拒絕簽字。”

淩廣琛被噎了一下,可他和周正覺打過交道,知道他的脾氣,更知道,他是全場唯一能救自己兒子的人。

“周教授,我不是那個意思。小豪是我的兒子,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們也願意去嘗試。我對你們的專業能力毫不懷疑,我只是希望——”

淩廣琛握緊手裏的《手術知情同意書》,“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先在其他同類型患者身上做試驗。根據試驗結果,再安排我兒子的手術。如果那些志願者有經濟困難,我可以幫他們承擔一定的風險!”

意思就是先在窮人身上試驗呗,作為另一種“經濟困難”的志願者,董陳笑了。

“不知道淩先生打算如何承擔風險,以錢抵命嗎?那請問您兒子的命值多少錢,窮人的命又值多少錢?”

淩廣琛皺眉:“怎麽能這麽說,你知道什麽,你是醫療人員嗎?”

“她是GV的成員,也是本次溶瘤實驗血小板和血清的貢獻者,董陳。”周正覺語氣嚴肅。

淩廣琛看着她:“原來你就是董陳。”

“您知道我?”

“抱歉,為了小豪,我簡單查過你的背景,知道你是陳健平先生的女兒。”

董陳很意外:“您認識我父親”?”

“淩氏曾與你的父親的公司有過合作,他生前是個非常優秀的企業家,可惜天妒英才。”淩廣琛感慨道,“無論如何,謝謝你願意救我的兒子!”

原來是父親舊識,董陳對他的偏見消減了一些。“淩先生,我也很感謝你對我父親的評價。但是,我願意幫助淩小豪不是因為他的出身,只是因為,他是一個可憐的小朋友。”

淩廣琛有些慚愧:“我為之前的表述道歉,但也請你們理解,我年輕時把精力放在了事業上,臨近不惑才有了小豪,我和太太都很愛他,卻沒想到命運會如此折磨我們。

“這一年多,小豪經歷了放療、化療甚至開顱手術,身心都承受了太多痛苦,幾近絕望。前幾天,我從馬科長那裏聽到GV的病毒抗癌計劃,我比任何人都高興,可我更擔心,萬一試驗失敗、加速小豪的病情惡化,我們連最後五個月陪伴兒子的機會都将失去。”

董陳想起孤零零的小男孩,忍不住指責:“您所謂的陪伴,就是把兒子扔進臨終關懷科不聞不問嗎?”

“我沒有不聞不問!去年我太太意外懷孕,上個月剛生下小女兒,雖然是喜事,我們卻一直生活在痛苦和自責中。我太太産後的身體狀況也非常糟糕,一直在家中療養。我沒有精力親自照顧小豪,只能把他送到這裏,請專業人士護理。”

董陳不再诘問,她相信淩小豪後會明白……如果他能幸運長大的話。

淩廣琛又看向周正覺:“周教授,難道真的不行嗎?”

周正覺搖搖頭:“淩小豪的膠質母細胞瘤已經到了第四期,而你所說的真正有經濟困難的腦癌患者,往往在第二、第三期就放棄治療了。

“更何況,不同個體對同一種溶瘤病毒的反應未必完全相同。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我的實驗室裏,患者只有病情緩急,沒有貧富之分。

“所以,GV選擇淩小豪參與臨床試驗,只是因為他的病情匹配,而不是因為他是你的兒子。淩先生如果不放心,可以回去再考慮幾天,GV為此把試驗推遲也無妨。”

周正覺表明了立場,整個會診室都安靜下來。

大家都知道,這種性命攸關的試驗,GV可以等,但是患者就未必了。

淩廣琛很清楚周正覺在相關領域的權威,知道無法用錢“說服”他,再等下去也沒有意義。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拿起《知情同意書》,在監護人一欄簽下自己的名字。

“周教授,汪教授,各位醫生,我同意直接手術,小豪的命就拜托你們了。”

汪其然安慰道:“淩先生放心,無論後果怎樣,GV和一附院都會盡職盡責、全力以赴。”

淩廣琛簽過字,汪其然拿起另外一套文件,看向董陳。

“這次臨床試驗方案,已經向市相關部門報備。GV研究所、一附院、患者以及志願者共同參與,所以是四方協議。我們都簽過字了,最後還需要董陳小姐簽字确認。”

董陳疑惑:“這和我上次在GV簽署的《志願者協議》,有什麽區別?”

汪其然解釋:“義務方面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一條:如果淩小豪後期病情變動,不得不進行骨髓移植,志願者需要捐贈适量的造血幹細胞。”

什麽骨髓移植、造血幹細胞的,董陳不太明白。

周正覺道:“別擔心,淩小豪需要骨髓移植的概率非常小。就算需要移植,志願者只要捐獻少量的造血幹細胞就行,對你的身體健康沒有影響。我說過,不會讓你加入任何有顯性危險的實驗。”

簡簡單單的一句沒有影響,就是他沒有提前告知自己的理由嗎?董陳沉默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清澈又深邃,周正覺明明自認坦蕩,心跳還是慢了半拍。

許久,董陳接過四方協議:“既然對健康沒有影響,那就沒什麽好怕的。周正覺,我同意簽。”

周正覺握緊手心,似乎想再說什麽,會診室的門突然被人推開。

“我不同意!”白珺寧帶着怒氣沖進來。

他走到董陳面前,奪過筆,憤懑地丢在一旁。

“董陳,你別信他,姓周的就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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